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荒诞的一幕, 姜稚衣脑仁都嗡嗡作响起来,忍无可忍之下,勒令一来一回的两人——或者说是三人全都闭上嘴, 摊开手让三七交出语录册。
三七面露犹豫,在姜稚衣的威视下, 将折子一折折收起, 低下头双手呈了上去。
眼睁睁看姜稚衣接过册子走向后院, 裴子宋因同路跟了上去,三七在心里向元策道了声歉:“您自己说的,郡主之令如同您令, 违令者军法处置,少夫人让小人闭嘴,小人只能闭嘴啦……”
说着自顾自点点头,觉得没错,挠着后脑勺去外头点兵了。
另一边, 回后院的路上,姜稚衣发现裴子宋手里拎了几帖药包, 一问才知,裴家兄妹这几日滞留在杏阳城,听说从饥荒之地来的流民一批批涌入城内,便想着尽份微薄之力上街施粥,裴雪青略通医术,帮着当地医馆接诊了许多饿病热病的流民,几日下来自己也劳碌病了。
原来方才姜稚衣在屋里降暑的时候,裴雪青就躺在她对面的西厢房。
姜稚衣这残余的暑热倒不打紧, 听说裴雪青高烧未退,忙带上冯军医去看她。
冯肃是李答风手下最得力的学徒, 给裴雪青诊过脉,看过她目前在用的药方,说没什么问题,就是劳累加风热所致,药用下去,当会慢慢退烧。
姜稚衣放了心,见裴雪青沉沉睡着,便不打扰退了出来,到了外间,问起裴子宋此前遭遇流民生乱的事。
裴子宋本想送她出厢房,伸手引路的手犹豫着一顿。
见他仿佛当真不敢与她多说闲话,姜稚衣往西北扬了扬下巴:“你不必管他,他写那玩笑话的时候又不知今夏这天会热成灾,若知道如今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也巴不得我与你们彼此照应着些,我问你流民的事,也是想为前路做做打算。”
“是子宋狭隘了。”裴子宋尴尬地红了耳朵,请她在客椅坐下,与她说起前些天的事,“那日我们路遇一批流民讨食,见他们饿得只剩皮包骨头,脸也晒得脱皮了,当真可怜,便将马车里的干粮和水分了出去,没想到车行不远,又来一批流民,我们除了留给自己的水,已然拿不出救济之物,可这批流民凶恶,围着马车便要动手抢夺,幸亏魏长史刚巧带人巡经附近,将我们救了下来,告诉我们,遇到这种情形不应当随意给食物,否则看着是救人,其实会引起更大的祸患,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姜稚衣点了点头,那朱刺史瞧着为人谄媚,魏长史倒是个牢靠的。
估计是她这一路得玄策军护卫,流民远远看见军队便怕了,不曾上前讨食,否则她必然也像没有经验的裴家兄妹一样作为。
“流民这么多,朝廷都不管吗?”姜稚衣蹙了蹙眉。
“今年连北边都是热不可耐,南边更甚,且热得比往年更早,我也是前些天才得知,此次旱情其实三月便有苗头,四月便开始了,到五月底,南面三州连续三月滴雨未降,颗粒无收,闹开了饥荒,可底下官吏一直息事宁人,瞒报灾情,朝廷在六月中旬才得知确切的事态。”
“竟连朝廷都是六月才得到消息……”难怪四五月的时候,天高路远的河西一点风声也没有。否则她五月走到半路可能就被元策接回去了。如今行程过了七成,已是骑虎难下。
裴子宋眉头深锁地摇了摇头:“更叫我忧心的是,前些天我询问了许多南边来的流民,发现实际灾情很可能比朝廷目前所知还更严重,南边三州许已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如今流民骚动不断,这样下去,天灾未平,人祸将起……前日我已手书一封,与家父说明此事,希望来得及阻止事态恶化。”
不管是长安还是河西,消息都不如离灾民最近的民间灵通,裴子宋年少登第,学识过人,他既然如此判断,说明当真可能爆发民乱。
姜稚衣本只是担心自己要滞留几日,晚些才能见到舅父,听裴子宋这么一说,心底打起鼓来。
裴子宋连忙宽慰:“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杏阳城最近开放粮仓,接济流民,进来的流民多心存感念,我们所在的地方倒不至于爆发民乱。”
姜稚衣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裴子宋,我问你一个逾越的问题,你若觉不便,不必作答。”
“灾情拖延成这样,想必皇伯伯已是雷霆大怒,不少官吏都要被罢免,你既然打听了这么多事,可知此次赈灾一事是否牵连到哪位皇子?”见裴子宋果真意外一愣,姜稚衣轻咳一声,兜了个圈子,“你也知道,我与四殿下儿时是旧识,不知此事可与他有关……?”
原来如此,那沈元策不去与四殿下争风,怎么光逮着他了?
哦,想起来了,因为四殿下已经成婚了……
裴子宋心底念头一转,忙正色答:“这倒也没什么不能说,据我说知,原先负责此次赈灾的官员是太子殿下那边的,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太子殿下恐怕确实大受牵连,四殿下倒没什么事,反而临危受命,接手了赈灾事宜。”
“那就好!”姜稚衣宽心一笑,心里却隐隐不安。
太子出了这么大的错,照理说二皇子肯定要趁势而上,大展锋芒,举荐自己手底下的官员,或者自请接手赈灾事宜,但最终这件事却交给了四皇子。
看来皇伯伯对于二皇子和他背后的河东已经防范到了极点。
姜稚衣想起离开姑臧前夜,她跟元策问起朝中局势,元策说,如今朝廷和河东只差一层窗户纸便要公然剑拔弩张,今年年关,河东节度使未必还会进京。
倘若范德年不进京,不管是朝廷先发兵降罪,还是河东先动手,两边开战都不远了。
当时姜稚衣听着还在想,那就算有战事也得过了年关,年关元策进京,到时候他们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可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一来,也不知道事情会不会产生变数……
要获知第一手消息,还得尽快回到长安去。
朱逢源恭敬站在一旁,惊讶地望着座上的贵人:“郡主才歇了一夜,这就要继续赶路?可是下官这寒舍哪里招待不周?”
姜稚衣懒得应付这些官腔,支着额角轻轻阖上了眼。
身后惊蛰代为开口,笑着说:“郡主问什么,朱刺史答什么便是,您只需要告诉郡主,眼下杏州往长安一路的官道可有流民散落,若有,还劳烦朱刺史点些人手,为郡主开开道。”
朱逢源知道自己多嘴了,面色一凛:“是,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安排。”
惊蛰微笑点头:“郡主回到长安,定不会忘记朱刺史的功劳。”
“哪里的话,能为郡主效劳,是下官三生修来的福分!”
朱逢源笑眯眯正要退下,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响起:“大人,出事了!”
姜稚衣眼皮一跳,看见了昨日那位跟着朱逢源的副手魏寂。
朱逢源眼角抽动着给魏寂使眼色:“何事惊慌?莫惊扰了郡主!”
魏寂飞快低下头去,朝姜稚衣行礼:“不知郡主在此,下官失仪,郡主恕罪。”
姜稚衣蹙起眉头:“出什么事了?”
魏寂请示般看向朱逢源。
姜稚衣扬了扬眉:“本郡主在问你话,你在看谁?”
魏寂连忙拱手答:“回郡主话,杏州东面彭县一带有流民起了不小的动乱,当地县衙应付不了,请大人派兵支援。”
“哎哟,”朱逢源一惊,“那可正是郡主回长安的路,郡主眼下还是待在杏阳城安全些!”
姜稚衣头疼得扶了扶额。倒不是安全的问题,她身边那一百名玄策军是精锐中的精锐,就算面对北羯凶悍的骑兵也都个个以一当十,应对乱民自然不在话下。
可如今流民与朝廷的矛盾已经激烈至此,玄策军不宜在这个节骨眼跟流民动手,哪怕是为了保护她,到时候刀剑无眼,万一防卫过当,引发更多民怨,被有心人指摘,这本与河西无关的浑水可能就泼在元策身上了。
姜稚衣沉出一口气:“这动乱最快何时能够平息?”
“恐怕最快也得今夜到明早。”
“我等朱刺史的消息。”姜稚衣给了朱逢源一个催促的眼色,起身出了正堂。
傍晚时分,姜稚衣坐在西厢房的床榻边,观察着榻上裴雪青的脸色。
见裴雪青面色绯红地拧着眉,又过了一日,竟然还未退烧,而且睡得更昏沉了。
姜稚衣暑热已降,只剩些乏力症状,裴雪青这状况却很不乐观。
冯肃从昨夜到今日给裴雪青诊过三次脉,说她昏睡中浑梦不断,心绪紊乱,一直不退烧不醒转,可能根因是心病。医者的外力恐怕无济于事。
姜稚衣跟裴子宋打听了下,听说裴雪青正月里在长安也是这般情形。
裴子宋说,裴雪青在河西散完心之后瞧着的确开朗不少,可自从离开姑臧,距河西越来越远,不知从哪天起,她又时常一个人发起呆来,如今刚好碰上劳累和风邪入体,这便病来如山倒了。
眼见裴雪青丝毫没有好转,朱刺史平乱的消息也迟迟未来,一整天下来,姜稚衣等得焦躁不已,心里总隐隐害怕有事发生。
此行为减少马车承重,加快行路,她身边就带了惊蛰一名婢女,已被她派去前院盯消息,眼下也没人能安慰安慰她,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姜稚衣探了探裴雪青额头上盖着的湿帕,正要让她的婢女过来换新,突然听见房门被急急叩响,不等她道一声请,隔扇便被一把推了开来。
一向最是稳重的惊蛰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态。
姜稚衣心头一紧,蓦然起身:“发生什么事了?”
“郡主,裴公子在外打探灾情,从新来一批流民口中听说一件事,前两天,南面一条河干涸,露出河底石头,石头上写了些字——”
“……什么字?”
惊蛰深吸一口气:“天公怒,兴武卒,大旱至,仲皇出。”
姜稚衣愣愣听着这一字一字,抬手紧紧扶住了床柱。
兴武,是皇伯伯的年号。
仲皇,是二皇子。
河东和二皇子……要反了。
姜稚衣心脏狂跳,有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一瞬过后,立马开口:“快,快让三七动用玄策军的鹰隼,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消息传去河西,告诉元策。”
姜稚衣补充:“还有京城——”
惊蛰回过头来:“郡主放心,河西那边得到消息可能会晚一步,但京城如今也有流民,估计已经知情,裴公子也将此事告知了朱刺史,让他立刻派人去通知附近各州了。”
待惊蛰走后,姜稚衣兀自定了定心神,让婢女照看好裴雪青,出了西厢房,往前院官衙走去。
前院人来人往,一名名通信兵携带着盖有刺史印的急信奔出刺史府,翻身上马,往各个不同的方向飞驰而去。
正堂里,裴子宋正来回踱着步,似还在思量有什么遗漏的事没叮嘱下去。
姜稚衣走上前去,快快问:“眼下京城会是什么情形?”
裴子宋停下脚步,脸色凝重:“我传去家里的信没得到回应,我担心,我们得到消息的同时,京城可能已经——”
裴子宋没有说下去,姜稚衣却也懂了。
朱逢源看见姜稚衣,快步迎上来:“郡主,幸好您晚一步动身,如今杏阳城可比京城安全,您就安心住在这里吧!”
裴子宋的脸色却并没有朱逢源这般“安心”,摇了摇头道:“朱刺史,看眼下这情形,假如京城当真沦陷,恐怕杏州也难以幸免。”
朱逢源眉心一跳:“裴公子的意思是——”
意思是,如果京城沦陷,最大的救兵就是河西。而杏州在河西到长安的必经之地,包括杏州在内,附近这几个州,都是河东的必争之地。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正堂里掌起灯来。
灯火通明里,所有人都在等待消息,期盼传回来的消息是长安已经镇压了叛乱,二皇子已经被拿下。
戌时,一声勒马的“吁”声打破了刺史府内的一片死寂。
一名通信兵在刺史府门前连滚带爬地翻下马,飞奔进来:“报——!”
所有人齐齐坐直身子。
“河东大军压境,上万兵马正朝杏阳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