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龙陨,龙血洒落天际,融于风雨。
陆景眉心的风雨印记逐渐清晰,原本的狂风暴雨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只是那小雨中夹杂了几点血色,落在地上平白消失不见,落在诸泰河中,却将诸泰河水染得微红。
斩龙台依旧高悬。
陈霸先那一丝残魄眼神通红,嘴角夹杂着几分笑意,笑意盈盈间这位原本蹲坐着的人间人王忽然间站起身来。
他双臂大张,宽阔的臂膀仿佛能够撑起一座天穹。
“陆景,斩龙台星光助你斩苍龙,你何时以苍龙血、苍龙骨、苍龙残魄祭祀于我?”
苍龙头颅被斩断,云雾间却又有一条真龙盘踞,他飞出云端、破开云雾,便如一条黑色的惊雷劈在半空中。
旁人的苍龙尸体对着惊雷劈中,竟然也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了。
东城内外,乃至太玄京……乃至平日里深邃无比的太玄宫中都变得寂静。
褚国公握着知山锤眼神中带着唏嘘。
他知道……今日这场大战只怕难以善终。
苍龙已死。
东城以外十六万大伏舞龙军在此,东城以内,此间有一位八境天人申不疑,又有一位自宫中前来的八境人仙。
除此之外七境强者数不胜数,而他早已立起神阙,早在上次灵潮就已经锤杀诸多天上仙人。
原本褚国公深以为陆景必死,如今再看……
“照帝星荧惑,风雨飘摇下又是一场大杀伐。”
“陆景确实要死,只是……这东城以内不知有几人能活。”
他们距离陆景太近,一旦陆景再度拔剑,他这位自灵潮时代活到如今的国公只怕要死在太玄京中了。
“计都罗睺两颗元星,又有帝星荧惑。
陆景尚未登临第八境,尚未度过雷劫成就纯阳,就已经映照七颗元星、两颗帝星!”
大司徒来不及转身,他站在宽阔的东城街道上,风雨肃杀,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
他就站在街道正中央,扭头看着站在城墙上的陆景。
闲看花开花落养出的寂静气性,今日却无法按耐他狂跳的心脏。
“后两颗元星、一颗帝星俱都是盖世杀伐之星。
陆景为了活命,竟然不顾元神清明。
他那元神若被这三颗凶戮星辰所慑,在此间大开杀戒。
太玄京中……岂不是又有一场大浩劫?”
大司徒活了很久,他见过真武山下那魔头发狂,见过百鬼地山阎罗殿主祭祀生灵,也见过齐国齐渊王铸造的那一方血海。
他深知当世天骄坠入魔道,于人间而言自然是一场劫难!
大司徒心绪不宁。
他不由转过头去看向太玄宫。
那太玄宫中。
楚狂人驾驭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河屹立在空中。
有宫中老人入那长河中,欲破楚狂人神通。
剑甲商旻不知何时落了地,神术、白鹿俱都悬浮在这位生于太玄京的天下剑道魁首左肩。
他望着站在太先殿废墟中的崇天帝一语不发。
崇天帝五根手指不断耸动,似乎是在揉搓着什么。
剑甲商旻如若万年寒冰般的面孔暮然而笑,道:“你想让陆景映照计都罗睺,今日这少年比伱预想的还要更天才一些,又照了那荧惑帝星。
圣君,苍龙死于陆景剑下,岂不正合你意?”
崇天帝抬头望天,九万丈虚空中,三颗天阙守星极为闪亮。
血色、黑色、暗红色……
三颗截然不同的星辰直直落下星光,照在陆景身上。
玄衣剑甲紧紧注视着崇天帝,希望自崇天帝面容上看出些颓然来。
可崇天帝却只是收回目光,轻轻颔首。
“一条苍龙,换一位无情无性的剑,值得。”商旻不语,也看向陆景。
而斩落苍龙的陆景已经再度握住剑柄。
他低头看着饮了苍龙血的杀西楼,自顾自轻声低语:“饮过仙人血、饮过皇子血、更饮过苍龙血。
帝星荧惑照你剑身,没想到你竟成了一柄凶戮之剑。”
陆景话语至此,他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猩红色。
他原本漆黑的瞳孔中,残留下一抹若隐若现的血影。
大司徒刚刚将目光从太玄宫中收回,又落在陆景身上。
他顿时便看到陆景眼中的血光,一时之间,大司徒打了一个寒颤,连忙转过头去快步走向自家府邸。
“要发狂了!又发狂了!”
“幸好楚狂人、商旻都不是什么漠视天下苍生之辈。
他们见陆景发狂,想必不会再护着陆景……”
“照了帝星荧惑、元星计都罗睺,杀伐气冲天,这三颗星辰中不知有多少杀伐大术。
他一旦发起狂来,这东城周遭围杀陆景之辈只怕都要遭殃了!”
大司徒原本始终带着红润之色的脸颊上失去了血色:“保密要紧!保命要紧!”
他在心中喃喃自语,急步走向通往中城的长街……
这苟活了许久的老人只顾低头走路,却忽然被一道温和的声音唤住。
“大司徒,陆景可是照了帝星荧惑?”
大司徒抬头,就看到背负着蟾魄名剑的洛明月就站在不远处的街口上。
柳大家也抱着一张流泉古琴,眼神中略带着些惶恐,凝望着天空中佩剑而立的陆景。
大师父连忙摆手,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莫要说话,快走快走!否则这杀星杀将起来,我们三个只怕都逃不掉了。”
“如何能逃?”洛明月拔出蟾魄名剑,深吸一口气。
“照了帝星荧惑,便是又一位真武山下镇压这个魔头。
他若不死,莫说人间、便是天上也无有安乐之地。
天上六百座仙境,被那魔头屠杀百二之数,陆景……何至于要映照荧惑?
他照了荧惑,便等同于身死。
陆景元神必然会被帝星荧惑窃而居之,陆景魂魄会长出双角、酝酿魔气,自此成为一尊盖世大魔。
他在神关以内成魔,一旦神关有缺,与那未知之地生出感应,人间天上之厄未曾解脱,又要多出一方大劫难!”
洛明月蟾魄名剑已然出鞘。
柳大家有些犹豫,他抬眼看着陆景,看到陆景右手就落在那天下第七的名剑上,一语不发。
眼神中亮出一缕血光,就连额头的风雨印记也有些血色。
柳大家望见陆景的眼眸,只觉得其中有一阵阵杀伐气在澎湃流转。
可是……
当柳大家看上陆景,陆景也感知到了柳大家的目光,他缓缓转过头来,隔着极远距离朝着柳大家颔首。
眼中的凶戮气略有收敛。
便只是这一刹那,柳大家似有所觉。
她刚要开口说话,却见远处又有一道剑光闪过。
柳大家感应到那剑光出自千秀水,不由一阵头痛。
反而平日里极为疼爱南禾雨的洛明月却一脸肃然。
只见她轻弹蟾魄,剑气就此开枝散叶,直升虚空,拦在千秀水之前。
铿锵!
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
千秀水直落而下,刺入几人眼前的青石街上,南禾雨面色苍白落在地上。
洛明月深深看了南禾雨一眼。
南禾雨侧过头去,看向陆景。
“我只是靠近看一看他。”她抿着嘴唇:“陆景先生心有所持,看似随和实际上气性高傲,心所行所为皆有良善二字作为丈量天下事的尺度。
他怎会以自身性命、以自身所持换荧惑之星映照,换那一条苍龙性命?”
洛明月目光冷然,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云中陆景身上,只是声音却越发冰寒。
“映照荧惑,他就已经不再是陆景了。
他已无情无性、无思无想,荧惑帝星托生于他元神、肉身中,生灵在他眼中不过草芥,乃至人间存亡于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这样的人物活下去,对这人间不过是一场灾祸。”
“禾雨,你应当拔剑斩他,斩去荧惑,为已死的陆景先生元神、肉体求一个安乐!”
洛明月指向陆景。
南禾雨抬眼看去。
却见刹那间,整座太玄京中不知有多少元神、多少武道气机猛然迸发。
东城内外,狂暴的元气凝聚成为实质,令人看不真切。
洛明月再不犹豫,她手持蟾魄刚刚踏前一步。
柳大家却言语中略带着迟疑,道:“陆景……似乎是陆景。”
南禾雨骤然转头。
洛明月也停下脚步看一下柳大家。
柳大家正欲说些什么。
陆景已经缓缓拔出归鞘的杀西楼。
“天下纷乱,该死的人不曾死、不该死的人反而死了许多。”
陆景抬头左右四顾,最终落在太玄宫中。
落目之处,俱都是无比森寒的杀意。
“圣君布下棋盘,杀于人间有功之人,欲亡半座天下保全半座人间。
陆景力弱,看不出棋局对错……只知道天下没有不得不死之人。
陆景如是、观棋先生如是、四先生如是。
今日观棋先生已死,陆景再不是大伏景国公。”
“诸位……人皆有命,不过却只有一条命。
陆景长剑在此、长刀酝春雷、元神照九星,此时此地要出这太玄京。
若有人阻拦,为了不死,便只能拔剑相向。
刀剑无眼,不惜命……可来拦我!”
陆景说话间,杀西楼流出一道剑光。
那剑光遍布四方,仿佛一滩流水流过人间静默无声。
可那无声中,却又隐含着霹雳、隐含着雷霆、隐含着盖世的杀伐、隐含着霸烈。
大司徒听到陆景这般平静的话语,身躯一僵,猛然转身。
他转身看上陆景,却见陆景眼神里依然酝酿着那道血色。
那微不可见的血色却并没有遮去陆景眼神中的清明。
这时,陆景天王星照耀其身,又有罗睺照下星光。
一时之间,陆景神念出窍,显化一座罗睺天王法身,如帝如王,手中却握着一把斩首大刀!
“陆景得控元神,思绪清明,他……”
大司徒只觉得不可思议,就连严阵以待的少柱国李观龙都不由紧紧地捏了捏缰绳。
原本已然绝望的南禾雨眼中骤然间伸出希望的光彩。
洛明月大为不解,她看着柳大家问道:“为何?”
柳大家摇头。
……
太玄宫中。
原本嘴角就露出笑意的剑甲不由大笑。
笑得整座太玄宫震荡,他指着崇天帝笑得前仰后合。
“你方才说,死一条苍龙,得一个无情无性的斩仙剑也值得。
现在又如何?”
时至此刻。
崇天帝眼中的平静终于荡然无存。
他看了一眼商旻,又看了一眼陆景。
不知为何,他眼中这两人竟然隐隐重合,此间这一幕一如许多年前,大伏第一位白衣出走太玄京之时。
“你苦心孤诣,以鹿潭之力作饵、以太华帝子山河图录作底,只等待这少年映照计都罗睺。
今日你且再看!”
商旻大开双臂,神术、白鹿两道剑光周然飘动起来。
剑意凝聚,两柄名剑消失了踪影,只有微风一般的溅起在空中飘荡。
崇天帝站在原地看了二三息时间,似乎终于有些厌烦了。
他终于探步走出那废墟,对商旻道:“你与陆景,只能选一个。”
商旻抬头:“你不怕天地之真查知了你的修为,不怕天上三星妨碍你那棋盘走势?”
崇天帝眯着眼睛摇头:“赢棋之道在于多变,棋盘中生了异类一时失利罢了,又算得了什么?”
楚狂人探目,隐有担忧。
商旻却摆了摆手:“让我来看看你这位天下第二,究竟是否名副其实?”
“所以你选了陆景?”崇天帝询问。
商旻道:“我曾与这少年说过,他若出太玄京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也好!”
崇天帝抚袖,太玄宫中一时之间迷雾阵阵。
而东城以内,陆景仍然站在墙头,洛明月看得出神。
大司徒猛然惊觉,他眼中带着炙热,高声问道:“景先生,你如何见荧惑?”
陆景身在千百强者、十余万锐士中央,道:“荧惑为我照帝星,自然为我元神之光、元气之引、手中之剑,是我探天地之真的兵器。”
“只是兵器?”大司徒喘着粗气。
“只是这兵器不同于以往,要更锋锐,更血腥一些。”陆景抚摸长剑,剑尖又朝前一指:“陆景今日要出城,敢拦我陆景,便要上我执剑山走一遭。”
“执剑山?”
“为我星宫,自此之后,执剑山中不仅埋人间恶孽,也埋拦路人!”
“我陆景要活,天下就没有不得不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