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大兄弟,还有兄弟媳妇,怎么在这里碰见你们呀?对啦,我明白了,你们发财了,肯定补了冤狱费了,要不……你看,兄弟媳妇穿上新鞋了,大兄弟也换上新褂子了,就像那年刚刚结婚一样,怪美呀。我说嘛,人有三胜三败,花有重谢重开,你们总算熬出头来了。大兄弟,你可得好好对待你媳妇哟。你知道,自从你进了监狱以后,你妈妈那个老鬼可没有干点人事,对你媳妇太苦情了。要不是你媳妇坚决,早就叫她赶走了。说实在的,杜若这样有才有貌的好人,到哪里找不到对象呀。你问问杜若,我——你嫂子怎么跟她说的来?”她想了想,献媚似地瞅瞅杜若。“杜若,你想想,我劝了你多少次呀。我劝你记住一句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要好好等着云汉,还有出头的时候。”
杜若没有作声,脸上有些冷淡,这使得那女人不好下台。
这女人是谁?聪明的读者一下子就可以猜到:正是那位嫉妒杜若美貌的常仙枝。
常仙枝是个不凡的女人,他懂得如何走出窘境。此刻,她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似的,大大方方地看了杜若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到方云汉的脸上。“当然,你们已经到好处了,对你们家庭的问题也不必太在意。我知道杜若的脾气,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婆婆对你再不好,你们也是一家人哪。云汉,你也不要计较了。你妈妈也是好意。你想,那样的形势,全县都说杜若的爸爸怎样怎样,她能受得了吗?再怎么说,你也是你妈妈生的,老的无过天无过,你不能太计较了。杜若吃点亏也就吃了,吃亏人常在嘛。你说是吧,杜若?”她那充满诡谲的目光在杜若和方云汉两张脸之间来回移动。
“你有什么事吗?”杜若冷冷地问常仙枝道,一面扯起方云汉的手说。“走吧,我们还有别的事。”
方云汉在思索什么,杜若的话,好像使他从某种不相关的情境中醒过来似的,他连连答道:“嗯,嗯,是……”
方云汉是个不会客气的人,只是说了句“嫂子,回头再谈吧”,便随着杜若上了大街。走了十几步远,方云汉又回头看了看,只见常仙枝还站在商店门口望着他俩,脸变得更丑了。他们仿佛还听见她嘟囔了一句;“酸得不赖,怎么不叫你守一辈子活寡!”
杜若好像耳朵里被常仙枝扎了根针,十分难受。“听见了吗,云汉?你知道这是个什么人吗?警惕着点吧。她什么时候劝过我来?我也不需要她劝。她的好话歹话都不能听。”但是,她知道方云汉的火爆脾气,就没有把常仙枝劝她改嫁这件事说给他听。
阳光渐渐地由斜射变为直射,天气热了起来,街上的人也渐渐地少了。有几个穿戴不怎么样的乡下姑娘在他俩身旁走过,还指指点点的,好像见到外国人似的。
方云汉和杜若没有理会,便从一个十字路口向西拐过去。他们第二次进了邮电局,把孩子的衣服寄出去。
当他们从邮电局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四叔方本禄。
方本禄穿一件满是油腻的对襟小白褂儿,头上戴一顶凤山式的六角苇笠,正站在路边的法桐下歇息。他面前放着一辆小推车,车上躺着几个豆饼。他敞着怀,露出又黑又红的脖颈和胸脯。他不住地用手在胸膛上搓灰,一面把搓成的灰卷儿丢在地下。看见云汉和杜若过来了,便满脸堆起笑容说:“你们看见常仙枝了吗?这会儿她可能去海货市了,一个馋女人!她说云汉已经补了冤狱费了。这回可好了,你们再也不用过穷日子了。”他摘下苇笠扇着胸脯。
“啊?”方云汉搞到很奇怪,“她是那么说的吗?”
“云汉还怕着我呢。”四叔有点不高兴了。
“四叔,冤狱费确实是补了,不过我们没有跟常仙枝说,她可能是猜的。”杜若解释说。
“那——我明白了。这女人太精明了,你门瞒不过她。你们进商店了是吧?”
“是的。”方云汉和杜若一齐回答。
方本禄狡黠地
笑着。
他的笑让方云汉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四叔要做什么?他只知道他具有山东人侠义的特点,至于他身上的弱点,他似乎很少注意到。但是今天……四叔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就猜不透了。
“走吧,到饭店吃个煎饼去吧,我捎的煎饼——你们没有捎吧。”方本禄用下巴指指挂在车把上用笼布包着的煎饼说。
方云汉没加思索地答应了。杜若笑了笑说:“回家吃不好吗?”
“饿呀,还有十几里路呢,吃得饱饱的好走路。”方本禄说。
杜若没再说什么。方云汉便带着他们往西来到十字路街口,再往南走去——饭店就在路西,是一座二层的小楼。
方本禄笑嘻嘻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在饭店二楼,方云汉要了三碗烩菜,又特地给四叔买了一碗散装白干。四叔高兴地喝上了,脸变得红彤彤的,像要溢出血来。他老是说他如何帮助过杜若,要不是他,方云汉这家人家就完了。
出了饭店,他们准备回家。就在这时候,一男一女从他们第一次进去的那个商店里抬出一架缝纫机来,黑油油的机身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
方云汉被吸引住了,他停住步子眼馋地看着,杜若和方本禄也停住步子望去。
“我考虑,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缝纫机买上。”方云汉说。
“你没有购物票怎么买?”杜若说,她其实比云汉更加迫切,但是她不像云汉那样表现在脸上。“等改日再来,想办法弄一张购物票不好吗?”
“不,我还想过去看一看。”云汉说,一面往商店方向走去。杜若没有办法,只得跟了过去。方本禄也掉过车头跟在后头,一面说:“正好,你们买了缝纫机,我用小车给你们推回家去。”
进了商店,那位骄傲的女售货员用奇怪和鄙夷的目光看了看他们,然后又转头跟那位男青年聊起来,看样子,她的心全然没放在顾客身上。
方云汉一阵恶心,就像见到一只肥嫩的蛆虫一样。他心中的怒火燃烧起来了。此刻他真想抡起胳膊,照着那张鸡蛋白似的嫩脸来两个响亮的耳光,可是他不能那么办,那是布衣之怒呀,弄不好要坏事的。于是,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用较为温和的态度问道:“你们的缝纫机放在什么地方,售货员同志?”
“怎么,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没有票不能买。”那女售货员十分不耐烦地说,然后继续跟那位小伙子聊天。
方云汉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固执得没有道理,明明自己没有票,为什么还非要过来看呢?不是自讨没趣吗?于是他叹口气说;“好吧,咱走。”
于是他们三人一起往外走去。
这时恰巧有个衣着整齐步态大方的姑娘迎面而来。
“啊,是你!”杜若高兴地叫了起来,“梁英!”
“杜若!”梁英也惊喜地喊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你们!”她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们到这里买什么吗?”她接着问道。
“想买台缝纫机。”杜若没有避讳。
“还想买一辆自行车。”方云汉也说。他对梁英早就认识。那是运动初期的事情了。那时梁英在县剧团被打成反革命,还是方云汉等红卫兵帮着向工作组讨回黑材料的。杜若也跟云汉说过,是梁英救了他。方云汉出狱后,曾经跟杜若一起到剧团向梁英表示感谢,他们其实已经把梁英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那你们……”梁英显然是怀疑云汉夫妻的经济能力。
“你是说……有钱的,我刚刚发了冤狱费。”方云汉很自豪地说,那神态好像做生意发了财似的。
梁英瞅瞅杜若。杜若微笑着点点头。
“你们有购物券吗?”
“咱到哪里去弄呢?真不好理解,买东西还得用购物券。”方云汉愤愤地说,一面向柜台里面的那位衣着洋气的女售货员瞪了一眼。那女人还在跟身边的男青年嬉笑打聊。
梁英稍
微一犹豫,便爽快地说:“这好办。我家里还有两张购物券,一张是自行车票,一张是缝纫机票,我回去拿给你们。”便转身回家去了。
剧团家属院离这里很近,不一会儿梁英便回来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两张购物券,都有一角钱纸币那么大小。
“这……”方云汉望着梁英那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蛋,那鲜红的嘴唇,不知说什么好。
“这不合适,大姐。”杜若拒绝道,“现在弄张购物券太难了。你还要买的。”
梁英也是一个十分倔强的人,她硬将购物券往杜若手里塞。杜若也坚决地推辞。梁英说她还可以弄到,杜若便勉强接受了,然后递给云汉。
方云汉理直气壮地来到柜台前,大大方方地向那位女售货员递上两张购物券。接着从国防服的上衣袋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摔在柜台上,很像阿Q买东西时扔钱的动作。
方本禄的目光紧盯着那叠货币。
那女售货员用惊愕的目光望着这位衣冠不整的人,又用目光扫描了一下梁英和杜若,于是变得恭顺了。她态度温和地说:“这一批来的是蝴蝶牌的缝纫机,155元一架,自行车是大金鹿的,一辆152元,共是307元。”
“才这么几个钱呀。”方云汉大大咧咧地说,听口吻很像个万元户。
杜若用胳膊肘搡了丈夫一下,方云汉便不再说话。
女售货员收了钱,便带他们几个来到院内仓库。方本禄和方云汉抬着崭新的缝纫机,杜若推着黑得发亮的自行车,他们很有气势地出了仓库,又出了商店,来到大街。
一辆泰山-25红色拖拉机从大街上开过,方云汉模糊地看到,司机左边的挡泥板上好像坐着常仙枝。
马路上一些行人向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
方云汉骄傲地望着他们,心里说:“看,昨天还是穷光蛋,今天就成富翁了。别看你们招了工,要是杜若开了缝纫铺,挣钱也不会比你们那点工资低呢。”这位马克思的信徒,很懂得金钱的作用,虽然曾经口口声声只为革命,不为金钱,但是此时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梁英说剧团里排戏,要先回去。
杜若和方云汉再一次道谢。梁英对方云汉说,蓝玉坤书记可能要找他,她最近接触了蓝书记几次。方云汉似乎没有注意这话,只是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梁英转身回剧院去了。
二叔将缝纫机用绳子揽在小推车上。方云汉推着新买的自行车,到附近车行里充上气,然后骑着回来。她让妻子坐在自己的车腚上,说:“四叔,你在后面慢慢地走吧,我们先走了。”于是仿佛驾上一匹骏马,转到一个路口,折而向北,飞也似地向玉山村方向奔去,一面不住地回头跟妻子说话。此时的方云汉,好像民间故事里那些穷人,因了某种机遇,一夜暴富一样,脑子里旋转着金光灿烂的彩霞。有了这笔钱,有了这台缝纫机,就可以改变他家庭的拮据状况。他可以盖几间象样的瓦房,让杜若从那间又小又矮的草房里搬出来,迁到新房,然后再把女儿接回来,让她在里面跳舞唱歌。他可以用这笔钱买一点象样的家具,比方说,买一辆小推车,好用他送粪,运庄稼。他还可以用这笔钱买一头小猪,再买些饲料,把小猪养大,好赚些钱。等家庭生活富裕了,他再买一张写字台,做一个书橱;再买一些书——最好是古代的诗书,让家里也有点书香门第的气息。孩子大了,可以让她上学,将来如果再兴考学,一定让孩子考上大学……还有,他还得把这钱给他的爸爸妈妈几百元呢。他们虽然待杜若不好,可是他作为儿子,必须表一表孝心呀……
就这样,他的脑子变成一个万花筒,里面五光十色。他暗暗地表示,再也不介入那可恶的政治运动了,那是一场没有意思的争斗。“别人招工提干,我也不眼馋,我要走我的路子,像陶渊明一样,过一种安闲自在的田园生活……”
方云汉就这样想着,不觉来到玉山村,进了方家胡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