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两只手还扶着车辕忘了放下。
薛延陀汗国的可汗,铁勒诸部的首领,名义上统领三十万控弦之士的草原枭雄。
就这么唐突的,不明不白的,像路边一条野狗似的,死了?!
生平第一次,李泰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像雪人一样,在漫天大雪中一动不动。
“大汗死了,大汗死了!”
真珠可汗的仆从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就像受惊的鸡仔似的,果断抛弃被射杀的主人,一窝蜂往山下跑去,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连拦都拦不住。
抛弃族人者,就别怪自己也被族人抛弃了。
“敌袭!”
李泰的军队迅速行动起来,训练有素地围成空心圆的戒备阵容,盾牌兵在最外层,枪兵其次,弓弩手再次。
只不过在圆形中心被层层保护着的,并不是这支部队名义上的主君李泰。
而是他们的主帅,执失思力。
进入河北以来,这支以魏州军为主体的汉军就没干什么正事。
不是和辽东军打默契仗、送人力,就是在铁勒人烧杀抢掠的时候,在旁边站岗摆造型。
如此境遇,兵心士气本就不高。
加上魏王又一拍脑袋,自作主张替大家在草原安了家,比罪臣流放还要凄凉。
直接把李泰在军队里的最后一点路人缘也给败光了。
要不是与普通士兵同吃住、共甘苦的主帅执失思力还在糊裱,尽力将大家捏合在一起,这盘散沙早就散了。
因此,当敌人偷袭时,将士们下意识地以执失思力为中心。
至于李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甚至连原本服侍李泰的贴身仆从,也跟着惊叫的铁勒仆从一起逃下山了。
他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在闪烁着寒光的盾牌和枪尖之外,一个肥头大耳的锦衣玉食者兀自站立,显得格格不入。
过了许久,李泰才回过神来,不耐烦地用手砰砰敲车驾:
“还不快扶我上车!”
兵士们没有擅自走动打破阵型,而是征询地回望首脑。
执失思力轻叹一口气,下令道:
“速速掩护魏王殿下!”
这才从兵阵中拨出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扶他上车。
李泰的身形太痴肥了,几人七手八脚地才将这位爷送入特制的大车厢。
屁股还没坐稳,李泰已经焦急地拍打起了车身:
“你们傻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士兵们没有反应。
执失思力嘘了一声:
“殿下别着急,听!”
都这时候了有甚可听的……李泰耐着性子,竖起耳朵听了一会。
“什么声音也没有啊。”
“这就是问题,什么声音也没有。”执失思力面容严肃,警惕地望着下山的方向。
在地形崎岖、草木丛生的荒郊野外,能供人上下山的通路只有那么寥寥数条。
“几个仆从沿着这条路才逃了没一会儿,怎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经将领这么一提醒,李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那些仆从可是尖叫着逃跑的,怎么突然没音儿了呢?
就算他们闭嘴噤声,踩在雪地上下山,多少也会有点儿动静啊?
怎么会像死了一般,如此寂静?
簌簌簌……就在李泰纳闷儿的时候,仆从逃离的方向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只是那脚步声非常大、非常急促,而且越来越近。
听上去并不像仓皇逃窜。
而是许多人整齐列队,向山顶冲刺过来!
“不好,举盾过顶!”执失思力果断下令。
几乎在同一时间,四周的黑暗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弓弦声。
暗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轨迹。
所幸执失思力的对策得当,料到了不讲武德的敌兵会趁发起冲锋的时候,趁乱先放一波箭开道,提前做好了准备。
箭雨落在坚硬的盾牌和盔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然而,李泰的特制马车过于庞大,无法完全被盾牌覆盖。
被命令护卫魏王的守军对策也很简单,那就是干脆不管,只举盾保护自己,让马车自个儿在箭雨里坚挺去吧。
反正只要对方别上强弩,别射车窗,光靠攻顶是射不穿厚实的车厢板的。
“混账,混账!世人皆云我导致了第二次八王之乱,谁知道我还不如晋惠帝!我的嵇侍中在哪里!”
李泰艰难地将肥胖的身躯尽量挤在角落里,心惊肉跳地听着车顶如下雨般的中箭声,无助地哀叹身边怎么连一个忠心耿耿的卫士都没有。
好在过了一会儿,就在李泰都觉得车顶会被箭矢的重量给压塌以后,箭雨的声音戛然而止。
但是己方兵士也没有带他驾车逃离,战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安静比厮杀声更让人尖叫抓挠。
李泰受不住这煎熬,忍不住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向窗外张望。
他的军队已经变换了阵型,改为近战方阵,以主帅执失思力为核心。
而在上下山的通路方向,“簌簌”的踩雪声整齐而急促,越来越逼近。
外行人也知道,那是急行军的脚步声。
魏州兵如临大敌,握紧长枪,面对着传来声音的方向。
“呃啊!”
突然之间,凄厉的惨叫声从队伍的后面响起。
敌人竟不走大路,硬是攀爬崎岖陡峭的山壁,从后背悄悄摸上来了!
执失思力的精神骤然紧绷。
“声东击西?”
然而就在士兵急急忙忙向后转的同时。
如同瞬间闪现一般,正面的道路上,也冲上来一队人马!
他们盔甲精良,身材比中原人矮小一些,正是来自高句丽的辽东援军!
教科书般的两面包夹!
精锐走小路翻山从后方袭扰,在敌军刚陷入混乱时,主力再从正面杀出。
分工明确,时机也抓得恰到好处,不给李泰一方任何反应的机会。
气势汹汹的高句丽军中,一匹高头大马一跃而出。
马上的青年将领生得甚是雄壮,在一众相对矮小的高句丽人中间,如同鹤立鸡群。
“我乃营州都督府长史薛仁贵!速速投降,投降不杀!”
薛仁贵一马当先,声若洪钟。
魏州军被这气势所慑,不禁退后了半步,在底下窃窃私语。
“薛仁贵?营州都督府的薛仁贵?”
“是去年那位以半个营州都督府,力抗高句丽十五万人马而不败的薛仁贵吗?”
薛仁贵的大名,早就随朝廷邸报传遍各州都督府。
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兵士们突然听见了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感怀起来。
去年,大唐还能以一支偏师和民间地方武装,轻松血虐蛮邦。
而短短一年过去,蛮夷却能够在九州肆虐。
而自己甚至还要为虎作伥,以蛮夷马首是瞻!
此情此景,谁能不悲凉万千,谁能不羞愧难当!
“结阵,举盾!”
执失思力大吼一声,这才让兵士们如梦方醒,稳住了阵脚。
而李泰也被他一嗓子吼醒了,在车里惊慌失措地大喊:
“劳烦诸位给我顶住!我没齿不忘,事后必有重赏!”
画完虚空大饼以后,他小声催促车夫:
“快走快走,你难道要陷主上于危险之境吗?”
在一队精兵的护卫下,马车开动起来,沿着魏州军抵死确保的一条通路,在兵士们冰冷的眼神中,仓皇逃离战场。
“不好,要被李泰逃走了!”
薛仁贵暗道不妙,便要纵马追逐。
却被一阵箭雨拦住去路。
“小郎君,你还太嫩,面对弓弩手还敢骑马,回辽东再嗦几年奶吧。”
执失思力娴熟地在战场上飚垃圾话,一边指挥方阵封锁道路。
“你……”
小薛心气有些不沉稳了。
“安国公,别来无恙。”
从薛仁贵身后,又跃出另外一匹战马。
马背上的中年将领面相威武,生得沉稳厚实。
安国公是执失思力的爵位,他先是一愣,随即看清了那中年将领的面貌。
“你是……左武侯卫中郎将苏定方?你不是魏王的下属么?”
执失思力娶了九江公主为妻,在长安久居,所以认识这位曾经的高级片儿警。
“你喜欢当李泰的下属么?反正我不喜欢。”苏定方直截了当地说:
“所以我投奔了李明殿下,我建议你也弃暗投明,对你本人、对你的兄弟,都不失为一个好出路。”
执失思力低着头,闭口不答。
这时,第三骑姗姗来迟。
是一位小老头。
“我是李靖。”
简短的一句话,足以让敌方阵脚大乱。
“李靖,是那个一人打下半壁江山的李卫公吗!”
“难怪三下五除二就把薛延陀大军给灭了,军神啊!”
“我们居然和这样的军神对垒,怎么会有胜算……”
刚才还勉强能够作战的魏州军,出现了崩溃的迹象,连阵型都有些维持不住了。
执失思力紧抿着嘴,面色很是难看。
在用兵上和李靖碰一碰,除了陛下以外,整个大唐都没有人敢生出这样的非分之想。
对方兵力比己方多、比己方精,占据着先发优势,指挥还远胜于己方。
这还打个毛线……
但执失思力还是硬憋着一口气,没有投降。
老谋深算的李靖,一眼就看穿了执失老哥的最后一丝执念,一语道破:
“况且,李明殿下与陛下一脉相承。只要心向华夏,均可做我华夏子民。
“看,连昔日敌对的高句丽人,今日也能为华夏的扩张抛头颅洒热血。
“何况突厥,何况执失部落呢?”
执失思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抬起了手:
“全军都有,听我号令。”
李靖脸色一肃。
苏定方和薛仁贵立刻策马上前,将老帅护在身后。
对方这是冥顽不化,要顽抗到底了?
呼……执失思力轻吐一口浊气,紧绷的神色骤然一松:
“放下武器,恳请李卫公……饶你们一命罢!”
说着,他向前一跪:
“一切罪责由我承担,他们只是未遇明主,被裹挟而来,并未参与劫掠河北百姓。
“请卫公放过将士,也放过执失部落!”
李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指了指山下:
“请安国公带着将士去山脚下暂歇,我的人在那儿搭起了营帐,正在熬煮晚饭,你们去搭把手。”
“啥?”执失思力一愣。
虽然在树林里站桩站了一天,确实有点饿了。
可直接上桌吃饭,是不是有点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我们没空俘虏你们,还有要事,告辞。”
说着,在执失思力与魏州军呆滞的目光中,李靖领着苏、薛二将和高句丽人,扬长而去。
留下了一群战败的兵将在风中凌乱。
魏州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尴尬。
好像……就这么走了,回魏州、或者索性回到自己的家乡,甚至挑战一下自我,背刺李靖,也没人管?
“别傻站着了,大冬天的,难道在荒郊野外喝西北风?”
执失思力无奈地挥了挥手:
“就按李卫公说的,下山,替辽东军打下手!”
“遵令!”将士们士气饱满地回答道。
…………
“该死,该死的李明,竟将我逼到如此失态的境地!就算公子小白对公子纠也没有这么绝啊!”
李泰疯狂地在马车里画圈圈诅咒李明。
可他很快就没有这个闲心了。
因为这逃难的马车,好像跑得有点忒快了,加上山路崎岖,剧烈的震动让他想吐。
“慢些,慢些!不然还没等到李明的魔爪,我就先被震死了!”李泰大骂着。
但不知是因为风大还是过于颠簸,车夫似乎并没有听见主君的呼喊,反而顺着下坡越跑越快,越跑越颠簸。
就在李泰觉得自己的满腹脏器都要被颠出来的时候。
轰隆一声巨响。
马车撞上了一块巨石,终于停下了疯狂的奔跑。
所幸皇室的座驾还是足够结实的,并没有四分五裂。
只是车辕撞碎了,两匹马挣扎着爬起来,奔向黑暗深处,显然是受了惊。
“呜呼!你这车夫,我虽不求你做卫绾,但也不曾想你竟是羊斟啊!”
李泰没有受伤,只是受了惊,骂骂咧咧地从破车里爬了出来。
然而借着明亮的月光定睛一看,却吓掉了他半条魂儿。
车夫仍然坐在鞍座上,身上像刺猬一样插满了箭矢,早已死去多时。
再看看四周,他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山坡,顶上是一道高耸的山脊,像一条雪白的线。护卫随从一个不剩,全部不知所踪!
不知不觉中,只剩下自己一个孤家寡人,懵然不知地坐在车里,任由两匹疯马拉了他一路,直到撞上这块石头!
“谁,你们想干什么?!”
李泰神经质地向黑暗咆哮着。
一束束火把亮起,照亮了黑暗。
正是刚才追杀他的辽东军!
李泰心一凉,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我了?我的士兵怎么没有多阻挡一会儿?”
“启禀魏王殿下。”老帅慢悠悠地骑马上前。
虽口称殿下,可他完全没有下马行礼的意思。
“魏州的将士何辜?主君无道无能,他们为何要被裹挟跟从呢?”
李泰看清了来者,脸色一僵,口中喃喃:
“李靖……是你?”
“正是在下。”李靖淡淡答道。
“呵……你也是个不老实的司马懿,在长安时病恹恹仿佛命不久矣,现在倒是生龙活虎。恒山的土地养人啊。怎么,你也想效仿司马家以晋代魏的故事?”
李泰的言语尽是嘲讽。
李靖面色不改:
“老夫忠心为唐,只想扶正朝纲,肃清奸佞,助陛下重掌社稷,助监国李明重回长安。”
李明,又是李明……奸佞李泰嘴角抽搐,声音中带着仇恨:
“原来是李明让你们来的。他有什么意图?”
李靖波澜不惊地回答:
“诛杀魏王殿下您。”
李泰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勉强让自己发出几声颤抖的冷笑:
“呵……呵呵,你们敢杀皇子么,而且还是文德皇后所生、嫡出的皇子?
“就算是奉主上之命,你们……就逃得脱干系,不怕被清算么?”
苏定方神色阴冷,将一页纸扔在李泰面前。
“李明殿下把一切责任和骂名都承担下来了,不像你。”
李泰看清了苏定方的面庞,顿时面如死灰。
“原来是你……朱雀门之夜,原来是你背叛我,放跑了李明,才至于此……”
“魏王您背叛的人可不老少,别说人家了,譬如陛下,譬如……河间郡王。”
李靖默默地拔出佩剑,双眼微闭,似是在追忆往昔,怅然道:
“老夫也感谢李明殿下,给老夫一个替老友报仇的机会。”
九成宫事变的前夕,被李泰与阿史那结社率毒死的李孝恭,是李靖多年的老友了。
确切地说,在唐统一全国的战争中,李靖并不是“一个人”打下了南半个华夏。
他身边离不开河间郡王李孝恭的辅助。
一个主武一个主文,这才稳住了整个南方的局势。
而那位立下了汗马功劳、性情豪爽的“七星瓢虫”,却成了九成宫事变的注脚,不明不白地倒在了阴谋诡计之中。
意难平!
“李孝恭何辜,陛下与整个皇室何辜,天下何辜,要沦为你个人野心的牺牲品?”
李靖苍老的声音中,蕴含着无限的愤怒。
“您,这是为了什么?”
苏定方和薛仁贵抽出了剑。
将士们也已经将李泰团团围住,握紧了各自的兵器。
诛杀李泰,有功大家享,有锅大家背。
从李明到普通士兵,所有人共进退。
如此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李泰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是穷途末路,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在撞毁了的马车残骸上,歪着脖子,一顿一顿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因为我恨啊。
“我恨大唐,我恨整个天下,我最恨……”
李泰的笑容变得歇斯底里。
“我的父亲,李世民。”
这突然转变的态度,让众人摸不着头脑。
李靖怒道:
“不忠不孝的逆贼!陛下对你宠爱有加,逾越礼制,已经屡次招致非议。
“你这狼心狗肺之徒怎么反倒还恨他?”
对外臣的不解,李泰嗤之以鼻:
“宠爱?我只是他手里的一件工具,一块用来磨砺太子的磨刀石!
“他对我的宠爱,不过是为了激发太子的奋进而进行的逢场作戏罢了!”
他喊得异常响亮,声音一直传到不远处的山脊,又反弹回来,形成一道道回声。
这番话让众人吃了一惊,竟无人动作。
“所以我要反抗,所以我要杀他,所以我要当皇帝,即使让大唐社稷毁于一旦,李唐血脉就此断绝,华夏向异族俯首称臣,也在所不惜!”
李泰笑得越来越癫狂。
“我要让他知道,工具也是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野心、自己的情绪和愤怒的!
“我要让他后悔,让他惊讶,让他为了立储所做的一切精心算计,被他手上的一柄工具所毁灭!……”
李泰仰头大笑,不知被谁上前手起刀落,一刀斩断了脖子。
他的脑袋仿佛无根的浮萍,在空中旋转了一圈,落地时正好面对那条高耸的山脊。
山脊边缘,李世民趴在雪地上,俯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