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宦海沉浮四十多年的人,一个曾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而今成了一老人,虽然满腹孔孟之书、阳明心学,不料想却成了崇佛的善信,着实令人伤感。
退田事未了,疏浚吴淞江的奏本已然允准。海瑞以应天十府之财力,自筹工程费用,不动分文国帑,朝廷焉有不准之理。
经过紧锣密鼓的准备,隆庆四年(公元1570年)正月初二,疏浚工程启动,征集来的二十余万民工,在吴兴、吴江、昆山、青浦、嘉定五县全长八十余里的吴淞江一字儿排开,以排山倒海之势清淤、挑泥、筑堤,嗨哟嗨哟的号子声响彻云霄。海大人亲临一线指挥,足迹遍布吴淞江全线,掐进度,查质量,没日没夜工作,熬红了眼睛。历时四十七天,到二月二十日,疏浚工程全面告成。一不做,二不休,海瑞调过头来,组织民工北开白茆河,到三月底,白茆河全线疏通。太湖之水,得以奔腾入海,倒塌民居,得以修补,灾民复归,补种蔬菜杂粮,只盼收获了。
应天府尤其是苏松两府百姓欢欣鼓舞。但是反对海瑞的声音也响起来了。
隆庆四年(公元1570年)春,刑部都给事中舒化,起而弹劾海瑞拘泥固执,不切实际,不通人情世故,不达政体,不适合处理地方事务,应该安排南京的清闲职务“养起来”。
隆庆帝没有采纳舒化的主张,首辅李春芳是个好好先生,拟旨让海瑞“抚地方如故”。一浪刚过,一浪又来,紧接着,给事中嘉兴籍的戴凤翔又奏了一本,论海瑞“不谙吏事”,“庇奸民,鱼肉缙绅,沽名乱政”。同时列举海瑞诸多不近人情的事例,两任妻子先后被休,七个月前,家中一妻一妾同时去世,疑似谋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也不齐,何能治国?
应天十府是国家赋税重地,大明嘉靖时,这十府的赋税占全国十三道(省)的二成半强,应天一乱,国家财政命脉受到威胁。此时高拱刚由张居正荐重返内阁兼掌吏部。高拱对海瑞并无好感。因为海瑞对自己的政敌徐阶草拟的两诏十分赞赏,此人官居大位,于己不利,就拟旨道:“看得都御史海瑞,自抚应天以来,裁省浮费,厘革宿弊,振肃吏事,矫正靡习,似有忏忏为国为民之意。但其求治过急,更张(政变)太骤,人情不无少拂(违背),既经言官论劾前因,若令仍旧视事(任应天巡抚)恐难展布(展开工作)。”就是说,不宜留任了。
海瑞气极,上书自辩,称戴所指责“无一事是臣本心,无一事是臣所行事迹”,纯属“诬妄”。还把一腔怒火,烧向朝中众大臣,怒斥“今举朝皆妇人也”。首辅李春芳自我调侃说:“满朝都是女流,那我不就成了老婆子了?”
自辩上奏,引来满朝文武的愤慨,大臣们联名弹劾,高拱拟旨批复称海瑞“词称请归(辞官),意甚快愤(泄愤),且固执偏见”,“御史官见其轻噪,连名纠劾,诚非过举”。
海瑞坐在府院正生闷气,吏部的文书已到,调海瑞南京粮储,即刻赴任。怒气冲天的海瑞疾书辞官。海瑞离开江苏时,沿路百姓欢送,但南京的官吏、乡绅,却以手加额,弹冠相庆。对海瑞的应天新政,后人津津乐道。海瑞罢官叫得响,种种传说不胫而走,离历史的真相愈行愈远,岂不可叹!
其实海瑞何曾被罢官?朝廷认定他“不谙吏事”,调任粮储,避开了复杂的人际关系,维护他来之不易的良好名声,也算是一种呵护。况且身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正四品大员,调任户部所属南京粮储,实乃平调,但海瑞倔劲上来,他“乞赐臣回籍,永终田里”。
海瑞在应天功不可没,整顿赋役弊端,推行一条鞭法,澄清吏治,疏浚吴淞江、白茆河,减轻百姓负担,这些政绩,可圈可点,然负面影响也颇深远。他审理土地所有权的案件,不做翔实的调查取证,仅按“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官”的思路行事,连买卖已过五年的田产也强判大户退还,难免不公,引起新的冤案。他勒令大户退还“占夺”之田,苏松常镇四府乡官众多,不加调查,以政令代替法律,致江南经济秩序缺失章法,引起动荡。水灾期间,他又下令佃户不准向东家交租,债务人不准向债权人还债;责令富户乡官留足口粮,余粮贷于饥民,以致饥民包围富户乡官,索贷粮食,刁钻者甚至借贷多家谋利,还指富户存留口粮为余粮,强行借贷。这些都成了朝中给事中们的弹劾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