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清华望向周贻瑾,周贻瑾笑道:“怎么样,我说过,三少不会答应的。”
蔡清华摇了摇头,似乎无法理解。
周贻瑾道:“别人能进这个棋局,也许会受宠若惊,但我们三少却是从来不甘心去做别人的棋子的,无论执棋者是谁。”
蔡清华冷笑:“不想做棋子,那是想做棋手了?可是做不做得了棋手,也得先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处在什么位置!以当下局势而言,还奢言什么不想做棋子,这等意气用事才是真正的愚蠢。”
“不敢不敢。”吴承鉴说:“吴某人算什么东西?敢在大方伯、和中堂面前做棋手?不敢,不敢。不过嘛,吴某以为,大方伯若真是士林清流、国家栋梁,就不应该这么对待我们吴家。”
“你们吴家怎么了?”蔡清华道:“大方伯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们吴家来办,那已经是极之看重了,你还不满意了?”
“不敢,不敢!”吴承鉴道:“吴家是做生意的,商贾在士人眼中,乃是贱业,但蔡师爷可知道,商贾之中,亦有国士。”
“国士?”蔡清华冷笑道:“黄山谷云: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商贾之流,其在士农工之末,连士都算不上,还敢称国士?”
吴承鉴道:“要论一个人是不是士,是世俗说了算,还是圣贤说了算?”
蔡清华道:“自然是圣贤说了算。”
吴承鉴道:“考科举走仕途的人才能叫士,这其实是赵宋以后世俗的说法。但古代圣贤可不是这么区分的。孔圣人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之士。也就是说,一个人立身有道德底线、行事能明辨是非,在这个基础之上出外办事,能够不辱君命,便可谓之士。可见圣贤区分国士与宵小,不是看身份与职业,而是看他的行为、道德与操守。相反,那些虽然做了官却不称职的人,圣人是怎么说他们的?‘今之从政者,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蔡清华哈哈一笑,心想这个满广州人人都称之为败家子的宜和三少,原来倒也读书,便道:“好,算你说的有理。可是你们商贾之中,有这样的人么?岂不闻圣人云: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说的就是你们这群终日追逐蝇头之利的奸商。”
吴承鉴道:“可圣人也说,君子的境界是贫而乐、富而好礼。若我们富而好礼,那不但是士,且是君子,而不是奸商。”
蔡清华道:“你敢说你们吴家做到了?”
吴承鉴道:“不敢说已经做到,但我们一直都以此为追求,一家子有志于此道而且二十多年来积极践行的人,这不就是士了吗?”
“哦?”蔡清华道:“愿闻其详。”
周贻瑾不经意地看了蔡清华一眼,便知从这“愿闻其详”四字开始,师父就要被三少装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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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听吴承鉴道:“天下谁都知道,我们十三行与普通商人不同。乾隆十年,圣天子从广东商行之中,挑选出其中财力雄厚的五家作为保商。被选中的保商,必须承保外国商船到粤的贸易和纳税,承销进口洋货,承办出口华货,甚至就是外商的仓库住房、工役雇佣,也全都由保商负责。此外,洋人若有向官府交涉禀报事宜,不能直接接触官府,也必须由保商代为转递,保商还要负责约束外商的不法行为。可见我们十三行的保商,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商人,而是有实无名的皇商,是奉行君命,为国聚财。”
“按理说的确如此。”蔡清华道:“然而我到广州之后,看到的却是你们这群保商,借着圣旨垄断华洋贸易,为自家赚得金山银海,生活更是奢靡无度,这也敢自称奉行君命、为国聚财?”
“生活是节俭还是奢靡,这是小节。管仲的生活也不节俭,但孔圣人仍然称他仁。”吴承鉴道:“当然蔡师爷说的没错。我们保商之中,也分有三等,其中最下等的保商,的确是借着圣旨垄断谋利,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真货也卖,假货也卖,好事敢做,坏事也敢干,甚至就是违法犯禁、祸害国家的事情,只要利之所在,也敢出手,卑躬屈膝的事情也是趋之若鹜,为了钱银养就一副奴颜媚骨,这样的人也就是世俗所谓的奸商。就是这样一帮人,把我们商人的声誉都给败坏了。
“至于第二种,他们做生意讲究良心,讲究底线,讲究货真价实,讲究公平交易,这样的商人,真可谓良心商人了。若再讲一点义气,那就是卢关桓这般人物了,这是商人中的中品人物。”
蔡清华自觉已经猜到了吴承鉴的诡辩套路,笑问:“那么上品呢?”
吴承鉴道:“上品之商人,是要在货中立品,在商中立德。他们不止在做买卖,还要做货品,不但要做货品,还要立德业…”
蔡清华听到这里,大笑了起来:“古人云,天下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天下读书人学问再大,也只敢求立言,便是大方伯这等大儒,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立德。而你告诉我,区区商人之中,也有人敢自称立德?”
吴承鉴道:“不敢自称太上立德。但保商之中,的确有一二户,是在无声之中,建功立德的。请蔡师爷听我细说。十三行的保商之中,大部分都只是凭着执照,垄断着华洋贸易,对国内坐地收货,再卖给洋人,左手低入右手高出,靠着其中的差价来赚取高额利润。比如下五家中的潘易梁马杨都是如此。这些商行倒了破了,也不过是一家一户的衰落,最多再倒掉几十家供货的商户。换一个商户来领了他们的执照,生意照做。于国于民,影响都不大。可能在大方伯与蔡师爷看来,我们这群保商,全都是这样的人吧。所以选我们吴家做过河卒子,可能在大方伯看来,我们吴家应该受宠若惊才对。”
蔡清华沉吟着,不置可否,他已经隐约听出了吴承鉴的暗中所指。在卢关桓来投之后,他也算更深入地了解了十三行中各家各行的情况,知道虽然同是保商,但各商行又有所不同。
果然就听吴承鉴继续说:“保商之中,又有第二等人物,乃是根基渐深,已经建立了相对庞杂的货流体系,商贸往来渗入到南方各省,如‘上四家’中的蔡、谢以及我的未来岳父叶大林,都是如此。这几家商行如果忽然倒闭,而没有资格相当的人接手其遗留下来的摊子,造成的影响就要深远得多,可能若干府县的商流都要受到波及,因此牵涉到这几家的话,就必须慎重。”
蔡清华道:“听你的说法,莫非你刚才没点出来的潘、卢、吴三家,又与蔡、谢、叶不同?”
“当然不同!”吴承鉴道:“我们潘、吴两家,在赚得海上暴利之后,又将银子投入到上游的实业里去,以图改进货品,潘家经营丝绸,我家经营茶叶。将银钱投入到丝、茶的改进上,风险高、投入大,周期又长,见效最慢。这就是家父起步虽早,然而积两代之力,排名却至今在蔡、谢、卢之下的原因,因为如此吃力不讨好,所以大部分保商都不愿做下这个苦功,做这个苦活,只有老卢目光也算高远,近年也终于在瓷器上发力了。
“然而靠政策垄断致富,是注定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一旦时局有变,执照换人,也就是内务府一纸命令的事。如粤海金鳌之经营丝绸,背后牵涉到的作坊何止千百家,织机何止千万架?又如家父家兄之经营茶叶,背后牵涉到的茶山何止百十座,茶厂何止百十家?丝之既成,茶之既收,然后加工制作的人员,不知包括多少织造巧手、多少制茶师父,而后海陆两道的运输的人员,又不知包括多少苦力与好汉。这两条线,赖之生存者,不下万人,因而致小康者,不下百家,而因整盘生意而多少获利者,怕不下数十万人。”
听到这里,蔡清华总算有些明白了。
吴承鉴是要告诉自己:潘、吴两家和十三行其它家族的不同,是他们的资本已经进入到实业领域,他们如果出事,直接受影响的就不止是他们自己、不止是合作商户,而是涉及到桑农、织户、茶农、运输苦力在内的许多底层人群。
官员们其实不怎么在乎商户的死活,却都会担心底层民众的生计。这不是出于慈悲心,而是出于恐惧心——因为商人阶层软弱,而底层民众没饭吃却是敢造反的。
吴承鉴所列举的三种商人,第一种死了就死了,将执照换个人便可;第二种商人,却要安排好人来承继其商流;而第三种商人牵涉面更广,在处理他们时,的确要比对前两种人更加谨慎些。
便听吴承鉴继续说:“在十三行这个最后关卡上,潘老与家父每从洋商那里多争一分利,回头对国内便多让一分利,蔡师爷你或许看不起这一分利,可就是这一分利,便能泽及千百户人家,惠及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二老,每每为此忧心,于洋商面前,多争利益,转头面向丝厂茶山,则多让利,常常跟我们说:‘我们这一头多让十两银子,丝头茶头虽然不可能就将这十两银子都让给织工、茶农,但最后让利个一二两,对这些下贫之家来说,他们的生活也能有所改善了。’蔡师爷,存着这样的好心,做着这样的好事,不是立德业是什么?”
蔡清华嘿嘿两声,道:“若潘、吴两家,真的如你所说,倒也算商贾中的良人了,但你刚才自称国士,却是有些自抬身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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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也不辩驳,却拿起那个装酒的玻璃瓶来,道:“这瓶葡萄酒固然价值不菲,但装酒的这个玻璃瓶,造价却也不低。蔡师爷,你觉得此瓶在我大清价值几何?”
蔡清华道:“约莫数十金。”
这是他们读书人喜欢用的仿古词汇,数十金就是几十两银子的意思。
吴承鉴道:“国家以农为本,天下米价,取其中位,每石约莫白银一两半到二两二之间,中等稻田,亩产二石,去皮得米,出米七成,则农夫在一亩田上辛苦耕耘,一年所得,不过二三两白银。国朝人多田少,一夫所耕,不过三数亩,则其一年所得,不到十两白银——这还是不算各种盘剥的总产出。而这么一个酒瓶,就需要一个农夫在田地里劳作五六年。那么蔡师爷知不知道,这玻璃酒瓶是做怎么来的?”
蔡清华虽然博学,却刚好不知此事,然而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就也没有回答。
“是沙子!”吴承鉴道:“这玻璃是用沙子做的,泰西的几个熟手工人,一天大概就能吹出几十酒瓶。几十个酒瓶,他们一天吹出来,然后就能赚走一条小村子所有农民一年的收获了。”
“这又如何?”蔡清华道:“按你这样说,我大清出产的陶瓷,也都是沙土制成。丝绸,不过蚕虫所吐。茶叶,不过茶树上的叶子。可就是这些沙土、虫唾、树叶,却每年都为我们大清赚成千万两的白银。”
他自觉得已经驳倒了吴承鉴所论,却听吴承鉴道:“那他们为什么要用白银来买这些瓷器、丝绸、茶叶?我们为什么要花重金去买玻璃?”
蔡清华笑道:“这还不简单。因为他们不会制造陶瓷、丝绸,没有茶树,而我们不会制造玻璃啊。四海之中互通有无,此乃自古皆然之理。”
吴承鉴道:“那如果他们学会了制造陶瓷、织造丝绸、种植茶树,而我们还没学会制造玻璃呢?”
蔡清华一愕。
“是因为他们暂时还没有我们的技术!”吴承鉴道:“天下只要土质适宜,就能制作陶瓷,别的不说,日本、朝鲜就都会造了,只是没我们造的好罢了,可见并非一定只有中国才能造。同样,桑树可种,只要得到蚕种,欧罗巴的人还来买什么丝绸?至于茶树,蔡师爷可知道,洋人已经在谋盗茶种和茶树苗。而我们大清呢?这么多的官员尸位素餐,在国内权谋算计一个比一个厉害,但眼看着玻璃价格高企不下,却有哪个官员曾想过去改进玻璃的制造?更不要说,近年泰西已经出现了比玻璃更重要的国之利器。”
蔡清华对没听说过的什么“国之利器”毫不在意,他的眼界毕竟还是有局限的,但听说洋人要盗蚕种茶种,脸色便微微一变,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便道:“洋人谋盗蚕种茶苗,可是真的?若是真的,这事可得速速上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