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梦回。
我忽然有些分不清,自己看到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理智上分明知晓,此时此刻, 我的的确确是躺在床上, 于黑暗中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抬手还可以摸到额头上涔涔的冷汗, 这些都是自己方才乃是做梦的证据。然而, 鉴于那梦中的场面实在太过逼真,简直就好像是我亲身经历着一般,本就神经紧张的我又不得不开始怀疑, 这难不成是即将发生的……不幸的未来?
越想越觉不安的我再也无法安心入眠,就那样辗转反侧着, 一直熬到了晨光熹微之时。天总算是亮了, 而我, 也总算得以找到贾斛麓,将我那不祥的预感告知与他。
“爷爷, 我也知道,这听起来有些玄乎,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唐立一个人行动太危险,我们去帮他好不好?求你了!”
一连串如令人身临其境的描述急急出口, 我发现贾斛麓的脸色业已不像昨日那般镇定。
“红青姐姐, 你就不担心唐立吗?”
奈何男子迟迟未有表态, 我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双眉紧锁的女子。
我心下明白, 红青不可能无动于衷的。说到底, 唐立独自一人前去寻找叶子书,或多或少也是为了她。他很清楚, 她心里恐怕比谁都放不下叶子书,所以,他宁可自己身赴险境,也不愿意看心爱的女子饱受煎熬,哪怕他只身去寻的,乃是他某种意义上的“情敌”。
“贾叔叔……”果不其然,没多久,被我提问的女子就一脸忧虑地注目于仍未表态的贾斛麓,那近乎恳求的口吻,显然业已证明了她内心的倾向。
我见状,连忙跟着一同注目于天人交战中的男子。被我们俩齐齐以恳切的目光注视着,贾斛麓也渐渐有些招架不住,最后索性满脸为难地瞧向了一言不发的纪无期。
实际上,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是存着满满的忧虑。不论是我和红青,还是贾斛麓与纪无期,我们都不可能不为落单的伙伴担惊受怕,只不过两害取其轻——在后者的心里,我的安危兴许更重要一些。
“去找吧。”令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被众人一起拿眼盯着的纪无期终于启唇吐出三字,继而与贾斛麓四目相接,“你若是一直不同意,教主怕是会一直同你纠缠下去。”
话音落下,心领神会的我忙不迭用“就是这样”的眼神看着贾斛麓,还一本正经地朝他连连点头。
四人之中最为年长的男子无奈,最终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只一瞬,得偿所愿的欣喜盖过了连日不绝的忧愁——但也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罢了。匆匆踏上了去追唐立的旅途,我这心里仍是惴惴不安的。负责驾车的纪无期沿着唐立临走前交代的路线一路疾驰,却在半道上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叫人不解的状况发生,我自是下意识地想要探出身去,奈何才刚起身向前,我就被贾斛麓和红青一起拉回到座位上。
我明白他们这是谨慎起见,怕我贸然探出头去会有危险,是以便不再胡乱动弹,由着前者代替我掀开了车帘。
“出什么事了?”贾斛麓问纪无期。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坐在车外的男子稍稍侧过脑袋,令我得以注意到其明显拧起的眉毛。
声音?
我与坐在原位的红青互看了一眼,就颇有默契地侧耳倾听。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啊?
“好像是打斗声?!”不一会儿,同样凝神静听的贾斛麓就急急说道。
“你也觉得是?”见对方得出了与自己一致的结论,纪无期忍不住回头与之对视。
“走!快去看看!”目睹了彼此眼中的焦急与担忧,两人这就交换了眼神,车外头的那个更是当即策马前行。
剧烈的颠簸中,我的一颗心也随之七上八下。一种奇怪的预感油然而生,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接近什么可怕的东西。
是因为……他们口中所述的打斗声,极有可能来自唐立与敌人的冲突吗?
思及此,我只觉一颗心都快要蹦出嗓子眼,连带着下意识握紧的手心里,也一下冒出了一层薄汗。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过后,车外忽然传来一声不同往常的“你们快看!”。
是的,纪无期平日里多处变不惊——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这不是由于他正驾着马车迎着疾风,而是因为……
唐立……唐立?!
浑身不寒而栗的一刹那,坐在我对面的红青业已先一步回身撩开侧壁上的帘子,然后冷不丁扭头喊纪无期停车。很快,男子就勒马停止了前行,而心急火燎让他停车的女子,已然二话不说跳下了马车。
见此情景,我顾不得坐到红青的位置上去瞧瞧究竟她看到了什么,这就跟着贾斛麓一道下了车。
快步绕过马车的车厢,我循着他们三人齐齐望去的方向,一眼就望见了那触目惊心的画面——荒凉的旷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十具穿着黑衣的尸首,唯有一抹颇为眼熟的身姿,似是盘坐在那里,显得那般孤傲独立。
唐……唐立!
大脑登时一片空白之际,红青业已撒开腿飞快地跑了过去。我猛然回过神来,在另两人的保护下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然后终是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子看了个一清二楚。
我瞠目结舌继而止步之时,红青已经驻足于唐立的跟前,不假思索地蹲了下去。
“唐立……唐立?”
她难以置信地轻唤着男子的名字,伸出微微颤抖的柔荑去轻抚他的脸庞——我清楚地看见,这个嘴角和衣衫都沾满鲜血却以利剑支撑住身体的男子,正直视着女子的容颜,吃力地勾起唇角,冲她展露笑颜。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目睹他这样的笑容。
可又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心头忽而生出一阵惊惶与混乱,我看见抬眸微笑的男子冷不丁慢慢地低下头去,像是在看什么东西。接着,我就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他那只徐徐摊开的手掌。
一枚巴掌大小的令牌映入眼帘,碍于其上沾着血液又离我较远,我看不清上面刻着的图案——不,慢着……这牌子上镌刻的,好像是一条龙?
未等我再仔细瞧一瞧上头究竟刻了什么,同样盯着它看了片刻的红青就猛地抬起头来,先我一步目睹了男子一开一合的双眸。
下一刻,唐立脸上淡淡的笑意就倏尔褪去——他猝然垂下了脑袋,阖上了眼皮。
电光石火间,我只觉整个人如遭雷劈。
“唐立!?唐立!唐立!!!”
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中,我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仿佛周身的血流都在涌向脑海。
这……这个情景……这个情景!不就是我昨夜梦中所见吗!?
啊……啊……啊——
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我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晃眼间,大量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令我业已无力去看是谁在身后扶了我一把,只顾得上紧紧地抱住我那仿佛快要炸开的头颅。
“教主!?教主!?”
“不要……不……不要!不要——”
头痛欲裂之下,我以我心“看见”了太多太多蜂拥而至的情景,那些真实到几乎就如同躬身经历的过往,终究是让心绪紊乱的我陷入了失去理智的状态之中。
那之后,我的记忆里压根就没有出现自己冷静下来的画面,我只依稀记得自己遽然间失去了意识,待到再度苏醒之际,已是我一骨碌自床上起身的这一刻了。
双目圆睁惊魂未定,我讷讷地看向在床边满面忧虑的纪无期,忽然就在他面前流下了眼泪。
“教主……”
“唐立呢……”
纪无期抿唇无言。
我含着满眶的泪水转移了视线,只感到我的身体又开始了那无法控制的颤抖。
我回想起在昏睡前激荡于脑中的种种景象,突然就确信了一件事。
一声不吭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我作势就要下床穿鞋。
“你做什么?”见我急不可待的模样,纪无期自然不知我意欲何为,直到他看着我置若罔闻地穿上鞋往屋外跑,才马上追上来拉住了我,“教主要去哪里?!”
“子书……子书还活着,我们要去救他,我们要去救他……”我回头注视着男子的眉眼,说着说着,稍有收敛的泪水这就又夺眶而出。
纪无期闻言愣了愣,但旋即就恢复了愁眉不展的隐痛之色。
“教主……莫要自责……”
话音落下,我又潸然泪下。
我并没有向他明确表示出我的愧疚,可他却越过语言,径直看穿了我的一部分心思。
是啊,唐立死了,虽然不能说完全是我的责任,但归根结底都是源于我的存在。如果没有我,叶子书岂会为了保护我而受伤失踪?唐立又岂会只身前去打探他的下落,最后惨遭围攻,寡不敌众?
所以……所以啊……我不能再让同样的惨剧发生,我不能……不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