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陆家的日子过得非常惬意,每天睡到自然醒不说(事实上中年人,一般都睡不下懒觉的),还有可口的膳食在等着我;至于精神层面,小侄女瑞珏很喜欢黏在我身边,和我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闲聊,和小乔氏的谨小慎微不同,瑞珏姑娘开朗活泼,像我前世那些生于小康之家,无忧无虑地长大的女孩子一样,她和平不偏激,完全没有地域偏见,更不会爱憎分明性格执拗,她告诉我说,地界的概念不够人性化,比如说:我明明是她的姑母,却不能自由往返于洛京与东吴,还得准备那么多文书证明,太麻烦。
然而,正是这个具备初步世界公民意识的女孩子,立场无比坚定地认为吴王对乔氏甚至陆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都是正常的,因为有了吴王才有阿明的俸禄,有了阿明的俸禄才有了陆家……..
我不禁愕然,继而偷偷庆幸不已:幸亏我一直都没有反对陆家儿郎时刻准备着为吴王效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阿明的孩子们政治觉悟都非常高,他们的前途不可估量。
半个月后,我给远在秣陵的乔氏写了一封书信,信是以陆家人的身份发出的,我在信中只问候她健康如何,什么时候能回来,瑞云要出阁,还是有很多东西需要她来准备的,而且钟泽出门创业之前,怎么也得扫扫先人的墓吧?
我没在信中落款署名,如果乔氏能收到信,她会知道是我写的,也会明白我在等她回来。和她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在洛京的时候,我和她书信往来过不少次,她认得我的笔迹和并且能读懂我的言下之意和潜台词。
等待回信的时候,我看到陆家兄弟们依然早出晚归,勤奋好学,看来给他们传道授业解惑的人,实在是太呕心沥血了,不知道是不是乔氏离家前,特别关照过的?
跟侄子侄女们的充实忙碌相比,我这个长辈实在是太虚度光阴了,我光顾着和瑞珏小朋友侃大山,忘了主动去尽一尽一位长辈该尽的责任,要知道在任何时代,嫁女都是一件大事情,要准备的东西还是蛮多的,瑞云大侄女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似乎就针线不离手了呢!
我强迫自己“帮”瑞云分担一点针线活,可三两天后,腰酸背痛的,我是怎么都装不下去了,只得灰溜溜地继续做孩子们眼中笨手笨脚的“废人”。
救场的回信终于来到!
乔氏在信中只字不提回程的事情,只是再三叮嘱孩子们要用功读书做事啊云云,她也只字不提关于那位吴王的亲戚,是好是歹?到底怎么会是,难道要她一辈子都留在“亲戚”的身边照顾她吗?
我拿着乔氏的回信,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思考: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牵挂的人我已经看到了,阿明的孩子们过得都挺好的,他们有理想有行动,计划执行得有条不紊,他们的未来不会太差,除了乔氏的真实情况我不是亲眼看到之外,应该说陆家人,我都看望过了。
给乔氏写了第二封信,翌日,我迫不及待地告别陆家兄妹们,雇了一辆马车,独自一人往秣陵而去。
乔氏居住的地方不难找,嗯,因为距离吴王宫只有一墙之隔,想想也好笑,前几回到江东,我一直都是躲躲闪闪的,结果反而被不想见到的人见到,然后暂时失去自由,还连累一些无辜的人。
而这一次,我大大方方地对门房说我是来找乔氏的陆家人,那门房根本不盘问什么,只往里禀报了一声,就带我登堂入室。
容易简单的程度超乎我的想象。
所以我,就在吴王宫隔壁的一座民宅里,见到义嫂乔氏。
她和我一样,都被无情的岁月烙上了印记,不过她的状况可比我强多了,也许是不像我经常舟车劳顿长途奔波吧?也可能因为她不像我,太过庸人自扰。
无论如何,姑嫂见面,彼此都很激动不已,俩人抱头痛哭了一番,才问起对方的情况。
我对乔氏说:我成寡妇了,儿子和媳妇都不喜欢我,所以我索性离家出走,希望嫂子不要嫌弃我才是。
乔氏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水,温柔安慰我说:“不要想太多,子女迟早都要自立门户的,不可能一辈子都陪伴着你,其实你做得很好,与其看人脸色不如早早离开他们。”
乔氏的话语,有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张狂孤傲,这可不是她一贯的做派,我惊讶得几乎掉下巴,乔氏微微摇头,没理会我的惊讶,她继续用后现代的思维逻辑来开导我,抚慰我,为的就是打消我深深的挫败感和自怨自艾。
她还是真诚地替他人着想,其实她的际遇又比我好多少呢?难道她真的一点都不怨恨吴王让她失去丈夫,还有把她当免费的精神护理使唤?
可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继续关切地问长问短:“妹子你累不累?如果不累,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
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谁啊?我当然很期待。
乔氏朝我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意思是让我别性急,说到底,我还是应该表现得自然一点,表现得像真正的陆家来人一样,毕竟隔壁就是吴王宫不是?
安顿完毕,乔氏过来领我走出客房小院,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羊肠小道,又走过九曲回廊,这才远远地看见一处粉墙黛瓦的院落隐隐约约坐落在一片绿色之中,那景象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尤其当我看到两旁花圃里盛开的花,丰美的绿草,它们散发着独特的香气,无声地弥漫在空中,久久萦绕在我的鼻尖上,心田上。
许多花草都是老朋友了,简直不可思议。
我心头狂跳不已,怔怔地望向乔氏,而后者笑得既意味深长,又似乎如释重负般的欣慰,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要找的人,居然触手可及,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
院落的风格和百花洲还真有几分相似,看建筑,也有些年头了,应该不是乔氏看护的人来了之后才建造的,也就是说,这座院子许久以前就有了,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
我不得而知,也不需要知道。
我只要知道,我的婆婆宁氏被吴王“留客”在此地,除了不能出门,别的过得还可以就行了,再说,还有陪她说说话,尽管这么做,对乔氏非常不公平。
在一处润湿的角落,有一位身穿葛布长袍的老妇人,如抚养新出生的婴儿们,摆弄潮湿的土地长出的纤细的兰草,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她的眼神又是那么的慈祥充满期待,我甚至听到她与兰草交流倾诉的声音,那种声音正是我无数次在梦里听到的,极具怜悯慈爱感情的白衣女子的声音。
这位身穿葛衣的老妇人正是我要找的人,我的婆婆宁氏,只是她凝望着兰草的神情是那么专注,那么旁若无人,乔氏和我的到来,非但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奇怪的是,乔氏也没有跟她说什么,好像习惯了宁氏这种若无其事似的,她在兰草旁边的一张简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我缓缓地朝宁氏走过去,慢慢地蹲下身子,也伸出手,轻轻地拭擦兰草叶子上的灰尘与水珠。
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我艰难地张开喉咙,才喃喃自语般开了口:“我的丈夫过世了,他走得不是很轻松,临走前,让我一定要照顾好母亲,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算是兑现对他的承诺?”
我的话好像被空气吞吃掉似的,没有回响,宁氏的眉头甚至都没有皱一下,她的手也没有停一下,她继续细心地松土,调整兰草的姿态,对我的话恍若未闻。
我说的可是默存去世的消息啊,她怎么可以无动于衷?难道真的如同吴王所说,脑子糊涂了?
我无助地望向乔氏,乔氏神色如常,似乎一点都没感到意外。
我停下手里的活,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望着如烟似雾的绿色,想起在沁园的某个清晨,一股悲凉的感觉涌上心头:“母亲,您听到儿子不在人世,一点都不在意吗?难道在您的心里,默存是可有可无?”
我的质问终于换来宁氏的反应,她稍稍停下手里的活计,很快又继续保持原有的动作,不过她用低低的声音,半对着我半对着兰草说:“桓儿已经来看过我了,他说他要离开
一阵子,我跟他说,不用管我这个老太婆的,可是他第二天又托梦来告诉我说,他在那边过得很好。”
宁氏的口齿很清楚,眼神也很正常,怎么看都不像是失忆老人在梦呓,只是她说的是鬼魂托梦吗?要知道,秦桓之过世了了那么久,可是一次都没有托梦过给我呢!
不知何时,宁氏已经忙活了活计,她拍落身上的泥土和杂草,缓缓起身,不再理会乔氏和我,就头也不回的径直的往屋子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