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历十七年,一场盛大的婚礼正在辽上京临潢举行。着红衣的迎亲队伍绵延数百米,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走在前面的礼乐伶人持笛、箫、笙、鼓等乐器卖力演奏,欢快的丝竹之声不曾断绝。面容清丽的男女侍奴身着锦衣,分做两行,时而齐声高歌以和管籥,声音整齐洪亮。其后,数十辆载着珠宝玉石、绫罗绸缎、古玩字画的马车接踵而至,令人应接不暇。从太平王府至丞相府的街道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新郎——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太平王耶律罨撤葛——端坐在骠骏的青骢马上,身着红色蹙金刺绣长袍,腰系金镶玉束带,头戴青色毡帽,额前象牙白的南珠熠熠发光。十七年前,他协助还是寿安王的哥哥耶律璟在皇位争夺中胜出,自己也因为护驾有功被封为太平王,北枢密院密使,总管契丹兵马,从此权柄在握,锦衣玉食,美女珠宝不在话下。只是他深知自己这位皇帝哥哥素来寡恩多疑,反复无常,所以即使自己身居王位,也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和其他皇室成员不同,耶律罨撤葛没有当皇帝的野心,只想做一个舒服的“太平之王”。今天迎娶贵戚——北府宰相萧思温和燕国公主的女儿,自然是高兴的事,只是他心里隐约哪里不踏实,竟也笑不出来。
当天晚上,太平王在王府宴请观礼的宾客。而此时,在王府后堂的新房里,新娘阿依古正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出神。一天的繁文缛节使她看起来有些疲惫,却掩饰不了镜中明媚的容颜,周围闪烁的花烛使她原本有些刚毅的脸庞变得柔和,仿佛飞出一抹红霞。阿依古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情复杂。她今年芳龄二十,曾经来向她父亲提亲的人也络绎不绝,但是她早早便知道,生在后族萧氏,她的婚姻从来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何况,她还是长女。如今,父亲为她挑选了夫君,虽然按辈分她还要称他为舅父,但是皇上的亲弟、太平王、枢密院密使,谁能说这不是一桩完美的婚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总是会想起十岁那年在草原上遇到的马奴:上身赤裸的健硕少年,身骑赤色马,手中挥舞着马鞭,在草原上奔驰,仿佛自己就是一匹烈马。他用蹩脚的汉语嬉笑着对她说:“骑马,女人,不行!”。她不服气,于是他们并肩赛马,追着太阳,追着月亮,追着最亮的星星。
“大姐,你在想什么?” 一旁帮着阿依古整理发束的妹妹鹦哥见她盯着铜镜发愣便问道。这一声轻唤将阿依古的思绪拉回现实,她只对着镜子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可能是累了。对了二妹,你去宴会上热闹一会吧,这些事让侍女们做就好了。"
鹦哥将依古达头上繁重的鎏金凤冠摘下,轻笑着说道:“我嫌吵,一会再去。” 鹦哥的容貌不像依古达那样英气十足,但一双丹凤眼配上柳叶眉、瓜子脸,却更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娟丽。阿依古点点头,复又想起什么,问道:“燕燕呢,怎么没看见她。”
鹦哥似有深意地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吧,德方哥哥从幽州回来了。” 听此话,阿依古便明白了,笑着说道:“德方哥哥这一走也有两年了。他长我六岁,今年也二十有四了吧。他跟燕燕两个人,一个不娶,一个又芳心暗许,我在旁边看着都为他们着急。”
“大姐,二姐!”正说着,一个少女从外面翩然而入,只见她穿着一件木兰青双绣缎袍,项饰真珠璎珞,腰间涤带飘逸。双鬟垂挂于耳侧,额前和两鬓的垂发薄如蝉翼,随风而动,显得俏皮可爱;面若桃花,一双漆黑的眸子亮如星辰,美的摄人心扉。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鹦哥笑着说。
这少女便是萧思温的三女儿萧绰,小字燕燕。萧燕燕倚身到阿依古身边,笑问:“你们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啊?”
“我们哪敢说你坏话,谁不知道萧府三小姐最是伶牙俐齿,我们可不敢。” 鹦哥逗她说道。三姐妹嬉笑一阵后,阿依古问道:“燕燕,见到德方哥哥了?”
萧燕燕无奈地摇摇头说:“没有,听说他今天才到上京,不知道会不会来。” 看着沉浸在爱恋里的妹妹,阿依古想到自己,百感交集。“燕燕,今年你已过十六,母亲说已有人上门提亲了。德方哥哥尚未婚娶,你们若有意,不如早点和父亲母亲表明,别...别耽误了自己。” 她本想说“别像我似的”,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在男女情事上,契丹女子不汉族像女子那样扭捏,听大姐这样说,萧燕燕只盯着烛火幽幽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
阿依古本就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不禁皱起眉头道:“你别跟我说这些词啊曲的,咱们三人一起和德方哥哥读书,就数你学的最好,我可不懂这些。要我说啊,他们汉人就是心思太多,可知犹豫的马儿没草吃啊。”
萧燕燕和鹦哥相视一笑,说道:“是啊,哪像太平王对大姐这样一往情深,才见一面就带着彩礼上门提亲呢。”
没想听此话,阿依古却冷笑一声:“什么一往情深,不过是各
取所需罢了,他——” 不等说完,一旁的鹦哥忙制止住她,并使了一个眼色。阿依古明白了她的意思,遂屏退了身后的侍女,鹦哥这才正色说道:“大姐如今嫁入太平王府,不比在自家府里那样自在,说话要万分留意才是。” 阿依古默默点头道:“还是二妹你心细。”
阿依古自小就是直率的男儿秉性,在府里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她本来就心有不甘,又想到今后凡事要看他人眼色,心中难免不痛快,冷冷说道:“我只是看明白罢了,父亲让我嫁给罨撤葛,还不是因为他圣眷正浓,可以依靠。他罨撤葛图的也不过是父亲的支持,跟我又有何干系呢。”
这番话说得意外,萧燕燕和鹦哥不禁发愣。看着两个一脸茫然的妹妹,阿依古后悔自己口无遮拦。大辽在太祖时便立下规定,皇族耶律氏只可娶后族萧氏女子为妻,想到妹妹们将来也会嫁给其他的皇室贵族,从此各自为政,命运飘摇,阿依古心中一阵悲凉。她将三个人的手握到一起,眼含泪光说道:“总之,无论将来怎样,我们姐妹永远是一家人。”萧燕燕与鹦哥都点头答允,姐妹三人相顾无言。
返回宴会,萧燕燕内心却不能平静。她所见过最美好的感情,就是父亲和母亲。即使母亲没能为父亲生下一个男孩,父亲也没有纳过妾侍。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让萧燕燕以为这也会是她的人生。可是听了大姐的话,她才隐约感到,一个从出生就跟随她叫宿命的东西。更令她难过的是,自己至今还不知道德方哥哥的心意。萧燕燕正低头想着,忽然听见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绰儿。”
萧燕燕猛地转过头,见韩德让着一件青灰色螺纹绸袍,玉佩系腰,束发银钗,正浅笑着站在自己面前。她惊讶的发现,两年的军马生涯让本来文质彬彬的德方哥哥变得粗犷结实,棱角分明的脸颊像风沙磨砺过的坚石,只有明亮的双眸和上扬的嘴角还能看出曾经的温润如玉。惊讶之下,萧燕燕竟脱口而出:“德方哥哥,你,你怎么黑了?”
这话问的突兀,韩德让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轻咳了一声笑说:“在幽州每日随军训练作战,难免...难免晒黑了些。”
萧燕燕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现在又见韩德让的窘态,真是又想笑又难为情。两人一时尴尬无言,还是萧燕燕先开口道:“德方哥哥,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皇上调我回来另有任命,应该就在上京协助父亲。”
听到韩德让调回上京,萧燕燕不禁双眼发亮。韩德看在眼里,心里也起波澜,表面上则故作冷静:“对了,绰儿,我今天才到上京,还没有当面向阿依古道喜,请帮我转达。” 萧燕燕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时,一阵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一个全副戎装打扮的契丹男子笑着大步迈进太平王府。只见此人身材高大,面目粗犷,头上须着髡发,两耳坠着银环,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罨撤葛老弟,恭喜恭喜啊,成婚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不告诉哥哥呢?”虽然嘴上说是恭喜,可分明能听出这男子口气里的挑衅和不满。
罨撤葛一看来者竟是赵王耶律喜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瞬间酒醒三分。赵王耶律喜隐的父亲曾和先皇世宗争夺皇位,失利后被软禁,最后病死狱中。这喜隐天生神力,勇猛善骑射,堪称大辽第一勇士。当今圣上登基后喜隐被启用,封为南京留守兼任兵马都统,驻守幽州,拱卫边疆,这其中也有将其调离上京防其作乱之意。喜隐自恃有功,朝廷依赖,行事向来嚣张跋扈。罨撤葛在心里嘀咕:并未听说皇上招他入京啊。虽心里犯疑,罨撤葛还是快步拱手上前,迎道:“赵王,快里面请。” 谁知耶律喜隐竟视罨撤葛的相迎如不见,径自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坐在上位,端起酒杯自斟自饮,把太平王留在了原地。
见喜隐在众人面前如此不给自己面子,罨撤葛借着酒劲正想发作,却一转头瞟见了赵王身后那两个面目狰狞的彪形侍卫,心想这毕竟是自己的喜宴,闹翻了也得自己善后,便笑笑说:“赵王兄驻守幽州,功绩累累,兄弟这小小家事,不敢劳烦啊。”
“哼,不见得吧,我再功绩累累也不如你太平王在上京过的舒服快活。看看,这朝中的亲贵大臣可都来给你捧场了,你面子不小嘛。”赵王一手端着酒杯,一边环视着四周,忽地看见了人群中的韩德让。
“小韩大人也在啊,怎么你从幽州回来也不告诉本王一声,这眼里也太没有我这个南京留守了吧。”
韩德让知他有意刁难,略顿片刻,颔首作揖道:“前几日赵王正在涿州巡视,德方得皇上急招,不敢耽误,留下书信一封,没能当面相告,请赵王见谅。”
赵王轻蔑地一笑,继续说道:“哦,对,那几日我在涿州还顺便抓了几百个汉奴。你不是在幽州放了城里的几十个汉奴回去种地么,我正好把数补回来了,这次回京,我还带了一些,就分给大家填充府
奴吧,哈哈。” 此话一出,宴会上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听的出来,赵王这话含沙射影。韩德让祖父韩知古本为太祖俘奴,因其善谋有识量,而被太祖重用,官至中书令,儿子韩匡嗣虽然不及父亲,但如今官拜上京留守,在契丹的汉官中,韩氏一族已算是位高权重了。可此时赵王又重提汉奴一事,明显有意嘲讽韩家出身低微。
韩德让双眉紧蹙,正想拱手反唇相讥,却看见远处的父亲摇头向他暗示,便不得不放下双手,无奈地侧过头去。这一幕正被喜隐看在眼里,便更加得意,一口饮尽杯中酒,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前儿个我抓了一个汉人教书先生,他给我说了一个谜语,我觉得挺有意思,大家不妨一起猜猜,图个乐啊。” 罨撤葛巴不得赶紧转了话题,好把这眼前的气氛缓一缓,听赵王要猜谜语,便笑着应和:“好啊,这猜谜语最有趣了,可别太难啊,我可是个粗人。”
喜隐素来瞧不起这个庸庸无为的太平王,也不理他,摇头说道:“谜面是‘一半儿难当,一半难成双’,打一字。” 这谜面一出,刚热闹起来的宾客们又陷入沉默,只因这谜面简单,众人都猜得出谜底,却谁也不愿说。几个汉官们更是个个面色铁青,明知赵王借谜语骂人,却也不敢发作。
“呀,这是在骂人啊。”半晌,只听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在席间响起,喜隐闻声转过头去,正看见萧燕燕一脸惊讶的表情。
喜隐本以为无人接谜,只好自说自话,看到一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猜出了答案,也高兴让她说破:“哦,看来这满堂的朝廷重臣,还不及一个小姑娘聪明,那你说说这是在骂谁啊。”
萧燕燕瞥了一眼身边一脸不解的韩德让,鼓起勇气说:“这当然是在骂赵王你啊,骂你是奸人、奸臣啊。” 此话一出,宾客们一片哗然,皆窃窃私语。一旁的鹦哥担心地忙拉住萧燕燕的衣角,向她使眼色。
喜隐一听话锋不对,正想发怒,转念一想对方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犯不上动气,便冷笑道:“小姑娘啊,不知道就不要乱说,乱说话是很危险的。这谜底明明是个'奴隶'的‘奴’字嘛,怎么成了骂本王啊。”
萧燕燕故作一脸疑惑,接着说道:“怎么会是‘奴’字呢,你们看,这‘一半儿难当’,是一个‘女’字。‘一半难成霜’,‘霜’上是个‘雨’字,也就是水啊。” 听到这里,一旁的韩德让已经明白,不禁低头浅笑。只听萧燕燕接着说:“那‘难成霜’就是没有水喽,没有水就是‘干’啊,那一个‘女’子加一个‘干’字,不就是‘奸’吗,这不就是骂赵王你是奸人吗!”
众人间传出窃窃笑声。角落里,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向身边的同伴问道:“你可知这女子是谁?”
那同伴也风流飘逸,轻笑着说:“她是北府宰相萧思温的三女儿,萧绰,上京城里有名的美人。”
男子的眼中放出光,喃喃道:“庄子《逍遥游》里说‘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萧绰,果然人如其名。”
这喜隐本来就不通汉学,不知听谁说了个谜面,本来想借此讽刺朝中汉臣,如今被萧燕燕这么一化解,他自己也不知对错,恼羞成怒道:“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哪来的‘霜’啊‘雨’的,小丫头胡说什么!”
萧燕燕倒没有被喜隐凶神恶煞的样子吓着,正得意着,忽然瞟见父亲犀利的目光,不禁低着头吐了吐舌头。一直冷眼旁观的北府宰相萧思温乐呵呵地向喜隐走去,笑说:“赵王息怒,这谜语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纯属消遣之物,不必动气。我这里倒也有一个谜语,不妨请赵王和大家一起猜猜。” 喜隐虽心里有气,却也得顾及萧思温这位三朝元老的面子,便不做声。萧思温见状继续说道:“这谜面就是‘落汤鸡’,请大家猜猜吧。”
谜面一出,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天鹅”的,有猜“鸡冠花”的,萧思温都笑着摇头。喜隐见大家猜的热闹,只绷着脸不出声。韩德让低头思索,忽然心中明朗,朗声道:“我知道了,谜底是‘酒’字。” 众人看萧思温点头称好,知道韩德让说对了,却都不明就里。韩德让遂解释道:“十二属相鸡属酉,那‘落汤鸡’不就是‘酒’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称赞这个谜面设的好。
萧思温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向赵王说道:“赵王,刚才小女多有得罪了,老夫代小女用这‘落汤鸡’向你赔罪。” 见这小女子是萧思温的女儿,喜隐也不好再追究,便接过萧思温的酒一饮而尽,傲慢地说道:“既然是萧宰相的爱女,那这亏本王就认了吧。”
见赵王不再纠缠,罨撤葛忙上前打圆场:“萧相这个谜打的好,今天我府上,别的不敢说,这‘落汤鸡’是管够的!小王感谢各位捧场,请大家尽情享用吧。” 话毕,钟鼓丝竹之声又起,歌姬也翩翩起舞,各怀心事的人们又沉浸在珍馐美馔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