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首扑地,鲜血飞溅。
高句丽骑兵就像两柄钻头,从一东一西两个方向,沿着河谷,狠狠地钻入了薛延陀的军阵之中。
铁勒兵士面对高速奔驰而来的骑兵,被创得七零八落,或被马刀、马槊削得东一块、西一块。
速度是骑兵最大的杀伤力。
而在地形崎岖的恒山山地之中,李靖精心选择的这块河谷,便是少数适合骑兵冲锋的地块。
够平坦,滩涂也被冻结实了,不会让马蹄子陷进土里。
一名全具装的骑手、和胯下的战马,总重量少说也至少有半吨。
加上快速奔驰裹挟的巨大动能。
高句丽骑兵冲锋薛延陀的军阵,就像泥头车创小鸡仔,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而薛延陀部队则正在准备上山进攻的半途中,变阵变到一半,在完全没有应对的情况下被骑兵突脸,顿时阵脚大乱,死伤惨重。
而因为河滩地势狭小,一边是河、一边是山,大量薛延陀军队挤在有限的空间里,本就混乱不堪。
被骑兵这么一搅和,秩序更是荡然无存,乱成了一锅粥。
“骑兵来了!快跑!”
“哪来的骑兵?可汗不是让我们下马了吗?”
“是敌人的……你快让让!”
“哎哎你别挤啊,正在组阵列呢。”
“救命!”
混乱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边缘的士兵已经被杀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了。
中间的士兵还懵懂不知,在同样搞不清楚状况的军官指挥下,试图排列进攻方阵。
结果就是,步兵无法结成有效的反骑兵方阵,被高句丽人冲进来乱杀,连躲都没地方躲。
直接死于高句丽屠刀下的倒霉蛋已经够多了,而混乱秩序导致的踩踏事故,甚至造成了薛延陀方更大的死伤。
在极度混乱中,终于有部分基层军官意识到了什么,拼命试图维持秩序:
“不准逃!你逃得过马吗乱逃?回去结阵!”
“不需要跑得比马快,只要跑得比战友快就行!”
然而,军官的努力都是徒劳,秩序士气崩溃到这种程度,就算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也很难再有效组织起来了。
一些没有受到冲击的军团,也确实尝试列阵阻挡骑兵。
然而空间实在太小了,布阵人员还没有运动到位,就被高句丽骑兵冲散了。
铁勒步兵被冲得七荤八素,不是四散奔逃、自相踩踏,就是被撞傻了呆在原地发蒙。
在他们无所适从、遑论反击的混乱时期,天上又降下密密麻麻的箭雨,无情地落在他们的脑袋上。
高句丽人打得也很聪明,并不是光凭骑兵闷头硬冲。
而是分成了多层次的梯队,按波次发动进攻。
一马当先顶在最前面的,是数量有限、人马具甲的重骑兵,负责凿阵。
重骑兵的后方,则是手持长枪马槊等长柄兵器的普通骑兵,负责在重骑兵撕开敌方防线以后,扩大缺口。
两种骑兵一前一后,组成前尖后款的箭头阵型。
而在这巨大“箭头”的中间,与敌人没有直接接触面的空间,则“填充”着箭术高超的马弓手。
这样的阵容分布可以让前线每一个士兵都“有事干”,不至于在队形最外缘的骑兵才能杀敌,队形中间的只能被动摸鱼划水。
骑兵队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敌军尽皆倒伏。
更绝的是,马弓手会针对性地射击骑在马背上的敌军。
这样的目标不但更好瞄准,而且几乎肯定是军官,射他们准没错。
几轮齐射下来,薛延陀方阵的基层军官被射了个七零八落,就算没被当场射杀,也不敢继续傻愣在马背上当活靶子了。
游牧民族的军队,竟被辽东军打得无人敢骑马!
这不但沉重打击了敌方的士气,更大大削弱了敌方的指挥效率,让其基层指挥几近瘫痪。
“大帅妙法啊!”
苏定方在山上观摩老首长的作战指挥,不禁低声赞叹。
这砍瓜切菜般的效果,实在妙极!
薛仁贵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盯着战场,拼命将骑兵阵型变换的每一帧都拓印到脑子里。
在他心里,搞笑小老头的形象瞬间拔高成了帅气的主帅。
这创造性的骑兵阵法,是李靖为了尽可能多的杀伤敌方有生力量,而相应做出的变阵。
这一“夹心阵法”的原型,是他李靖自己经常使用的“四面阵”,外围士兵持盾或长柄兵器,内部则布置弓弩手,反骑兵很好用。
而稍微改吧改吧,把方阵改成纵阵,把步兵改成骑兵,就成了骑兵虐步兵的阵型。
如果两军旗鼓相当地对垒,各自列好方阵、摆好骑兵、做足了万全的准备,那这种虐菜夹心阵就是纯纯送人头,只有被虐的份。
但是在战场上,哪来这么多时间给双方排兵布阵,做足万全准备?
没有万金油战法,只有合不合适。
抓住敌方破绽,针对性地运用阵型,一次性多噶人头。
这就是一切战术的基础与核心。
然而,薛延陀军人多势众。
光凭骑兵冲锋,不可能将几十万人一波打爆。
而且敌方阵型有些过于厚了,用身体硬生生拖慢了高句丽骑兵的速度。
如果失去速度和冲击力,陷入近身缠斗之中,骑兵就没有优势了。
关键是后续波次能否无缝衔接上,能否达成战役目标。
开场大优、而后续骚操作送掉前期优势的战局,并不是没有。
“大帅,接下去如何?”苏定方问。
“我已经修整完毕,随时可以投入战斗!”薛仁贵摩拳擦掌,斗志满满。
李靖根本没有搭理他们,专注地紧盯战场局势,在地形图上写写画画,发号施令,一刻也不停顿。
在寒冬腊月,豆大的汗珠却从这古稀老人的额头不断沁出。
他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老苏、小薛心有触动,不敢打扰老帅的工作。
“东西军两面包抄,前军突击,中军……不动。”
做完最后一则指示,李靖这才如梦初醒,好像突然发现两个后生正灼灼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战场上有什么新情况吗?”
“呃……没有没有。”两人同时摇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总觉得……李卫公好像瘦了一点?
…………
在河谷的另一头,山巅之上。
真珠可汗夷男脸色铁青,已经双手离开键盘,放弃指挥了。
因为压根就指挥不动,底下的步兵阵型互相交织,已经搅成毛线团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徒劳地阻止一辆满载的马车冲下悬崖,而他只是一只螳螂。
而对方的骑兵还嫌战场不够乱,还在像赶羊一样,把散在别处的辅助部队也向河谷中心驱赶!
各部落、各军团你中有我,共同挤在局促的山脚下,就算军神下凡也解不开这一团乱麻。
“大汗,敌方步兵好像有动作……”
一旁观战的李泰小声提醒,生怕触了大腿的霉头。
虽然他不懂兵,但只要长眼睛的都能看出,薛延陀方遭遇了逆转,战局不容乐观。
“我有眼睛,我会看!”
夷男低声咆哮,已经完全放弃克制自己的情绪了。
没这个心情。
有什么事情,比全程目睹大优转大劣、而自己无计可施,更让人心情糟糕的呢?
被骑兵打乱阵型虽然很伤,好在自己兵力够多、底子够厚,还不至于致命。
问题是,敌方显然是懂得用兵之人,骑兵只是开胃菜。
接下来的步兵对决,才是真正的杀招。
真珠可汗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部队大乱,他实质上已经失去了指挥权。
只能眼看着对方有条不紊地排出兵阵,像庖丁解牛一般,从容不迫地肢解他的心腹军队。
首先是高句丽骑兵,在达成扰乱薛延陀阵型的目的以后,失去速度的骑兵绝不恋战,立刻调转马头撤退。
队伍里最昂贵的马弓手在普通骑兵的左右掩护下,优先撤离,人马具甲的重骑兵负责殿后。
骑兵部队就这样从容不迫离开交战第一线,但并不离开战场,而是在不远处的河谷平坦地待命,像秃鹫一样等待时机。
紧接着,高句丽的左军和右军同时出击,无缝接管骑兵让出的战区。
由于骑兵将敌人驱赶到了中心一小块区域,所以这两支步兵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抵抗,便包抄了薛延陀军的后方。
在混乱的铁勒士兵反应过来以前,便截断了他们的后路。
最后,便是位于山坡上,居高临下与薛延陀军正面对垒的那支前军了。
一阵强劲的音乐响起,是象征着总攻的秦王破阵乐。
前军率先发难,从山上向山下猛冲过来。
他们就像高效的收割机器,所到之处不留活口,稳步缩减着敌方的回旋空间。
有阵型的步兵对阵没有阵型的步兵,不啻于降维打击。
薛延陀军根本无力抵抗,地上躺满了尸体。
地狱的是,这些尸体替同袍拖慢了辽东军的行军速度,为后面的人争取到了跑路的机会。
大部分士兵放弃队列,拔腿就跑。
正好撞上包抄上来的左右二军。
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仅剩下的一点士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站住!维持阵型!”
一些军官还在徒劳地试图挽回秩序。
可是士兵哪里听他们的,只管自己闷头逃跑,完全无视命令。
没有在在军官的尸体上踩两脚,就算对得起可汗发的饷银了。
“我军败了”的哀嚎不绝于耳,撤退的风潮如涟漪一般,迅速扩展到整个薛延陀军队,生动地演示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就这样,在首领的眼皮子底下,这支占据绝对优势兵力的部队便土崩瓦解。
“回去!给老子回去,打仗!”
真珠可汗在山上暴跳如雷。
李泰同样面如土色,又不无鄙夷地斜眼瞧他那位奉为“主上”的盟友。
在远离战场的山顶,士兵自然是听不见这位大可汗的呼喊的。
可汗大人无非是在进行无能狂怒的行为艺术罢了。
“啧,无能!”
李泰懊恼地咬紧了嘴唇。
自己失大算了,识人不明用人不周,怎么和这种虫豸一起搞政治!
现在好了,被拉下水了!
虽然李泰和夷男各自有利益诉求,但在面对“李明”这个共同外敌时,两人是一心同体的。
薛延陀败,就等于他败。
“李明……”
李泰再也无法维持谦和的外表,肥胖的脸庞因为仇恨而扭曲。
他落到如此地步,就是栽在了李明那乳臭小儿的手里!
李泰精心策划了这一切,从联络薛延陀、室韦、思摩突厥,到逼走李世民、李承干。
诸皇子皆团结在他旗号之下,连李治也听命于他。
不可谓不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距离朝思暮想的皇位似乎只有半步之遥。
然而,那个该死的李明又从中作梗!
先是用监国之位钓鱼,在背后诱惑李治“背叛”李泰。
接着,不知他怎么勾搭上了高句丽,在正面战场上击败了李泰的靠山!
让李泰从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一下子跌落到一败涂地的境地!
李明!李明……
“呼……冷静,接下去该怎么办?”
李泰动用这辈子积攒的全部肚量,硬是把愤怒的情绪暂时压下去。
大势已去,不是和那菜逼可汗一起无能狂怒的时候。
得为自己寻找后路。
陛下、太子、监国、晋王……李泰已经把整个大唐的主要政治势力——也就是他的四个血肉至亲——往死里得罪了。
字面意义的四面楚歌!
可以和解吗?
事已至此,怕不是在说笑吧。
尽管李治承诺,只要投降就既往不咎。
但是鬼才信。
事关皇位之争,不是太极殿登基就是阎王殿报到,怎么可能不流血?又不是过家家。
难道说,自己就这么完蛋了?
只能引颈就戮了?
“不,还有机会……只要手头有兵,一切都好说!”
李泰心思飞速运转。
他虽然不知兵法,但对武装力量的重要性未曾小觑。
而此时此刻,他手里就还握有一支足够强大的武装力量!
那就是他自己的军队!
多亏真珠可汗不信任他,让他的部队一直河谷的另一边、几方山头的山脚下看戏,美其名曰“预备队”。
正好躲过了这次兵败浩劫,得以保全。
而这支部队到底也是唐军,虽然比不上在阴山附近的精锐,但组织度也不是铁勒人可以碰瓷的。
在目睹河对岸的友军被爆杀时,仍然维持着阵型,没有出现逃兵。
这一份筹码,还完完整整地在李泰手里攥着。
至于真珠可汗的筹码,则被他自己挥霍殆尽。
实力消长之下,李泰猛然发现。
自己在铁勒人之中的发言权更大了。
凭这几万以魏州兵为主的二线部队,想打回中原、重夺宝座,是不可能了。
但如果与真珠可汗联合,他仍然可以在薛延陀汗国里占据一席之地。
游牧汗国条件虽然差些,但保他一条命和他一世富贵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隋朝遗老不也投靠了突厥汗国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还可以在北方草原继续蛰伏,伺机南下中原……
李泰眼神幽深起来,为自己的后路打定了主意。
“魏王,你就打算让你的军队袖手旁观?”
战线持续崩溃,让夷男的弱小心灵也彻底崩溃了,破防地大喊:
“把你手下的几万唐军也投入战斗,否则辽东佬杀过来,我们就……”
“别大喊大叫的,丢份儿。”李泰压低声音道。
真珠可汗愣了一下,脸色顿时红温。
你这抱我大腿的寄生虫,背叛父亲的逆子,也敢这么和我说话……
然而这番话涌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你也意识到了?有多少兵,干多少事。”
李泰前恭后倨,对自己的嘴脸丝毫不掩饰。
“随着这次耻辱性大败,你在汗国的声望也跌到谷底了。
“这可汗的名号,你还能保得住吗?”
夷男脸色变幻。
在这里被歼灭的,可是忠于他的核心部落。
失去了手里这张最大的牌,他如何能摆平其他部落势力,在汗国内部站稳脚跟?
更何况,在送光了部落里的青壮男子以后,他在自己部落里的地位也不稳固了。
李泰说得没错。
他的地位、乃至生命,都岌岌可危!
除非,有外援……
夷男随即扯出一个谦卑的笑脸,弯下腰问李泰:
“那,魏王的意思是?”
前倨后恭,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别管被包围的军队了,我们立刻撤退,先一步回草原,把还留在河北地区的其他部落交给辽东军队收拾。”李泰果断说道。
这计策很是毒辣,连夷男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意味着作为部落领袖,他却要抛弃自己的部落子民,抛弃被他带到绝境的军队,一个人仓皇逃生。
而且这还能借刀杀人。
赤巾贼迟早要肃清散布在河北各地劫掠的铁勒部落的。
而不服从真珠可汗的那些部落势力,一个不少,都在其中。
他们迟早也会被赤巾贼给一并翦除了。
大家都被削弱了,就等于大家都没有被削弱。
他夷男仍然是薛延陀的第一大势力!
“真珠可汗”的地位依然牢固!
毒啊,真毒啊!
不愧是擅长阴谋诡计的魏王李泰!
不论对自己人,还是对敌人来说!
除了跟从,被逼到墙角的夷男别无选择。
“如魏王吩咐。”
李泰的脸色轻松了些,嘴角微不可查地勾勒起一个微笑。
这走投无路的蛮子上钩了。
只要回到草原,将真珠可汗杀了。
然后李明再替他在河北干掉其他部落势力。
那么薛延陀汗国之中,岂不是就数他李泰的势力最为强大了?
那他岂不是可以将整个汗国收入囊中了?
李泰不禁展开了无限遐想。
…………
“李卫公名不虚传!”
薛仁贵和苏定方旁观李靖的战法,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靖的战阵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原理说难也不难,就是通过运筹帷幄和几何变换,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
但他将这原理运用得出神入化,稳准狠,用最简洁的战术,达成了最大的战果。
“李卫公,趁敌军溃不成军,将中军压上,彻底围歼他们吧!”
战场的另一边,薛仁贵建议一把梭哈,乘胜扩大战果。
苏定方同意小兄弟的想法:
“游牧民族如同野草。不除根,来年就会再犯。必须尽可能杀灭。”
对两位疑似有点极端的下属,李靖摇了摇头:
“中军,不动。”
苏定方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嘴巴动了动,但没有对老领导的决定表示异议。
薛仁贵可憋不住,问道:
“为什么?卫公难道就这么放侵略者一马?”
李靖反问他们俩:
“我们是来干什么的?真的是来和蛮族作战的吗?”
苏定方和薛仁贵面面相觑。
难道不是吗?
从离开平州、进入河北地界开始,不是一直在和蛮族作战吗?
“抗击薛延陀只是一个引子。李明殿下真正的战略目标,是拿下整个大唐的天下!”
李靖从全局战略的层面,点醒了两位执着于战术的部下。
“卫公的意思是……”
“要抓住重点。铁勒人只是炮灰,杀再多也不过是一串数字罢了,没有什么意义。”
李靖的眼睛掠过山脚下被杀得七零八落的敌军,望向河谷对岸的山头。
山峰高耸,顶部却有一方平地,同样可以清晰地俯瞰整片战场。
敌军如果有统一的指挥,那里便是最佳的地点。
“但是极个别的几个人,是真正的关键人物。只要将其斩首,殿下的前方便是一片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