2
这日头和月亮整天价轮换着升起来又落下去,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追哪个,山东大院的人们就这么在日月的交替中熬着苦日子。前一阵子惊心动魄的事儿刚过去,大院里表面上看似平静,但老曹打死日本宪兵被抓走的惊涛骇浪,在人们心底激起的余波仍未平息,大家总在挂着老曹的事。
这天人们又在议论了,大家怀疑是孙立武出卖了老曹。人们正说呢,孙立武急匆匆地走进了大院。大家看着他,没一个人理睬。孙立武的脸皮久经考验,已经是越来越厚,并不在乎大家的冷淡,仍然腆着脸找话说:“哎,我说什么来?老曹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用手比划着八字,“这个!”天月问:“你怎么知道的?”孙立武神气活现地说:“哼,什么事能瞒过我?黄哥亲口对我说的,那还能错?”傅磕巴问:“啊就你什么时候又有了个黄哥?”
孙立武狗舔驴腚地卖弄道:“就是黄刑事呀,黄金辉,要和我拜把子呢。”
傅磕巴话不流利但刺儿却尖:“啊就这回大腿可要抱住了,可要注意了,别叫他放屁崩掉牙。”孙立武恬不知耻地笑着:“你嘴里没有一句干净的。”
天月关切地问:“曹大叔进去挨打了吗?”孙立武说:“挨打?他妈的,死了!”大伙都说孙立武是胡说八道。
孙立武煞有介事地说着,双手胡乱比画着:“你看,黄哥说的。你们都不知道,老曹抓到宪兵队,立马就送旅顺大狱了,这家伙,一进去就承认,自己是放火团的,说了,南大亭油漆厂的几起大火都是他放的,满石制油所和飞机场的火也是他放的,再问别的,把牙咬得紧紧的。”看到大伙听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孙立武来了劲头,“我听说呀,什么刑都使了,就是不开口,人家一看,问不出什么了,就动绞型。”
傅磕巴一听绞刑两个字,浑身打了个冷战,不由得问道:“啊?啊就绞刑?”孙立武十分得意地看着傅磕巴:“不信?不信你去问呀!”大伙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沉默无语,各人心情悲愤,步子沉重地散去。
平常,在山东大院里的夜晚,总是十分寂静,没事的人家都早早关门。这天,夜已深了,大院里竟然有人在唱京剧。这是傅磕巴在唱京剧《骂王朗》,他旁若无人地唱着,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王朗你本是汉老臣,食君之禄当报国恩。匡扶汉室你全不论,兴刘安汉心无毫分。助桀为虐篡了汉鼎,甘心愿为诌媚臣。今敢在马前胡乱论,细听老夫说明分。
傅磕巴唱到这里,接着来了一段自编的精采念白:“老夫今有一言,要说与诸君众将听者:想我堂堂中华,自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造我锦绣家邦。纣王无道武王伐纣,周室一统华夏八百余载。又逢战
国纷乱,始皇挥鞭一统江山,怎奈乱臣祸国,秦廷无道,高祖芒砀斩蛇起义,得汉室天下四百余载。可叹黄巾作乱董卓发难,三国纷争政归司马。隋唐宋明又统江山,可谁又料吴三桂卖国,清兵入关。所幸得康乾盛世百有余年,可恨又有慈禧误国,洋人作乱,黎民百姓屡遭战乱,遂使大厦呼啦啦倾覆。而致军阀崛起残害生灵,国乱岁凶苍生涂炭,可恨那倭寇趁人之难,铁蹄之下安有完卵。最可恨又有狼心狗肺卖国为奸,汉奸哪汉奸,尔等本为炎黄子嗣,怎能做奴颜婢膝之辈助纣为虐。尔既为叛逆之贼,就该藏头缩首,怎么,你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摇首摆尾,你这人面兽心的匹夫,罪孽深重,恶贯盈满,神鬼之所共怒,天地之所不容,你这人面禽兽,人人得而诛之,天下之人,恨不得食尔之肉也!
(唱)罪恶滔天人人恨,我活活骂死你老谗臣!”
随着念白的激昂快速,傅磕巴出现在院子的楼梯上。大家走出各自的屋子,都惊奇地看着傅磕巴。傅磕巴口齿伶俐清楚,越说越高昂。庞奶奶长叹一声:“唉,神了,真是神了,小鬼子把中国人逼神了!”傅磕巴迈着台步下了楼,如入无人之境,竟然看不见楼下站着的乡亲们,径直走进自己的家门。
傅磕巴意犹未尽,在自己家喝着酒,击节长歌,唱的是《逍遥津》。
正唱着,孙立武推门进来了。
他用手指着傅磕巴威胁道:“你的所作所为,只要我到大衙门去报告,你立马就得进旅顺大狱,知道不?”傅磕巴说:“啊就你少吓唬我,我犯什么罪了?”
孙立武一屁股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差点摔倒,他踢了一脚凳子说:“先说给黄老爷子唱堂会的事,那天堂会,你他妈的安的什么心?给人家拉了裤子,把客人都熏跑了。是不是喝了巴豆汤?再好的肚子,喝了那玩意儿也得拉稀,你是故意作索人!”傅磕巴强辩着说:“啊就我喝了不假,那是为了撤火。”
孙立武继续追逼道:“就算你是撤火,你回来以后,为什么要装疯卖傻?敲诈了黄哥一笔钱,这是不是事实?”傅磕巴慌了:“啊就我,啊就我……”
孙立武进一步威胁着:“磕巴,就你这些所作所为,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你就说吧,得不得去蹲旅顺大狱?”
傅磕巴害怕了:“啊就我是做了些荒唐事,可也没和日本人作对。”
孙立武一拍桌子连唬带吓:“你说没和日本人作对?你和放火团有联系!”
傅磕巴知道这是掉脑袋的罪名,绝不能承认:“啊就你别血口喷人!”
孙立武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又点到了正穴:“血口喷人?我问你,那天宪兵队去山里抓人,你赶着大车干什么去了?”傅磕巴说:“啊就我去拉
货。”孙立武说:“拉货?是送个人吧?黄哥早就知道了!”傅磕巴吓得嘴直哆嗦:“啊就真的?”“你当黄哥是吃干饭的?”傅磕巴问:“啊就他们真的能抓我?”孙立武说:“抓是肯定的了,磕巴,你要进旅顺大狱可就惨了。上老虎凳,灌辣椒水,给你十个手指钉上竹签子,折腾完了,你还免不了一死。哎,知道老曹是怎那么死的吗?”傅磕巴说:“啊就不是说不是说上了绞刑吗?”
孙立武信口开河:“绞刑?我是怕你们害怕,没说出实情,他是被送进绞肉机,活活绞死了!”他越说越玄越恐怖,好像他到十八层地狱亲眼所见一般,“头回听说吧?旅顺大狱,日本人处决抗日分子都是用绞肉机,就和肉架子的绞肉机一样,不过很大,把人送进去,从脚开始,就那么一寸一寸地绞进去,一直绞到脑袋,你想想吧,那是人受的滋味吗?”
傅磕巴是一个非常胆小而又实诚的人,孙立武的胡言乱语把他吓哭了。孙立武见傅磕巴真相信了他的话,心中甚是得意:“信不信由你,黄哥亲自对我说的。后悔了吧?晚了!行了,我走了,你这是自作自受!”说罢走了。傅磕巴张大了嘴巴,呆坐在那里,他被吓傻了。
夜里,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着,院里一片洁白。
傅磕巴待在家里,他在房梁上栓了个上吊套,然后扬起头望着上吊套,上吊套在摆动着。傅磕巴喝干了一杯酒,他把酒杯一摔,站到炕沿上,把上吊套套在脖子上。他的泪水滚滚而下,他往前一悠,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静夜中,傅磕巴的惨叫声传来,惊动了大院里的邻居们,院里的人都跑出自家的门,往傅磕巴家里望着。众人随庞奶奶去傅磕巴家,走进来一看,房梁上的上吊套在悠荡着,可是傅磕巴没了人影!大家面面相觑,又一起望着庞奶奶,庞奶奶背着手慢慢走出屋子,众人默默地跟着庞奶奶。
天月怯怯地说:“奶奶,磕巴叔呢?”庞奶奶她仰起头来,望着夜空。大家不解地望着庞奶奶。良久,庞奶奶轻声说:“高人!”众人望着庞奶奶,心中的謎难以破解。庞奶奶说:“日本鬼子把人逼神了!”众人又是面面相觑,觉得连庞奶奶也变“神”了。
大雪下了一夜,天好和天月开门看到院里雪很厚,就拿着笤帚走到院里,准备扫雪。天月忽然发现了什么,忙指着让天好看,天好顺着天月的指点望去,原来雪地里留下了一圈儿脚印,脚印一直延伸到大门口。天好喊庞奶奶,庞奶奶在楼上正朝下看着,她的身上落满了雪,听到天好喊,她应道:“我正在琢磨着呢,这是你磕巴叔昨晚见咱大院的门没关,他回来给咱关门来了!”天好和天月面面相觑,心中的迷团总是解不开。庞奶奶仰起头,雪花落在她的脸上,慢慢融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