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辽外整内肃之际,南边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赵宋大将潘美攻破了南汉的城墙,活捉南汉皇帝刘鋹,宣告南汉灭亡。这个消息令大辽朝野震惊,保宁一年赵宋开始进攻南汉,竟然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将南汉灭国。耶律贤隐约预感到,在不远的将来,赵宋将会统一中原和南方,成为契丹政权最大的威胁。但此时,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在大辽进行改革,为将来那一场必不可免的战争做好准备。 与大辽同样紧张的还有高丽。几年前,高丽之所以敢于与大辽翻脸,是因为仗着有后周和赵宋的支持。有赵宋在一边虎视眈眈,大辽绝不会将自己置于腹背受敌的局面。可是如今宋军在南方越战越勇,很明显短时期内不会对北方用兵,甚至由于担心自己腹背受敌,更与大辽偶有互使。这样一来,高丽就变成了“孤家寡人”。况且高丽与大辽支持的女直在鸭绿江的争夺不见天日,已经快撑不下去,而“进贡”给大辽皇帝的“礼物”舜姬似乎也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高丽人知道,必须要想办法重新获取辽人的信任。因此,金日焕再一次被高丽王派到了上京,这一次,他的“礼物”是一名高丽王子。
高丽人的算盘耶律贤很清楚,但他还是愿意接受这份“礼物”。这是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因为他同样不想看见女直在鸭绿江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最好的方法就是让高丽和女直互相牵制。因此耶律贤同意了金日焕的请求,从鸭绿江撤出援助,代价就是要在高丽挑选一名王子来上京作为人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萧燕燕想到了一个人。
自从魏王案告破后,帝后恢复和睦,耶律贤就再未踏入过舜姬居住的永福宫,甚至提都不提。有时候萧燕燕有意提及,耶律贤也总是一笑而过。可他越是这样,萧燕燕就对这个神秘的女人越是好奇。于是这一日,她便在阿离的陪伴下来到永福宫。
主仆二人穿过厅堂,正看见舜姬背立于院内的木槿树下。她依然身着高丽服饰,鹅黄色缠枝纹高腰长裙曳地,微微仰头,亭亭玉立,头上仅簪着一朵粉色木槿花。木槿树上已开满杨妃色的花,微风一摆,像无数少女的裙角轻轻扬起。有些花瓣随风飘落下来,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舜姬的发上、肩上,她也不自知,只静静呆着。这一副“美人花雨图”看得萧燕燕竟痴了去,不由得想起李义山的《槿花》, “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看着此情此景,萧燕燕一时怅然,也呆呆站住。
半晌,雪妃转过身,看见萧燕燕不禁愣住,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冷漠,欠身道:“臣妾给皇后请安,有失远迎,请皇后恕罪。”
萧燕燕也回过神,笑着说:“无妨,只是刚才一副美人花雨图竟把本宫看痴了。”
舜姬似笑非笑,淡淡地说:“臣妾幼时,家里也有一棵木槿树。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木槿花的香气。我最喜欢在树下打盹,一觉醒来,满身都是香的。”
萧燕燕慢慢踱步至树下,望着舜姬问道:“雪妃...是思念故乡了吗?”
舜姬失神片刻,却并不回答萧燕燕的话,只客气地问:“不知皇后今日来有何贵干?”
萧燕燕欣赏她直接的性格,因此也不与计较,笑着说:“我…我还是想知道,那日你为何要同我说那些话。难道,你不想得到皇上的宠爱吗?”
舜姬面无表情,转过身只冷冷地说出两个字:“不想。”
萧燕燕脱口而出:“为什么?”
舜姬似乎冷笑了一声,说道:“皇后是个聪明人,为何今日也落俗了。”
萧燕燕一时语塞,细想来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于是也就不追问,只说:“我今日来还是想告诉你,过几日,你的母国会送一位王子到大辽。”
虽然还看不清舜姬的面孔,但萧燕燕却感觉到她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下。只听舜姬轻声问道:“请问皇后,可知.
..是哪位王子?”
“听说,是高丽王的长子。”萧燕燕答。
舜姬猛地转过身,萧燕燕第一次在这张冷若冰霜的面容上看到了其他的表情,是惊讶,是痛苦,是恐惧。只见她瞪着双眼睛 ,颤声说:“是...诵儿?”
萧燕燕不知她为何这样激动,疑声问:“诵儿?诵儿是谁?”
舜姬却好像没听见,只踉跄着凄然一笑:“是啊,一定是诵儿。有谁在乎我们母子的死活。”
“母子?”萧燕燕惊讶,“你是说诵儿是你的儿子?”
见舜姬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萧燕燕上前一步正色说:“雪妃,我欣赏你,而且你帮过我,所以我也想帮你。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实话,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来大辽,诵儿又是怎么回事?否则,没人帮得了你!”
舜姬半信半疑地盯着萧燕燕,见她的面容中有令人动容的真诚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虽然今天才是自己与皇后的第二次见面,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张面孔却令她产生了久违的信任感。半晌,两行泪水从舜姬秋水般的眼睛中流下,她幽幽望着身旁被风吹得沙沙响的木槿树,往事历历在目。
“我的祖父是英勇的高丽太祖,可我的父亲却是个不得志的儿子,眼看着他的兄弟们接连登上王位,自己却一事无成。我的母亲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子,也因为这样,在父亲郁郁而终后,我的叔父,高丽光宗,又娶了我的母亲为妾。母亲是美丽而懦弱的,她的美貌引来了光宗其他妻妾的嫉恨,因此我们一直过着小心翼翼的生活,以致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是高贵的公主。直到我十岁那年,我偷穿母亲衣服的样子被光宗看到了,他告诉我,我比母亲还要美丽,他说,我是一件最好的礼物。就像我跟娘娘说过的,从那时候开始,我便开始学习各种语言艺技礼仪,时刻准备在某一天被献给一个陌生的君王。可是,还未等将我送出去,光宗就薨了。没想到,他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高丽王却娶了我。”
“王是一个风流儒雅的男人,他对我很好。很快我便有孕,生下诵儿,那也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就在我以为我的人生就将这样下去的时候,却惹恼了一个人——王的母亲,我的姑姑——大穆王后。她嫉妒我的母亲抢走了她夫君的爱,怕我再抢走了他的儿子。因此这个狠毒又贪慕权力的女人,用王位威胁她的儿子,要将我送到别国。”说到这里舜姬不禁凄然一笑,眼中的悲哀化成冰水:“我的夫君,那个一国之王,忘记了他所有的海誓山盟,在他母亲面前懦弱地像只小猫,竟答应了大穆王后无理的要求。我本想自尽或者自毁容貌,但大穆王后又用诵儿威胁我,如果我不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便...便要杀了诵儿。从那时起,我便是个行尸走肉,我的人活着,心却已经死了。如果有来生,我宁愿丑陋无比,宁愿穷困潦倒,也不想再生在帝王之家!”
萧燕燕没想到,舜姬的故事竟然这样令人唏嘘。她在同情之余,对舜姬更有一些惺惺相惜,因为无法选择的出身是她们共同的无奈,而自己只是更幸运一些罢了。萧燕燕想到几个月前的血雨腥风,又想到前路的未知和艰难,不禁感怀。念此,她用力握住舜姬冰冷的手,坚定地说:“我曾听一人说,佛说‘诸漏皆苦,诸行无常’。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命运就改变了。舜姬,我会让诵儿和你在永福宫团圆,还会帮你把失去的夺回来。”
望着萧燕燕有力的目光,舜姬怀疑地问道:“既然是人质,就一定要找一个对于高丽极为重要的人。如今您已知道,我的儿子是个命若浮萍的人,高丽王根本不在乎我们母子的死活。娘娘,可...想清楚了。”
萧燕燕冷笑道:“舜姬,你觉得高丽王和大穆王后会为了哪个王子而改变吗?对他们来说,无论谁来作人质都是一样的。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萧燕燕的话令舜姬不再犹豫。她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年纪轻
轻却目光如炬的皇后,也许真的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舜姬猛然跪下,仰起美丽的脸庞,决绝道:“娘娘,今日,臣妾将自己交付于您,臣妾不要锦衣玉食,不要显赫地位,只求下半生能与儿子相依为命。若得皇后成全,臣妾母子愿永遵帝后之命!”
就这样,两个月后,舜姬年仅三岁的儿子王诵以高丽人质的身份来到了上京,从此便与舜姬一同住在永福宫。因为帝后有命,皇宫上下都以皇子之礼待王诵,舜姬因此更是心怀感激。
自萧思温过世后,朝廷中就似乎出现了两股势力,一股是以室昉、耶律贤适、韩匡嗣、耶律斜轸为代表的,萧思温或萧燕燕提拔的所谓“后派”,一股是以高勋、萧海只、女里、耶律沙等曾协助皇上登基的有功之臣,也是传统“贵族派”。随着萧氏兄弟被弑,宋王喜隐因为对皇后维护有功而接替了枢密院副使一职,短暂式微的“后派”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地位。
自从喜隐被重新重用后,性情果然与从前不一样,待人接物稳妥了许多,众人都说他简直变了一个人。更令萧燕燕欣慰的是,鹦哥产子后,身体渐渐恢复,也经常来皇宫走动。看着鹦哥的儿子耶律封和长他一岁的平南公主一起玩耍,萧燕燕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和鹦哥。姐妹俩的感情日渐深厚,似乎回到了未出阁时的光景。
这年秋末,耶律贤与萧燕燕刚行营归来便得到军报,党项犯边。党项是羌族的一支,唐朝的时候由于羁縻的民族政策,党项渐渐发展起来。唐末, 党项拓跋氏被封为夏国公,赐姓李。至此,拓跋氏有了领地,辖境包括夏、银、绥、宥、静等五州之地,握有兵权,成为名副其实的藩镇。契丹建国之初,党项弱势明显,一度称臣。由于党项位于中原通往西方各国的贸易通道,西边的高昌回鹘、大食、波斯等国家与大辽以及中原各国的贸易都要经过党项,因此在大辽和党项的边界上便设置了榷场互通有无。到了穆宗的时候,双方因为互市摩擦时有小规模争夺,而赵宋建国后,党项更奉宋为正朔。因此这一次,耶律贤决心趁着赵宋无暇北顾之际,给党项一点教训。就在这时,宋王喜隐站了出来向耶律贤请战。
耶律贤虽然意外,却也觉得未尝不可。毕竟喜隐曾经是大辽第一勇士,又担任过南京兵马都统。虽然“贵族派”以喜隐曾有反乱之心阻挠,但耶律贤却认为这正好是个考验他的机会,因此便允了喜隐的请求,更钦此御弓一副、银鎏金马具一套助他得胜。喜隐也果然不负众望,仅仅用了五天的时间便将党项人赶至数千丈远,又捉到俘虏千人、“党项马”百匹。此战不仅扬了大辽的国威,也震慑了周边的其他小国藩镇——北汉和高昌回鹘马上派了使臣进贡表贺。耶律贤自然心花怒放,以喜隐为第一功臣,命他接替耶律沙担任西南招讨使。
被圈禁一年,又消沉一年,耶律喜隐终于又恢复了曾经赵王的地位。他在激动之余更对夫人鹦哥又敬又爱。原来,当时废后的消息刚刚传出来的时候,喜隐着实沮丧。本来想依靠岳父萧思温翻身,结果他却突然被害,接着连皇后都失宠,喜隐只担心自己又要回到被冷落的日子。还是鹦哥跟他说:“王爷不要自乱阵脚,依臣妾看此事颇有蹊跷。臣妾了解皇后秉性,她不会让自己这么快就败下阵来。再说,你我都见过皇上对皇后的一往深情,这个废后来的太突然了,保不定背后有什么原因。退一步说,咱们皇上尊儒重道,讲究‘仁义’二字。就算有废后的心思,王爷此时若是跟着吆喝,难免在皇上心里落了个过河拆桥的恶名。臣妾想,王爷不如反其道而行,上表请皇上断不可废后,并抬出魏王。这样既可以在皇上那里博一个忠心的名声,又给自己留了条退路。”于是喜隐便按照鹦哥所说去做。果然,事后他因为维护有功得以晋封。后来党项犯边,也是鹦哥劝他主动请战,又替他在皇后处游说,这才有了今日的一切。如今,鹦哥又为他诞下男婴,喜隐更是对她千般疼爱,万般敬重。鹦哥看在眼里,也对喜隐情意缱绻,决心要为他操心谋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