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王的婚宴之后,萧燕燕总会想起那晚阿依古的话。德方哥哥究竟是犹豫还是根本就无意于自己呢?思前想后,萧燕燕还是决定去问个明白。但她知道汉人对待情爱之事讲究“此处无声胜有声”,她怕这样大喇喇的去追问会吓跑了韩德让这个孔孟弟子。思来想去,她灵机一动,想起一首韩德让曾经教给她们的《诗经》里的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想起前几日有人给父亲送来的西域果子,萧燕燕便找了一个雕花檀木盒子,装上果子若干,带上侍女阿离,向韩府去了。
到了韩府,开门的小侍见是萧府小姐,素知她和公子熟稔,便也不通报,径直带了去书房。自从韩德让去幽州后,萧燕燕便没再来过韩府,此时正值盛夏,府中绿树摇曳,繁花似锦,亭台阁楼,假山溪池,景致甚是宜人。说话间便走到了书房门口,却见里面似乎正有客人。萧燕燕想着今天要说的事不宜让外人知道,便制止了正要通报的小侍,自己站在檐下等待。那小侍机灵,见状也不多打扰,做了个揖便转身去忙别的事了。
萧燕燕站在廊下,无意中听见了里面的交谈。只听一个男子说道:“韩兄,你在幽州是怎么得罪了这个跋扈王爷啊。”
只听韩德让叹口气说:“他在幽州这些年居功自傲、肆意妄为,我最看不惯他视汉人为蝼蚁,任意糟践、或杀或奴。我曾私自做主放出一批汉人,也上表参过他,想是都让他知道了吧。”
那问话人接着说:“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可听说,他这次擅自返京,未曾得到皇上诏令啊。”
韩德让带着疑问冷冷说道:“赵王胆子竟然这么大?无招回京可当谋反论罪呢。”
那男子戏笑道:“不见得吧,皇上过几天狩猎,听说也叫上了他。”
“皇上又要去狩猎?” 只听另一个青涩的声音稍显激愤说道:“皇上不是刚从吐儿山行营回来么,又去狩猎?呵,咱们这位皇上真是不爱庙堂爱草堂啊。”
“小王爷,这话也就在这说说,对旁人万万不可讲。”原本嬉笑的男子忽然正色嘱咐道。
行营是契丹皇帝的活动习俗,虽然逐渐汉化,但是契丹皇帝一年四季都要择地游猎,为的是保持先人迁徙和游牧射猎的习惯。萧燕燕心里一沉,皇帝每次行营短则一月长则数月,契丹贵族和三品以上汉臣都要一起前往,德方哥哥必然不会同去,这一别又要数月,就算有什么知心话也没有时间表明了。
萧燕燕正走神,忽然听见阿离唤自己,一抬眼却发现屋里的人已经走到自己面前。她定睛看,面前三个人,韩德让一身浅色汉服,
另外两个人均是深色绸袍,头戴纱帽。其中一个是“大于越”耶律屋质之子耶律贤适,另一个消瘦嬴弱的男子她却没见过。
“呦,这不是前几日在太平王婚宴上一鸣惊人的萧府三小姐吗。” 耶律贤适一展手中纸扇,一副戏谑面孔笑着说。
萧燕燕知道他是契丹有名的风流才子,虽文采出众,却是最玩世不恭、游手好闲的,常有人说他辱没了其亡父“大于越”的英明。“于越”是契丹做臣子的最高荣誉,虽然是个虚职,但位列百僚之上,非有大功德者不授。萧燕燕不喜欢耶律贤适这幅样子,却一时不知如何反击。
“好了贤适,你别说笑了。” 韩德让见萧燕燕面露尴尬,忙解围道:“ 绰儿,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林牙(翰林),耶律贤适。这位——” 韩德让向那瘦弱男子一请,道:“是先皇遗子,贤王爷。”
萧燕燕边行礼边想起听人说过,世宗被害时,幼儿侥幸逃脱,后被当今皇上寻到,养在深宫。不想就是眼前这位二十出头、看似弱不禁风的白净青年,不禁又好奇多看了两眼。
耶律贤见萧燕燕盯着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脸上一红,笑时脸颊旁露出两个酒窝:“小王身体不康,常在深宫,怪不得三小姐眼生。” 又转向韩德让说道:“韩兄,既然你有客,就不必远送了。我们就此告辞吧。”
三人于是拱手告别,韩德让着家奴送二人出门,又将萧燕燕让进屋里,着人看了茶,方问道:“绰儿,今日来有何事?”
“哦,那个,我——”刚才在路上想好的话也不知怎的忘个一干二净,萧燕燕正想着词,一个小奴忽然连哭带喊匍匐着就爬进了书房,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韩德让见状,皱眉喝道:“没规矩的奴才,你这是做什么!”
那奴才见韩德让怒目,反而哭声更大,鼻涕眼泪挂了一脸,五官拧到一起,甚是可笑。韩德让又气又怜,训道:“有什么事你起来好好说!”
谁知那人竟不起身,只说:“小人求公子救命,公子不答应小人就不起来。”又磕了两个头,复又说道:“前些日子,小的用自家种的桂花给老爷酿了桂花酒,不知怎么的就被皇上喝到了,竟然...要小的进宫做尚饮小底。”
萧燕燕听他讲话不通,不禁说道:“ 你这人真逗,能进宫侍主明明是好事,怎么被你说的像要下地狱一样。”
那小奴忙对着萧燕燕磕头说道:“姑奶奶不知道啊,这有句话说...‘宁伴阎王旁,不侍睡王侧’啊。”
“睡王?”韩德让不解,又问
道:“你说的明白些,什么阎王,睡王?”
“公子,这两年你不在上京,好些事你不知道。” 那小奴左右瞧了一眼,又向两人蹭近了一步,压低嗓子说:“咱们这位皇上,每日除了饮酒就是睡觉,有时一睡就是一天,大家就给他取了一个‘睡王’的称号。这...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也不知听哪个巫师说...说什么人肝下药能长生不老。皇上就信了,就真的拿...拿人肝下药。身边伺候的人稍有不周到的,轻则杖毙,重则....则挖肝取心,行炮烙之刑。奴才的同乡没答,上个月就是因为不小心弄伤了皇上的海东青,竟被...被...肢解了。” 说到此处,那小奴满脸惊恐之色,已是泣不成声。
听了这番话,萧燕燕早已惊得目瞪口呆。韩德让脸色苍白,双手紧握,微微颤抖,也是说不出话来。屋里除了小奴的抽泣,听不到一点声音。
良久,韩德让才似泄了一口气,松开紧握的拳头,轻轻说道:“ 辛古,既然皇上命你入宫,我也不能阻拦,但是你的家人我一定会好生照顾。你先进宫当心侍奉,其他的...其他的我再想办法吧。”
那叫辛古的小奴却不甘心,还想再求。萧燕燕见状,略思片刻,对辛古说道:“我的父亲是北府宰相萧思温,如果你在御前做错了事,就说你在韩府和萧府都伺候过。如果皇上能给这点薄面,说不定能救你一命。”辛古听了,赶忙捣蒜似的给萧燕燕磕头,嘴里“观音菩萨”“王母娘娘”说了一堆,才抹着眼泪离开。
书房里又静得吓人。韩德让在心里苦笑,在汉人眼中自己是数典忘祖的契丹狗,在契丹人眼中,他又是出身低微的汉奴。他本想无论契丹还是汉人,只要自己“居庙堂而忧其民,处江湖而忧其君”,便不负皇恩,不妄教诲。只是如今看,自己忧的这是什么君,护的又是什么庙堂呢。
萧燕燕不知道此时此刻韩德让心里有这些感慨,但见他盯着窗户发呆,便知他心里还在为刚才的事烦心,心想今天不是说男女之事的好时机,便起身准备走,却一眼瞥见立在门口的阿离抱着自己的檀木盒子。她这一起身,韩德让也回过神,顺着萧燕燕的目光望过去,也看见了抱着盒子的阿离。
“这是什么?” 韩德让起身问道。
萧燕燕看情形至此,略有迟疑,便将阿离怀里的盒子递给韩德让,笑着说:“这里是一些稀罕玩意儿,送给你的。我走了,德方哥哥不必送。” 说完,不等韩德让反应,就带着阿离离开了。韩德让打开盒子,见里面尽是新鲜艳丽的各色果子。他望着远去的、令他日夜思念了两年的背影,不禁陷入了惆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