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梅轻轻地笑了笑。叶爱莲撇撇嘴。尚文表情严肃,对家里人反对他去当兵他能理解但还是免不了有些不舒服,凭什么哥哥可以高头大马,戎装在身的威风?而自己就得在家里为鲜于家传宗接代,要死不活地活着,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七尺男儿,也有一颗出人头地的心。他觉得很孤独;家里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他。尚文生在日本统治时期,长在日本统治时期,学在日本统治时期,他的思想和没进过日本学堂的哥哥大有不同:尚武参军的目的是保家卫国;尚文想参军的目的更多的是为了获得小我的利益。
鲜于端康不屑地说:“不会使枪,学学不就会了吗?有什么难的。”
尚武喝一口茶,认真地说:“爸,尚文,您们都不要当兵,上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真刀实枪跟敌人干的。家里有我一个人去拼去杀就够了,您们在家好好过日子……”
“对!尚武说得对,一家人不能都去打仗,有一个就够了。你们不要再提当兵的事了,想想地里的活吧,去年的收成不好,今年花点心思补回来。他爸,尚文,听见没有?”叶爱莲打断尚武的话,情绪陡然高涨。鲜于端康和尚文默然,算是默认了这个决定。
征兵并不顺利,许多的年轻人在日本统治期间就被拉了丁,侥幸活着回来的年轻人寥若晨星,家里剩下的大多是老弱妇孺。直到黄昏时分,成柱他们二十几个士兵才带着十几个走路趔趄,衣衫褴褛,一脸脏污的男人回到鲜于家的院子里。这些个男人的年纪实在不好细辨,估摸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他们个个面容愁苦,眼神浑浊。他们都是附近村子里最穷的人,粮无下顿,衣无两件。听说当兵可以吃饱饭,他们便在意识尚未饿得完全消失之前义无反顾地跟了士兵们走——不为五斗米折腰,那是饱汉说的(饱着说话不觉饿);对饿得朝不保夕的人来说,五斗米太多了。只需要一碗米饭就能让他对你唯命是从、马首是瞻;你叫他杀人他绝不杀鸡,你叫他脱裤他绝不穿衣。
当然,其中也不乏个别别有用心的人,譬如那个目光躲躲闪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面容最愁苦的站在最边上的穿一件黑色破袄子的男人,他是一个为日本人效命了十年的伪军。他在日本投降后,悄悄地回到村里,谎称在外面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归而回。他回村后,老老实实种他的一亩三分地,***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与人争长论短,安安分分地过了一年多,倒骗过了村里所有的人,大家甚至对他赞赏有加。别人好骗,自个儿可不好骗,他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老底泄漏,遭到打击。还有就是他虽然跟了日本人十年,但也没捞到啥油水,不过是混了一个肚儿圆。他回家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一个老母亲,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光靠他种的那点地实在难以维持母子俩的生活;很快他就成了个真正的饥民,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倒在形象上帮了他,让人无法怀疑到他过去耀武扬威的日子)。所以,他当兵可谓是一石二鸟;既混饱了肚子,又洗白了过去,当有一天真的查出他的过去,他也有将功抵过的资本。这实在是一桩稳赚不亏的生意,何乐而不为呢!他的确用自己的身体做了一桩大买卖,比他此时此刻想的大多了——他后来牺牲在与联军的作战中,被**追封为烈士,他在地下应该很得意吧。
尚武排长看着面前的十几个新征来的兵(饥民),不禁皱着眉头:这哪是兵?简直就是丐帮弟子嘛……不管了,有总比没有好,战场上也是需要炮灰的嘛。想到这里,尚武的眉头舒展开来,吩咐士兵:“去,你们去几个人帮忙做饭,饱吃一顿就回部队。”
晚饭是白晃晃的饭团,白米饭团刚刚端上桌便被一抢而空,白米饭团到了饥民手中瞬间成了黑米饭团,黑米饭团又瞬间从黑色的手上消失,进了饥肠辘辘的肚皮。一锅一锅的白米饭团端上来,一口一口空锅收下去,最后一口锅收下去后。饥民们还在翘首等待,直到尚武排长“都吃饱了吧”的问话声响起,饥民们才意犹未尽地摸摸滚圆的肚皮,想说“没吃饱”又不敢,想说“吃饱了”又还想吃,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尚武排长见他们不回答,便替他们回答:“好,既然大家都吃饱了,那我们就上路吧。”
士兵们有心在饥民们面前显示军威,唰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响亮地回答:“是!排长。”饥民们身体里有了能量,脸上的愁苦一扫而光,饶有兴味地看着士兵们嘿嘿傻笑。
离别的场面是眼泪汪汪的,叶爱莲拉着尚武的衣袖不停淌泪,尚武安慰母亲道:“妈,您别这样,您这样我走得难受。您放心,如今我在国内,有时间我就回来看您们。”叶爱莲抹着眼泪说:“难受?难受你还走,好歹在家里多住两天嘛。”
尚武的眼睛红红的,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妈,我是军人,必须服从军队的纪律;再说,我多在家呆一天,家里就要多供一天饭,这几十口人,还不把咱家吃穷了。”
“吃穷就吃穷,只要你在身边,我宁愿穷一辈子……”叶爱莲坚决地说。
“妈……”尚武说不下去了,他转身走到弟弟的身边,郑重地交代弟弟,“尚文,爸爸妈妈老了,你在家要担起顶门立户的责任来。哥哥以前年轻不懂事,伤了爸爸妈妈的心,你替哥哥照顾好爸爸妈妈,哥哥在这里谢谢你了。”说着满怀深情地拥抱了尚文。尚文在这一刻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兄弟情义,他亦用力地抱着哥哥,说:“哥哥,放心吧,我会的。”
鲜于端康默不作声,使劲吸着旱烟。冷梅在灶房刷锅洗碗,这样的离别场面她是多余的。尚武在走出院子的时候,好似漫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灶房,他看见冷梅朦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里仿如一幅意境悠远的图画,他的心无来由地痛了一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送到村外,尚武说什么也不要家人们再送。在家人的目送下,二十年杳无音讯的尚武如一阵风似的回来又如一阵风似的走了。淡淡的月光下马蹄声渐远,只留下深深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