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早就上禀过了。不过上头的反应,也就那样。”吴承鉴道:“而且长久而言,这秘密总是很难保的,因为不止我们,日本、朝鲜也有蚕、茶啊,他们从大清这边得不到,转去日本朝鲜索求呢?十年八年,我们保得住秘密,百八十年呢?只要对方有心,总有守不住的一天。”
蔡清华道:“但你刚才也说,日本、朝鲜之丝、茶,虽能织、种,品种却远不如我中华。”
“不止是织、种。还有后面更加复杂的工序。”吴承鉴却道:“丝我不懂,但茶叶之所以成为茶叶,不是从山谷之中,采取茶树叶子就够了。先是选种,之后培种,一代又一代,择土而种,望天看气候采摘,而后筛、切、选、拣、炒,一道道工序下来,繁复无比。料来丝之织、瓷之制亦若是。
“士大夫渴而坐饮,而不知一杯之水,背后有多少匠人的血汗。为什么洋人会万里远来,以金山银海来换取这一片片黑乎乎的茶叶?因为我们卖的不是树叶,而是将这树叶变成良饮的技术。而这技术,是自秦汉以来无数茶农茶匠中的聪明才智之士,积二千年才得以领先于四海的制茶技艺。神农分五谷,天下人赖之以饱,而丝、茶、瓷诸道,华夏赖之以富。则丝、茶、瓷的发明者与改进者,其功实不在神农之下。”
蔡清华这时已有些被吴承鉴说动了,只是他毕竟是读儒家经典长大的,重农鄙商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所以一时不愿意承认这个观点。
但他脑子很活泛,很快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你说这三门技艺,乃是我中华千年所积,那么洋人就算偷了茶种、蚕种,多半也没什么效用了。”
“数十年内,或许没用,但百年之后呢?”吴承鉴道:“洋人能用沙子造出玻璃,可见他们中间也有聪明才智之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丝、茶涉及的是成千万两白银,有这么大的暴利作为吸引,不愁没人投入钻研。再加上已经看到我们的丝、茶成品,则我们如果故步自封,而让洋人迎头赶上,或数十年,或百余年,恐怕洋人就不需要再从我们这里买茶了,甚至有一天,我们的丝、茶之出品,还将不如对方呢。若如此则将如何是好呢?
“我大哥吴承钧为了这个问题,常常彻夜思索,最后终有所得,对我说:洋人能进益,我们也当有进益。只要我们的进益在他们之上,那我们就能保持领先,使中华之丝茶瓷器,出品高于四海,那洋人就得永远花大价钱,来中国购买丝茶瓷器。
“因此我大哥才会日夜不休,将从十三行赚到的钱,一笔又一笔地投入到茶山上,维持着制茶工艺的不停改进,目的就是要让我中华的制茶工艺,永远领先于天下。蔡师爷,你明白了吗?我大哥他不只是一个商人啊,他是要以茶为利器,为华夏争四海之利。
“匹夫具有此等心胸、此等眼界而且能身体力行者,若这还不是国士,请问什么才算国士?此等国士,实为国之瑰宝。对这样的国之瑰宝,大方伯却要当作过河棋子来使用,蔡师爷,你觉得这样对我大哥公平吗?对我吴家公平吗?”
一口气说到这里,吴承鉴才停了下来,脸上犹带激动。
蔡清华沉吟道:“就算你大哥当真如此了不起,然而你宜和行所牵涉的,最多不过十万人之生计,茶之一道,也不过国家一隅。而和珅之害,祸在天下,贪腐所败者,更是国之根本。以利害权重而言,亦当以前者为轻,而以后者为重。”
吴承鉴道:“蔡师爷,你扪心自问,杀了和珅,贪官就能绝吗?天下就会好吗?”
蔡清华一时沉默,终道:“至少不会更坏。且让天下有向好之望。”
吴承鉴又道:“再退一步说,把我们吴家推出去做过河卒子,就一定能倒和珅吗?”
蔡清华道:“就算没有十成把握,亦有七八分。”
吴承鉴又问:“然则,一定是要我们吴家吗?”
蔡清华不答。
吴承鉴道:“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方略想法,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苦衷。大方伯要进行的这场斗争,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在大方伯那边,他败了不过后退一步而已。而在我们吴家,一有个闪失那就是万劫不复。且就算一时赢了又如何?一入此局为棋子,宜和行往后将永陷漩涡之中,哪里还能静下心来,钻研提高茶艺?
“蔡师爷,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我不但是要保住吴家,我要保护的还有我大哥所创立的这个事业,以及赖以创立这份事业的德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我大哥所创立的这份利国利民的功业,因为那些此伏彼起、永无休止的的政治斗争而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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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华走了,他没得到希望得到的承诺,然而脸上竟无愠色,反而带着一二分歉疚。
他走了之后,吴承鉴也没回家,直接让铁头军疤将小艇荡到花差号上,两人舱内坐下,周贻瑾忽然道:“承钧兄真有这么了不起么?”
吴承鉴笑道:“当然,我大哥是大大的了不起。”
周贻瑾嘿嘿了两声:“我来广州也非止一日了,见多了各式人等,反而是令尊与令兄都没见过,但我怎么觉得,你所说承钧兄的那些豪言壮志,更像是你自己的话。”
吴承鉴嘿了一声,不答。
周贻瑾道:“你会拒绝师父的提议,我倒是料到了,然而之后那么长的一番言语,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你这番话可是有什么深意?”
吴承鉴反问:“为什么你料到我不会答应?”
“这还不简单?清流其实不可信任,更不可依赖!”周贻瑾道:“清流们志存高远,手段却不多。真的由你们吴家当出头鸟,害得和珅跌个大大的跟头,以和中堂的个性手段,回过头来一定会先拿你们吴家开刀,那时候,大方伯未必保得住你。”
“跌个大跟头?”吴承鉴道:“贻瑾也认为这件事就算办成了,也倒不了和?”
“我认为倒不了。”周贻瑾道:“国库也好,内务府也好,那些钱是怎么亏的?虽然我们看不到账簿,但想想当今圣上的性格,以他这般强硬的个性,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弄出这么大一个钱窟窿?依我推测,这些钱窟窿,穷究到底,只怕还是皇上花了去。两征准格尔、两征廓尔喀,两定大小金川,这花出去的白银,一亿也打不住,再加上皇上他自己的开销也大,加在一起,光靠国库收入肯定是不够的。”
“当然不够。”吴承鉴道:“江南盐商的口袋,一个两个都瘪成什么样子了。所以现在也要轮到广东了。”
周贻瑾道:“钱虽然是皇上花的,但清流们为尊者讳,自然要把责任全推到和中堂身上去。但既然钱是皇上花的,皇上心里能没数?和珅是为陛下挡风挡雨挡污秽的一面墙,这面墙再脏再黑,皇上也要回护的,怎么会真让他真的给倒了。”
周贻瑾冷笑道:“所以啊,你若真的答应了大方伯,那吴家才是死路一条。也幸亏你没答应。只是你刚才那一番话…啊!我真是糊涂了!”
吴承鉴摊了摊手。
周贻瑾笑道:“你当然要说那番话的,不然虽然避开了和中堂的明刀暗箭,却要招了大方伯的忌,眼前这一关就过不去。”
吴承鉴笑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大方伯是君子,我自然要跟他讲大道理——再说了,我也并没有欺骗,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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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广总督府衙之内。
朱珪听了蔡清华的陈述,道:“他真的这般说?”
还没等蔡师爷言语,朱珪就喟叹了起来,蔡清华的学问为人他比谁都清楚,这般出己意料的言语,似乎便是蔡师爷也杜撰不出来,不由得叹息说:“不料蛮南、山海之交,也能出这等人物。其父固然值得敬重,这对兄弟也是不凡。吴承鉴此子心中颇有丘壑,所悟也算一道,只可惜读的不是圣贤书,没有走上儒门大道,惜哉。”
又问蔡清华:“你觉得,他会怎么解决此事。”
蔡清华沉吟道:“此事学生亦感奇怪,我看他双眸不乱,似乎成竹在胸,然而以当前之势而言,实在别无他法可以抗拒。没有我们为靠山,以商抗官,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吴家还是要死定了的。大方伯这边会怜悯茶农,爱惜志士,吉山那边可不会有这等顾虑。”
朱珪道:“我们可还有其它办法能干预此事。”
蔡清华道:“和珅在朝廷势大,而吉山在广州根深。我们也只能顺水推舟,如果行事脱了规矩,一旦大方伯牵扯进去太深,和珅就有理由插手,那时候我们反而得不偿失。万一…更被有心人再由大方伯而牵扯上…”
他就没说下去了。
朱珪道:“那此事就且放下吧。偌大的广东,千头万绪,也不能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十三行上。你且密切关注,看其后续如何。”
蔡清华道:“那吴家那边…”
“就由得他去吧。”朱珪道:“他既然不想倚老夫为靠,老夫也没有强为他出头的道理。老夫也要看看,在这等死局之下,这个小子还能如何翻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