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章 客来小巷

晚上有本村的老书记石青、他的侄女石小花等人来玩。老书记对方云汉的出狱非常高兴。

方云水也来了。他谈了他在狱中的情况。其实,邵威等人说他揭发方云汉杀人的事情完全是谎言,他始终没有说胡话。方云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邵威用的是欺诈手段,逼着他承认杀人。

方本禄来了好几次,反复说的几句话就是他如何救了方云汉一家。

待的时间最长的要算是常仙枝了。她老是夸赞杜若有志气,说周月英是个天下最坏的婆婆。

第二天,方云汉和杜若还在蒙头大睡,便朦胧地听到有人在敲门,喊他们的名字。这是一位女子的声音,声音十分亲切,听起来也比较熟悉。他俩急忙穿好衣裳。方云汉去开门。

首先进来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后面紧跟着一位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那人穿一身深灰色的国防服,长着一张黑乎乎的大长脸,一只牛鼻子。他刚进门就用一种扫帚似的目光满屋子扫起来。当扫帚扫到杜若的脸上时,便停住了。”大牯牛”的脸上瞬即浮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他无话找话地说:“杜若你好。”

这句话当时在凤山县还是洋话,很少有人如此礼貌地对别人这样讲,所以杜若听起来觉得很不自在,只是敷衍了一声。

读者可能还记得,这位外号叫”大牯牛”的男人,就是当年跟刘晴光乱搞两性关系的那个人。那女的是刘晴光。她现在已经是徐娘半老,但精神尚好,风韵仍不减当年。她的脸虽然比原来胖了一些,但是流光溢彩,当年因为跟胡言森性生活不协调而过早地生出的皱纹,如今也消失了,皮肤变得白晰透亮,就像秋天的白萝卜。

那年刘晴光和”大牯牛”乱搞两性关系被胡言森捉住后,刘晴光表示无比悔恨,愿意改过自新,洗手不干。但后来她并没有履行自己向丈夫许下的诺言,由于丈夫还是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她反而变本加厉,继续跟”大牯牛”胡来,甚至发展到明铺热盖的程度。胡言森就算肚量大如海,也不能忍受下去,于是一气之下跟刘晴光离了婚。而刘晴光也就破罐子破摔,干脆跟光棍子”大牯牛”结了婚。

刘晴光遭到众人的非议,声名狼藉。她也就失去了昔日的威风,成了受人歧视的人。当1966年文化大整顿的飓风刮来的时候,学校的师生们给她贴了不少大字报。有些聪明的同学给她送了个“女流氓”的雅号,在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后来出现红卫兵造反派,刘晴光也就很自然地参加了造反队伍,一起反起工作组来。“一打三反”期间,刘晴光也曾受到审查。但是由于她一把鼻涕一把泪,除了交待自己的问题,还无情地揭发了同伴的问题,所以较早地被解放了。但是她总觉得自己吃了亏,近来上面号召落实政策,她又出头了。

同时进来的还有吴梦溪。

吴梦溪还是那个样子,穿一身咖啡色的夹克,两手插在裤兜里,装得很有风度的样子。他的两只很大的眼睛,褐色的眼珠子在咕噜咕噜地转动,很快活地将目光停在杜若的脸上。他也是无话找话地寒暄一通。

不过此时谁也没有刘晴光的话多。

“云汉,你可出来了。”她主动地坐在床沿上,眉开眼笑地说,“你知道你老师是多么高兴。这几年,你老师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呀。我没有进监狱,可那滋味比你蹲在监狱里还难受呀。你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他们在我面前尽说些刺激性的话,说你是俺这当老师的培养的反革命——他们好像知道我是你小学的老师。”她说话内容的严肃性跟她快活的表情不符。

“是呀,你刘老师说的是真的,云汉。”跟刘晴光并排坐在床沿上的”大牯牛”接着说,他对方云汉也是长辈对下辈的口吻,“你被逮捕了,你刘老师在家里哭了三天呢。”他歪头瞅瞅他的妻子,“她对学生是很有感情的——胡言森那家伙,真是太恨人了。他在大会上多次说你是现行反革命,是修正主义的苗子,说逮捕你是对的,应当判刑,判死刑也不过分。他对你可是够仇恨的呀!”他的样子可以用”大牯牛”来比方,他的声音也像公牛的哞叫,尽管他极力地使声音小一些。

“云汉呀。你也许不知道——可能杜若知道,你被人家逮捕之后,俺两口子也叫胡言森那老东西陷害了,都挨了整。”刘晴光诉苦似地说,“他说俺俩是地地道道的坏分子,道德败坏,扬言叫公安局逮捕我们。后来,就组织大会批判,批判了几十场呢。这人太坏了,他偏偏在俺来月经的时候斗俺。在大礼堂里,他指使几个五大三粗的流氓把俺押上台,一斗就是四五个小时,斗得俺血水从裤腿里流出来,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上……这些法西斯呀!”她终于挤出两滴眼泪。

“你们知道,你刘老师是很坚强的,就像刘胡兰一样,面对着这

伙法西斯,她是坚贞不屈的。她是真正的革命派。斗急了,她就高呼‘毛主席万岁’,弄得胡言森很尴尬。”“大牯牛”绘声绘色地夸奖他的妻子道。

本来,方云汉对”大牯牛”和刘晴光没有好印象,但是他们这些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却并没有让他感到多么反感。于是他也随着表示对胡言森等人不满。

但当他看到杜若给他递来的眼色时,便闭了嘴。他想到了刘晴光和”大牯牛”平常的为人。儿童时代刘晴光给他留下的坏印象不说,那年——大概是刚夺权之后吧,因为联合司令部没有让刘晴光进秘书班子,她难受得得了神经病,披头散发,见人就撞。她曾一度跑到另一派那里当了个头头。至于到底“一打三反”中这对半路夫妻是怎么挨整的,他就不知道了。看到站在门口不安地搔着头发的妻子,方云汉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吴梦溪用手往后捋了捋乌亮的头发。他的眼珠子又咕噜咕噜地转了一圈,然后盯住杜若的脸。一会儿,他又强制自己转向方云汉,一本正经地说:“我在‘一打三反’中也算经受考验了。那些家伙用酷刑逼着我交代跟国民党大案的关系,还要我说出杜若一家的特务罪行和方云汉的反革命罪行,可是,你们知道我的脾气——我是宁折不弯呀。当时我就感觉到他们的做法是法西斯行径,所以我不怕。我想到无数的革命先烈在刑场上英勇就义的情景,就来劲了。”他的目光扫过屋子里所有的人,好像看大家对他的话有什么反应。当他发现杜若很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时,便停止了吹嘘。

“你真是个大英雄呀。”刘晴光揶揄道,“俺怎么听说那个国民党大案还是你制造出来的呢?”她脸皮里溢出一种叫人很扫兴的笑容。

“这……你怎么能听他们胡说呢?胡言森和赵一志这两个小子,什么谣言造不出来?”吴梦溪有些尴尬,也有些恼怒,脸色发红,眼睛瞪得圆圆的,极力为自己辩解。

听到赵一志的名字,方云汉有点奇怪,因为赵一志自从1967年到琅琊参加武斗身负重伤以后,长期在疗养院休养。他的一只胳膊被打断后伤了神经,没有知觉,当时有权的左军给他弄了个二等残废,他就像在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中挂了花一样,月月领着残废金,养尊处优,从此以后他就销声匿迹了。但是今天吴梦溪又提到他的名字,好像赵一志后来又参加过整人似的。于是他问道:“赵老师也参加过‘一打三反’吗?”

“怎么没有?他表面上休养,其实很受赏识,被李俊臣借调到‘一打三反’办公室的机要处,秘密负责整理材料。中学的钱中嗣、文如春、吕斯坦都成了国民党,就是他造出来的材料。”吴梦溪煞有介事地说,“他前几天还说,方云汉本来应该杀头的,蓝玉坤放虎归山,这是对人民犯罪。有朝一日,这笔帐还是要算的——你看这家伙毒辣不毒辣!真他妈的嗜血成性了!我真想食其肉、寝其皮呀!”他说着,激动起来,两个膀子都颤抖起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文诌诌的。”刘晴光说,瞧不起的样子。

“这你就不懂了,老刘。就是吃他的肉睡他的皮的意思。”吴梦溪得意地解释道。

“够恨的了——我也见过这个成语。”刘晴光从来不服输。

到底吴梦溪说的是不是真话,方云汉也难以确定,因为他说话总好掺一些水分。但是有一点他是不会怀疑的,那就是赵一志不会忘记整人的。

吴梦溪进一步慷慨陈辞道:“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们吃了那么大亏,能轻易就忘了吗?”他的目光又在杜若身上扫了一下,然后落在方云汉的脸上,“云汉,你不为自己着想,就不为老婆孩子想想?这几年人家跟着左军跑的,一个个招工的招工,当官的当官,你却落了个刑满释放回家,当个叫人看不起的人,老婆孩子也跟着你受罪。你也太没有志气了!”说完,他的目光又落在杜若脸上了。

“我不是刑满释放,我是无罪释放,吴老师。”方云汉不耐烦地解释道。

“反正都知道你蹲了监狱,老百姓知道什么。”吴梦溪说,“老百姓就知道蹲过监狱的不是好人。”

刘晴光也瞅瞅杜若,对着云汉说:“杜若确实跟着你受了大罪——我们这些人都跟着你受了牵连,到现在还受人家歧视,你要为大家争口气呀!”她最后这一句话声音挑了个尖,听起来叫人扎汗毛。

方云汉觉得受了奚落,心里很不好受,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不时看看杜若,好像向她求援似的。

但是杜若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皱着眉头。

“大牯牛”也哞声哞气地说:“我也看这事不能算完。挨了人家的刀子,不能就马上忘了疼,必须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毛主席都说过‘将革命进行到底’,咱们

就这么算了?现在正是全面落实政策的时候,此时不干,更待何时?”“大牯牛”声音的频率增抬高了,使人联想到田野上的耕牛仰头哞叫的样子。

刘晴光生怕方云汉听不进去,便接着”大牯牛”的话说:“咱撇开大道理吧,方云汉。我是你小学的班主任,我最了解你,你从小就很有志气。那时我就感觉到你将来可能是个人才,能成就点事业。天生我才必有嘛。文化大整顿来了,你一下子出了名,我这当老师的也很高兴。没想到你叫人家陷害了,进了监狱,一蹲蹲了好几年,可胡言森那派的,一个个借着‘一打三反’的机会上去了。现在好不容易又来了出头的机会,你要是不利用,这一辈子也就完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道你就甘心做一个人下人吗?”

方云汉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刘晴光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在他的记忆中,这两片嘴唇之间流出的一直是一些非常进步的词语,怎么此时倒说些这样的话呢?刘晴光好像不是刘晴光了。

方云汉的奇怪是没有道理的。人都是变化的。她早年是一个激进分子,满口革命的词语,动不动好整人。但是自从跟”大牯牛”搞上关系,接着跟胡言森离了婚以后,她一下子由一个激进的妇女变成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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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方云汉听着她的话并非不舒服,他那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思想并没有被文化大整顿的风暴洗刷掉,反而根深蒂固地生长于他的心底。他总是觉得自己有一定能力,应该在社会上大显身手,不应该平淡无奇地度过一生。而刘晴光的一席话也就像甘霖一样浸润在他这棵缺水的小树上。

门外刮起一阵风,将一些碎草吹进屋子。坐在床沿上的刘晴光欠了欠身子,习惯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那肥大的屁股。

杜若乘机说:“刘老师,你要走吗?”

“我……嗯。”刘晴光很不情愿地答应着,只好扯了一把”大牯牛”的衣裳,二人便向外走去。吴梦溪也只得恋恋不舍地跟了出去。

方云汉出去送人,一直把客人送到大街上。

刘晴光回过头来,尖起嗓门说;“回去吧,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干法。”

方云汉答应着,然后回了家。

杜若闷闷不乐地坐在床沿上。

方云汉也觉得心烦意乱。

小胡同墙外不时飞过几片落花来,落在门槛里面,鸟儿的叫声也随着进了屋子。

空气沉默良久,杜若开口说:“你觉得春天好吗?”

“当然好了。”方云汉随口回答。

“我们盼望春天已经多少年了,好不容易把它盼来了。”杜若深情地说,一面让丈夫坐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床沿上。

“是呀。凄风苦雨的日子过去了,鸟语花香的春天毕竟到来了。”

“我很想过几天宁静的日子,在这美好的春光里。可是……”

“你说呀,可是什么?”方云汉急切地问道。

“可是,我听这些人的口气,他们好像要重新把你送进监狱。”杜若叹了口气说。

“没有那么严重吧。”

“我看这些人没安好心。”

“你怎么看出?”

“我没说话,但是我很注意他们的话中话。他们不过是把你激起来,再一次推到运动的风口浪尖上。”

“噢——那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你想一想,刘晴光两口子是什么人?他们叫你干起来,无非自己也想当官。吴梦溪这个人一直好挑事,挑起来自己就溜之大吉,你吃过他的亏都忘记了吗?”杜若责备丈夫道。“这些人,看看他们的过去,就知道他们今天要干什么。我说的话你可能接受不了。你不要用派别划分好人坏人。这些人好像站在你这一边,可是他们的本质都不怎么样。刘晴光是怎么造反的?还不是靠工作组没靠上,又被他的前夫胡言森整了一顿才起来造反的?吴梦溪,谁不说这个人不地道?我看你不能听信他们的。”

“噢,是这样,我也有这么点感觉——可是,杜若……”方云汉说。

“怎么,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杜若催道。

方云汉直言道:“我觉得刘晴光是个不怎么样的人,我小时候也挨过她的整,可是,她今天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原来上学的时候,就怀着远大理想,希望将来到社会上去发挥自己的才干,为国家出力。难道受了一场挫折就毫无志向了吗?我总是不甘平庸,我觉得那些靠着派性当上工人的,当上干部的,他们不过是些庸才。想想这些,我能就这样甘心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吗?你这凤山中学的女高材生,也不能就这样围着锅台转一辈子呀。”

听了这一席话,杜若无奈地望着云汉,不知说什么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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