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行眼里,打仗就是两队人马互砍。
在大部分内行的将军眼里,打仗则是在后勤、地形、气象等约束条件下,两队人马互砍。
而在李世民眼里。
在要不是进了文庙、早就进武庙了的军事天才李世民眼里。
战争是一件没有标准、十分个性化、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性的活动。
而每位指挥官在这活动中的应对策略——即作战战术——是不一样的。
就像指纹一样,各有特点,因人而异。
仗打得多了、总结得多了,李世民逐渐掌握了一项绝技——
那便是通过观察战场态势,倒推出对方部队的实际操刀人究竟是谁。
他的这种直觉,往往比细作提供的所谓“机密情报”更为准确,帮助他在作战中根据敌方主将的用兵特点,“量身定做”一套克制的战术。
也因此,当山对面那支赤巾军突然一改猥琐蹲坑的运兵风格,如大鹏展翅一般,稳准狠地向山下的薛延陀伸出利爪时。
李世民便敏锐地意识到,对方换主帅了。
而接手的那位新主帅,正是李靖!
这份猜测,压过了援军到来的惊喜,让李世民狐疑不定。
他和李靖共事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在统一全国的战争中,一个主北一个主南。
然而,对那位替大唐打下南半个华夏、却也令他忌惮不已的老“合作伙伴”,李世民每夜都在兵书上复盘对方的打法。
所以,赤巾军军阵的微妙变化根本逃不过他的法眼。
“李靖?是那位被天可汗封为卫国叶护的老将吗?他也在恒山?”阿史那社尔听得一愣。
契苾何力也犯起了嘀咕:
“我还在长安时,李卫公就已年老体衰,恐怕命不久矣……”
他俩又不是没有打过仗,在名将如云的唐初,也足以当得起一句“能征善战”。
但是对陛下这种“瞪谁谁怀孕”的神奇技能,他们仍然感到十分“玄奇”。
在他们眼里,在山谷这种回旋空间极其受限的地形中,策略的发挥余地也不大,而基础的排兵布阵都是大差不差的。
如何能通过一招一式,就判断出一方的主将是谁呢?
更何况,李靖李卫公谁不认识啊?
年过七旬的古稀老人,恶病缠身,能活一天算一天,连竖着走出卫国公府都很勉强。
怎么可能从安稳舒适的长安,大老远地跑到这冰天雪地的恒山,只为指挥一群山贼打胡人?
辽东军方面刷出了远超国力支持的火星援军,他俩姑且还可以用“百姓踊跃参军”来强行解释。
可在长安病床上等死的李靖,突然瞬移到云州前线指挥战斗,这属实有点过于抽象了。
又不是玄幻小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只是他俩又不好意思当面拂了老皇帝的面子,只能旁敲侧击地提一句疑问。
“可不是李卫公,又能是谁呢……”
李世民同样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李靖不至于千里迢迢杀奔前线,专门到他面前来露一手吧?
因为自己在出征前留了后手,私底下专门交代了房玄龄:
此役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立诛李靖。
而现在的他,就正好符合“三长两短”的标准。
李靖那羊尿泡可能装病装了好几年,可能身体足够硬朗。
但是房玄龄那老小子足够可靠,总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命令都不执行吧?
“可是,这既稳妥又阴险的战法,除了李靖还会有谁?”
李世民牢牢地注视着战场,整个身体完全探出了隐蔽处,似乎想要将躲在壕沟里的赤巾军主将看个真切。
“父皇……父亲,请当心一些!别落下山去!”
李承干心里一急,赶紧拽住李世民的腰带。
父皇可以去死,但不是现在,现在让他活着才符合孤的利益……李承干心里嘀咕道。
“嗯……”
李世民三心二意地应了一声,不过总算老老实实地贴在雪地上,隐蔽着自己的身形。
他越看越觉得对面赤巾军的战术十分可疑。
战术可以模仿,但细节上的指挥习惯,是其他人无法完全模仿的。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换做一般的将领,这种在人数不占优的情况下,将本军分成四部分的布局,搞不好就变成葫芦娃救爷爷的添油战术。
但是那些赤巾军的站位却是恰到好处,犹如一只凶狠而隐蔽的猛虎,收着利爪,小心翼翼地靠向猎物。
而懵懂的铁勒人也果然中计,聚成了一坨一坨的方阵,方便被集体收割。
不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可这一招一式,和李靖历史上的几次战役不能说一模一样吧,也可以说完美复刻了。
“难道说……李靖这么多年确实一直在装病?
“然后朕陷入困境的消息传到长安以后,长安先乱,被那厮得空出逃了?
“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李世民越想觉得,这是连他自己也不敢轻易采取的设定。
“有这么多义民加入战斗,奋起反抗铁勒人侵略,乃是我大唐江山社稷稳固的保证,父亲应该高兴才是,为何愁眉不展?”
李承干在一旁说着风凉话,心里憋着笑——
全天下不是你最大吗?怎么一个快躺棺材板儿的李靖就把你吓成这样?
“嗯,确实……”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而是愈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战场。
只是这次,他望向赤巾军阵列的眼神中,便不再含有刚才的欣喜、心疼、或者感动等正面的情绪。
而是充满了戒备和算计。
多愁善感的李世民下线,现在的他是一台冷酷的政治机器。
假如说,他是说假如……
他刚才的假设都成真,李靖真的与辽东势力合流。
那……
其中的奥妙,就很值得说道说道了。
众所周知,因为其地理原因,辽东可以算是大唐孤悬汉地核心之外的半个飞地。
离心倾向一直十分严重。
直到李明主政当地,才刹住……
才刹住这股歪风邪气个屁,离心倾向更严重了,连营州都督府都被他夺舍了……
算了算了,斯人已逝,不提也罢。
李世民咽下这股无名业火,太阳穴又痛了起来。
辽东明着不服朝廷,而李靖则是暗中蔫儿坏。
开国皇帝和功臣的关系如何处理,一直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因为功臣与其说是“臣”,更像是合伙人。
开国战争时期,兄弟之间自然可以随性一点,不那么听使唤,带头大哥一般不会说什么。
可是坐稳江山以后,大哥当然不能容忍小弟继续没大没小、权势滔天下去,当然要开始收权。
这就容易发生结构性矛盾了。
李世民能凭着自己“第一功臣”的身份压服其他人,所以功臣集团很老实。
李二也不必像某些开国皇帝那样大杀功臣,留下一段段君臣佳话。
但李靖是个例外。
因为李靖的功劳也不小,独立带兵作战,打下了南方半壁江山。
他当年如果反水,从唐朝独立出去,组建一个加强版的南朝也是可能的。
而在平定南方的过程中,李靖与军阀萧铣的关系也不明不白。
在峡州讨伐萧铣时逡巡不前,被太上皇李渊看出猫腻,差点问斩。
最后太上皇好歹被手下人给劝回来了,让李靖保住了一条命。
李靖从此以后也收敛了锋芒,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可是事关江山归属,李靖敢演,李世民未必敢信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靖那卓绝的军事能力,就是那块让李世民无论如何无法放心的“璧”。
如果李靖的能力,与辽东的反骨结合在一起……
后果不堪设想!
那就绝不是辽东脱离大唐、自立门户那么简单。
而是李靖以辽东为基础,向中原步步渗透,直到取而代之!
在河北的这一战,就是这计划的第一步!
拿下河北,李靖和辽东佬就有进军中原的跳板了!
如果辽东的背后有李明节制,那还只是皇位在老李家内部流转的游戏。
但问题是,李明已经被李泰杀害了啊!
李靖所图的,怕不是灭亡整个李唐王朝!
“也许只是巧合,辽东佬的指挥未必是李靖,一定不能是李靖……嘶,疼!”
一阵钻心的头疼,打断了李世民的猜疑,也让他从牛角尖里短暂地钻了出来。
自己的怀疑如果为真,需要一系列巧合同时满足,这显然不太可能。
而且按常理来说,在活到五六十岁就算寿终正寝的唐朝。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不可能、也没必要大老远跑到冰天雪地来继续发光发热。
就算让他来当皇帝,还能享几年福?
李世民晃了晃脑袋,收拢思绪,继续观战。
只是在他眼里,这场恒山之战的性质悄然开始发生变化——
从辽东义军与入侵者浴血奋战、保家卫国。
而是变成了割据武装赤巾军与铁勒族武装争抢地盘。
…………
“什么?那些烦人的辽东佬还有增援?把前军打退了,在山脚处形成对峙?”
真珠可汗夷男声如洪钟,粗鲁的质问声让传令兵不敢抬头。
薛延陀的主帐设在河谷另一头的山包顶端,也是能俯瞰整个战场的。
对面山上突然冒出来了很多援军,他自然也能看见。
他早就料到那股赤巾顽匪不会乖乖引颈就戮,摇来援军很正常,一点也没有让他猝不及防。
真正让他破防的是,他的军队对阵敌方援军,场面上并不落下风。
这就给了他一种不是不能赢的错觉。
跟从真珠可汗来云州和赤巾贼死磕的勇士,都来自核心部落,都是整个汗国最遵守军令、能打的精锐。
而对面新来的援军,既不包红头巾,身材也比正牌赤巾军矮小得多,战斗力一看就不行。
一加一减,显得薛延陀军好像只要再咬咬牙,就可以击败敌方援军、突破防线,抓住被困在壕沟里的赤巾军大鱼似的。
然而最后还是被打下了山,功亏一篑。
力度拿捏得刚刚好,恰好让真珠可汗尖叫抓挠。
功败垂成可比兵败如山倒让人恼火多了。
“传我的命令,集中兵力,全力进攻那个山头!”
真珠可汗大声咆哮道。
敌人的援军他并不怵,因为他有足够的冗余,手头有的是人力和对方拼消耗。
只要一拥而上,用人力淹死对方,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大汗,我虽然不懂兵法,但斗胆问一下……”
坐在一旁的李泰不安地问:
“将兵力集中在一处,会不会有危险?万一……”
“你懂什么?打仗打的就是集中优势兵力!”真珠可汗不耐烦地吼他:
“贼寇来得越多越好!就要趁现在这个机会,将赤巾贼的指挥,以及任何胆敢与之为伍的刁民,通通一网打尽!”
几句话就给李泰给喷蔫儿了。
因为就像李泰自己说的,他不懂兵法。
只是出于阴谋家的直觉,李泰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如果对方要使坏,就趁现在了……
“愣着干什么?快去传令!”
真珠可汗转向左右为难的传令兵,又吼了一嗓子。
无辜的小卒莫名其妙挨了两顿喷,灰头土脸地退下去传达命令了。
过了一会儿,集结的骨哨声此起彼伏。
如同笨重的巨兽,薛延陀庞大的部队开始运动了,迟缓地向河谷中段靠拢。
真珠可汗站在山巅,将山下的军阵尽收眼底,毫不掩饰洋洋得意的神色。
这里集结的虽然并不是薛延陀的全部三十万兵力——毕竟以恒山的战场宽度,也展开不了那么大规模的部队——但这阵势已经足够壮观了。
密密麻麻的方阵逐渐形成,一个衔接一个,简直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
而他们的目标,不过是河谷边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头。
这些士兵如果全部爬上山,甚至能盖住整座山的表面,让那里暗无天日!
“我的军队,是否雄壮?”
真珠可汗向盟友李泰炫耀着,颇有武装立威的意味。
李泰服服帖帖地叉手行礼:
“真乃熊虎之师也,确实威猛,不可挡啊。”
“呵,管对面有什么阴谋诡计,我的勇士杀他们就像杀野狐狸一样简单。”真珠可汗骄傲无比。
那些士兵就是他傲慢的资本,也是他在汗国站稳脚跟、并且进一步谋攻大唐的倚仗。
大军骑脸怎么输?
任他赤巾贼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吧!
大军还在陆续集结,因为河谷空间有限,骨哨声串在了一起,秩序变得越来越混乱。
真珠可汗在山巅俯瞰,兴奋地挥舞着马刀:
“全军压上!将赤巾贼的首脑捣毁,将辽东贼寇一个不留,全部杀……”
“大汗?”
他正说到兴头上,又被李泰给打断了。
“什么事?”他懊恼地大吼一声。
李泰被吓得浑身的肉一颤,脸色有些迟疑,指着河谷的上游方向,哆哆嗦嗦地问:
“那些,是大汗的骑兵吗?”
“嗯?骑兵?”
真珠可汗听得一头雾水。
哪个正经人打山地战用骑兵呀?
他手搭凉棚,望向李泰所指的方位。
在黄昏晦暗不明的亮光里,他隐约看见河谷上游起了一团雾,向他的大军快速靠拢过来。
随着雾气团,接近,真珠可汗这才看清楚了。
那不是雾。
而是无数马蹄踩在雪地上,所扬起的冰晶。
李泰没说错,真有骑兵。
“奇怪,我已经命令他们下马了呀……”真珠可汗纳闷地嘀咕一声。
李泰皱起了眉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并不是大汗的军队?”
真珠可汗放下了手,反问李泰:
“那是你的兵?”
李泰摇摇头,指向他们所在山包的山脚位置:
“遵照大汗的吩咐,我军一直在原地没动……
“大汗您说,会不会是来自其他部落的友军?”
真珠可汗嫌弃地摆了摆手:
“那些蛮子只在劫掠的时候才会主动冲到前面,怎么可能大老远来云州?”
“那这支骑兵是……”
两人面面相觑,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