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省城被围困 侍郎遇险情

导读:长沙突遭围困,太平军想攻取省城占领湖南,把湖广连成一片;抚台急求救兵,盼湖北提标伸援手扭转局面,生生把秋水望断。

不理军务,大清忠良出辕门,老牛要吃嫩草。

侍郎赴省,太平军前后包围,任你插翅难逃。

(正文)郭嵩焘离开曾家赶往省城的当日晚饭后,曾麟书同往日一样,在自己的书房里,手捧着一卷书,哼哼讶讶地读得入迷,国藩带着国潢、国华、国荃、国葆悄悄走进来。

曾麟书一见五个儿子神神秘秘的样子,知道是有事情,便忙放下书。

曾国藩先为爹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送到爹的面前。

曾麟书问:“宽一,该不是圣旨的事吧?”

曾国藩点了点头道:“爹,宽一就是想让爹给拿个主意。娘刚走,留爹一个人在家孤单。儿子此时偏要离开,于情于理都说不通。爹,儿子想了又想,决定不去长沙了,在家好好陪爹几年——”

曾麟书道:“宽一呀,这件事啊,爹已经想了一整天了。爹以为呀,你还是先尽忠后尽孝吧。如今长毛肆虐,山河破碎。你身为朝廷大员,于情于理呀,都该替国家分忧啊。我们都是读圣人书长大的。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宽一呀,爹还不老,你只管办你的事,家你就不用管了。你想什么时候动身,只管动身便是,不要管爹。为国也是为家,荣宗耀祖的事,爹举双手赞成。说句心里话,爹要年轻二十岁,爹也要和那长毛斗上一斗呢!”

一句话说得国藩、国潢、国荃、国葆都笑起来。

曾国藩道:“爹既然这样说了,儿子就照爹说的去办。爹呀,我这次去长沙,想带个弟弟过去。即是为了让他长长见识,也是给他个历练的机会。爹,您看可使得?”

曾麟书笑着道:“宽一呀,难得你还有这份心。这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你把他们全带上长沙,建功立业,爹才高兴呢!古人云: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他们几个能在你身边,爹也放心了不是!——你祖父走的早,要不,不定乐成什么样子呢!——宽一,你想先带谁过去呢?”

曾国藩道:“爹,澄侯和罗山在一起办过几天团练,我就先带他去吧。国荃正是用功的时候,最好不分心。国华稍大些,正可在家帮爹办些事情。爹,您老看行吗?”

曾麟书未及讲话,国华抢着说道:“大哥,您还是让四哥在家帮爹吧,我想跟你去。”

曾麟书眼睛一瞪道:“温甫,不得胡闹!听你大哥的!你大哥让谁去,自有你大哥的道理!爹说的对吧,宽一?”

曾国藩道:“温甫啊,你的心情大哥理解。弟弟们抢着为国家建功立业,国家之幸也,我曾家之幸也。这次大哥去长沙先带你四哥,你们三个,大哥等机会成熟自会带你们出去。温甫啊,大哥走后,爹年纪大了,凡事你多做些。沅浦和事恒还有经泽的功课,你也要时常检查。你自已的功课更要抓紧。圣人云:三十而立。你已是而立之人。大哥的话你能听明白吗?”

国华小声道:“大哥的话温甫记住了。其实,温甫也是想帮大哥做些事情,也想在大哥身边学些东西。”

曾麟书这时道:“宽一呀,你打算哪天动身哪?多带几个下人吧?”

曾国藩道:“爹,我先把家里的事料理妥当,想在十七日动身。如果一路顺风,二十一日就可抵省。我走时,想把周升、王荆七带上。另外再带上萧家孚泗和李家的臣典。孚泗是块从军的好料子,又学了些功夫在身,何况我早就答应过他。李臣典也是想杀长毛,人又忠厚老实。带上他们两个,路上若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帮手。”

曾麟书犹犹豫豫道:“宽一呀,爹忽然有一个想法想跟你说。你南五舅的两个哥哥一直糊糊涂涂,你也把他俩带上吧?在乡下,这两个混球就完了。整天啥也不干,还要东要西,婆姨也讨不着一个,又吃烟又赌钱。爹思谋着,在你身边,或许真能出息个人呢!”

曾国藩想了想,断然道:“爹,儿子到长沙是帮办团练,不是去做官哪。你让我带着这么两个什么都不能干、又吃又赌的人在身边,干什么呀?没钱花,我们可以帮衬他几个。这种事,却不能让他靠边。一条鱼便腥一锅汤,两条鱼能腥一江水呀!——这不是帮他,是害他们哪!”

曾麟书没待曾国藩把话说完便自嘲地说道:“可也是,爹光看你五舅可怜,倒忘了这两个混球是不成器的了!——宽一呀,你看这长毛能成气候吗?——闹腾的可不小啊!”

国潢这时道:“爹,您咋净让大哥做难呢?——哥,我跟您到长沙,能带勇吗?”

曾国藩摇摇头道:“罗山能带勇,王錱、李续宾、李续宜都可以带勇,独你却不能带勇——大哥这次让你出去,就是为的能让你吃得苦!团练不同于绿营,一无饷源二无经费。大哥没动身,已做好了吃苦挨饿的准备。澄侯,你这回知道大哥为什么指名让你跟大哥了吧?——你出生时,我曾家已操持得有些气象。你们几个,谁吃过一天苦?谁又挨过一天饿?——出门还要坐轿,出村办事还要跟个下人,还要鸣锣开道!这样的人不经过一番历练,如何能有出息?又如何能成就一番功业?”

曾麟书道:“大哥的话,你们都要记到心里去。——宽一呀,谁怕吃苦,你就别带谁。”

曾国潢垂手站着,一声也不敢吭。

国华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还是让四哥去吧,我在家照顾爹最合适。”

曾国藩小声问国潢:“澄侯,你还跟大哥去长沙吗?有什么话尽管跟大哥说,还来得及。”

曾国潢低下头,用手捏了半天衣襟,道:“我听大哥的。无论大哥怎么做,都是为了我好。何况,大哥能吃得苦,澄侯如何就吃不得苦?”

国潢话毕,回头对国华道:“我跟在大哥的身边,家里就靠你们几个了。有什么事,让南家老三到长沙去找我和大哥。”

国华笑道:“四哥,大哥回来这几日,您也学得懂事多了。不过,当弟弟的可得提早给您提个醒儿,您还是改改睡懒觉的毛病吧。别犯了军营的规矩,让大哥的属下一顿板子打回来!我曾家的脸可就让你——”

曾国藩脸一沉,三角眼一眯,断然喝道:“在爹的面前,放尊重些!澄侯是有毛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温甫,你敢说,你就没在下人面前张狂过?”

国华吓得慌忙低下头,脸上飞起彤云,喃喃道:“大哥,温甫知错了。”

曾麟书道:“宽一呀,澄侯在你身边,你是得严着些,不能由着他混睡八睡。温甫的话,也正是爹常说的话。无论大小,有过就得由人说!澄侯,爹没屈着你吧?”

曾国潢面色羞红,一声不敢吭,只是拿眼角狠瞪国华。

从爹的书房里出来,曾国藩竟直进了卧房。

夫人欧阳玉英正在灯下一边纺花,一边听纪泽背书;几个女儿已是睡去多时了。

曾国藩进了卧房,经泽急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爹请了声安,又转身问娘:“娘,还听吗?”

玉英笑了笑,眼角忽然一酸道:“甲三,歇一歇吧。我们陪你爹说说话。”

曾国藩一见玉英的表情,便知道帮办团练的事她已经知道了,便也不瞒她,坐下搂过纪泽道:“甲三,爹这几日还要出去公干,又不能带你去捕鸟了——你恨爹吗?”

纪泽仰起脸道:“爹,娘已经跟我说了。爹要去打杀长毛,办国家大事,儿子怎么能恨爹呢?爹把长毛杀光,再带我去捕鸟,不是一样吗?——爹呀,您如何要去打杀长毛呀?长毛很可怕吗?爹到了前线,一定要小心些呀!娘一直为爹担心呢,都偷着哭了。”

曾国藩用手抚着儿子的头,心头忽然一热。

他顿了顿,才嘶哑着嗓子说道:“甲三哪,你在家呀,要听祖父和娘的话,凡事要让着你的几个弟弟、妹妹。爹不在身边,你的功课万不能荒废!如今外夷欺我大清软弱,长毛又趁机作乱。值此乱事之秋,惟有好好读书学本领,将来呀,才能为国家为百姓做些事情。你已经十几岁,不小了,甘罗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拜相了。甲三,爹的话你能听懂吗?”

纪泽点了点头道:“甘罗的事情祖父和娘都跟我讲过——爹,皇上为啥偏让爹去斩杀长毛呢?大清国那么多文臣武将,如何偏偏让爹去呢?祖父说,爹的身子骨儿弱呀!”

曾国藩笑道:“甲三,皇上让爹帮办团练,也不过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罢了。爹不去长沙帮办这团练,朝廷照样要把长毛剿灭。爹是朝廷命官,眼下虽是丁忧,皇上就算不下圣旨,爹也不能赋闲的。甲三,你记住爹的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一个人活在世上可以无家,但绝不能无国。无家的人能活下去,无国的人却无法活下去!”

玉英这时道:“我说夫子,您跟孩子讲这些,他能听懂吗?”

曾国藩一笑道:“孩子自然听不懂,可你能听懂啊!——我一直在外做官,做梦都想和你和爹和孩子们厮守在一起呀!记得我刚到兵部侍郎的任上,有一次到城外旗营去办差,路过一块田地,正好看见丈夫在锄地,婆姨带着几个娃在田头玩耍,这是何等的人间乐事!我驻足观看了许久,仿佛锄地的是我,带娃玩耍的是你。玉英啊,你既摊上了这样一个夫君,也是天数使然!待长毛剿灭,国家太平,我就向皇上上折请求致仕,一定回来和你过上几天这样的好日子!也不枉做一回人哪!”

几句话,说得玉英泪流满面,她哽咽着说道:“夫子啊,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能儿女情长啊。玉英能嫁到你曾家,知足,知足啊!——甲三,到你的卧房去睡吧。明日起早,还要给祖父背诵《论语》呢!我和你爹说一会儿话。”

纪泽懂事地向爹和娘请了安,这才走出去。

当夜子时左右,天布乌云,遮星蔽月。驻扎在两湖交界处的一万多天平军将士,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长沙城外,旋对四门发起猛烈攻击。太平军此次作战,枪炮精良,人多势众,企图一举将湖南省城攻破,把湖南、湖北连成一片。

也是太平军时运不济,当夜守卫湖南省城的,偏偏是敢打硬仗的江忠源的楚勇。

太平军大队赶到城下时,江忠源一面督饬各营登上城头应战,一面派人向张亮基通报情况。

睡梦中的张亮基闻报大惊。他披衣下床,先传令提标和抚标合共五千人,飞赶到城的四门,会同楚勇一道迎战太平军。旋又派出快马抢前出城,向在城外驻扎的湖北提督琦善求援,欲借调两营提标在城外袭击太平军,减轻长沙守军的压力,以分攻势。

忙完这些,张亮基传人备轿,带上左宗棠等一班幕僚,亲自赶到城头督战。

琦善当时正搂着一名强抢来的民女呼呼大睡,接到张亮基的军报,他眼睛没睁便满口答应,又传话帐外给湖南送信,言称援兵已经拔营起寨。之后,琦善翻了个身,睡得竟比先前更沉,帐里满是呼噜声。

未及天色大亮,太平军见攻城不下,只好悉数后退百里扎寨,觑机再次攻城。

直到太平军全数撤走,琦善也没派过来一兵一卒。张亮基气得把琦善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得知太平军没有打破城池,琦善口里道出一句:“张采臣也有侥幸的时候!”

说完这话,琦善竟带上亲兵营,离开中军大帐,向一个村庄扑去。他从武昌溃逃时曾经路过该庄,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天资国色女孩。女孩当时正蹲在江边洗衣服,见大军狂奔,慌忙站起身来观看。琦善偏偏此时打马到此,一见之下,登时把他惊得呆了。他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小女孩。他淫心发作,本想飞身下马把那女孩抱到马背上驮走,后面却传来太平军的厮杀声。他怕因色丢命,只得飞马离去。

今儿,他决定利用太平军攻城受挫之机,把那女孩弄到营里来好好玩耍一番。

琦善时年已经六十有二,应该算头老牛了。但就是大清国豢养的这头老牛,一见到嫩草,无论如何都要吃到嘴里,否则便寝食不安。

是役,提标死伤二百余人,抚标死伤三百余人。江忠源的楚勇损失最重,竟有四百余人做古,江忠源本人左臂亦受枪伤。但无论怎样,长沙总算没有丢失。

第二天午时,张亮基的报捷折子和保举单由快马送往京师;同时,又给荷叶塘的曾国藩写了一封督促就任信。张亮基的这封亲笔信,交由两名水勇摇快舟递往湘乡。

张亮基先向曾国藩简单介绍了一下与太平军交战的经过,又谈了长沙被围时,琦善是如何见死不救的。张亮基在信中恳求曾国藩,万莫辜负朝廷的一番圣恩,为长沙为湖南,尽早到省城任所视事。张亮基在信中一再声称:团练大臣的办事衙门已收拾一新,只等开印启用。信的后面,张亮基又向曾国藩保证:只要曾国藩赶到长沙,湖南巡抚衙门即着藩司先支文银十万两,以作办团资用。可谓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矣!仿佛曾国藩早一天到长沙,长沙便早一天有了保障。

曾国藩透过纸背,看到了张亮基那双焦灼的目光和一颗惴惴之心。

曾国藩知道,长沙原本兵单,琦善又见死不救,张亮基现在是千难万难。

曾国藩收到张亮基信时,恰巧是十七日晨。当天用过早饭,曾国藩按计划带着弟弟们到祖父母及母亲的坟前拜别、祭奠。

摆上供果,望着母亲坟茔上未干的新土,曾国藩放声大哭。弟弟妹妹们也都热泪横流,呼天抢地。

从坟地回来,萧孚泗与李臣典正在门首遥望,已是等得不耐烦。

萧孚泗兴高采烈,李臣典也是打扮整齐。两个人的背上都背着大砍刀,腰里都扎着练功带子,打扮得跟个老江湖似的。

周升与王荆七也都收拾得利利落落,正在往轿里搬曾国藩要读的书。曾府的下人们也都在院子里忙东忙西。

曾国藩进府,先到爹的房里,和爹谈了几句话,叮嘱爹注意冷暧。然后才更换了件衣服,向夫人玉英和家人一一话别。

国华带着国荃、国葆及南家三哥把大哥送到城关码头才回。

湘乡县衙门已经提前一天预备了一只商船,又照宪命,拨了十名公差护送。

朱孙诒和罗泽南、刘蓉、郭嵩焘在舱里又陪着曾国藩谈了一个时辰的话,这才离去。

曾国藩把送行的人送上岸,便让国潢同着船家上下检查一番,然后起锚,时候已是傍晚。

是日逆风,船行不速,船夫摇浆也颇吃力。

曾国藩坐在舱里,听着呜呀呜呀的橹声,一时心潮起伏,想起了许多陈年老事。

他记得第一次乘船去长沙岳麓书院求学,是爹和二叔骥云送得他。他扶着船舷看水,二叔不放心,一路用手抓着他的胳膊,惟恐一个不小心翻进水去。他那时觉着爹颇畏缩怕事,二叔也甚为啰唆聒噪。因为爹和他讲了一路的人伦道德,二叔在他的身后跟了他一路,一步也不肯离开。真真把他烦得不行。后来听说,这是曾国藩的祖父曾星冈交代给两个儿子的任务。两个人都完成得很好,独曾国藩烦闷了一路。

渐渐地,送他的任务移交到弟弟们的身上,他少了烦闷却多了空落。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曾国藩每次想起,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国潢这时走进舱来,小声问道:“大哥是否饥饿?要不要让荆七煮碗汤来?”

“好!”曾国藩边往外走边道:“我到甲板上活动活动腿脚,汤好后叫我。”

国潢答应一声,到外厢去找荆七和船家商量煮汤的事。

曾国藩一步一步蹬上甲板,感觉冷风劲吹,天上挂着的那轮明月好大好圆。

曾国藩放眼望去,发现两岸和十几年前进京赶考时大体一样,好像房屋还不如那时齐整。

一阵江风吹来,曾国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江面上灯光闪闪,往来飘动着无数艘船只,有官船,有商船;有的船快如飞雁,有的船慢似乌龟。

这时,一阵灯光闪过,有两只运货的大船,二十几人摇橹,从曾国藩的船旁忽地划过。溅起的波浪,把曾国藩的脚前打湿了一片。

曾国藩急忙后退两步,见那船行到前面后,船上的人都向他这里指指点点儿,口里还在说着什么。他好生奇怪,急忙抬头看自家的船,却发现在船上头,不知什么时候吊起了七盏大灯笼,照得江水煞白。再一细看,见每个灯笼上各写着一个大字,合起来是;钦命团练大臣曾。

曾国藩皱了皱眉,快步走下甲板,到后舱一看,见国潢正在读书。

曾国藩小声问国潢:“澄侯,船头上怎么挂起了几盏大灯笼?这个朱孙诒,真真胡闹!”

国潢站起身道:“大哥,是我让吊的。咋了?不吊起灯笼,往来的船谁能知道船上坐着的是皇上家钦命的团练大臣呢?何况,有个招晃,也能少些麻烦不是?”国潢一边跟大哥解释一边冲外厢喊道:“荆七呀,汤好了没有?你怎么越来越不会做事了?你是在做粥还是在犁田?”

国潢还要说些什么,曾国藩已眯起三角眼,满面怒色道:“你给我住口!——澄侯,你真是越来越不争气了!我们还没到省城,你就开始招摇!这如何了得!——你赶紧把灯笼给我摘下来!砸烂抛到江里去!以后没有我的话,不许胡乱做主!”

国潢吓得浑身一抖,赶紧答应一声走出去。

不大一会儿,王荆七捧着汤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道:“大人,您老喝汤吧。”

曾国藩笑了笑,示意王荆七把汤放下,道:“口改得这么快,又是四少爷交代的吧?还是叫我大少爷吧。等到了长沙,再改也不迟。咳,这个澄侯啊!”

王荆七小声嘟囔了一句:“其实四少爷也是一番好意。没有规矩咋成方圆呢?”

曾国藩低头喝了一口汤,道:“你到舱外看看,灯笼摘下来没有?然后让他们都进来喝一口汤吧。江风这么硬,不要吹出毛病!我们到长沙,还有蛮长一段路呢。”

王荆七两手一垂,回一声:“是大人。”悄悄退出去。

半夜时分,江风转向,船速陡然间开始加快。

曾国藩心下高兴,躺下很沉地睡了一觉。

天微明以后,一船的人都跑到甲板上看日出。曾国藩被惊醒,也披了件衣服走上甲板。一团火缓缓地从江面拱出,烧得一江烈焰、雾气腾腾。

曾国藩四外看了看,没有看到国潢的身影,想来正在酣睡中。

王荆七这时走上甲板,说:“大人,周升把饭弄好了。”

曾国藩小声问:“荆七,昨夜的粥也是周升熬得吧?”

王荆七憨笑了笑答:“您老应该知道,我也不会做饭哪。”

曾国藩边往下走边道:“要学呀,以后行军打仗,没得饭吃就得自己弄啊!——你把四少爷也叫起来,我们一起吃饭。还有,衙门的人和船家吃没吃啊?”

王荆七道:“他们早吃过了。白饭熬小鱼,正经的船家饭。”王荆话毕吧了吧嘴。

曾国藩一笑说:“想吃,你就同他们一起吃吧,不用跟着我们吃素。”

荆七道:“大人真是开玩笑。老奶奶走了不足百天,下人们就算馋死,也不能开荤哪。大人,我去叫四少爷了。”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

江风再未改向,船正常行驶,于二十一日天蒙蒙亮时,便已能隐隐地看到很远的前方,朦朦胧胧的长沙城的影子。

曾国藩用心算了算,要到长沙漕运码头,尚需两个时辰左右。

随着长沙的越来越近,坐在舱里的曾国藩也越来越紧张。因为心里有事,尤其怕水路突然出现太平军,曾国藩昨夜通宵不曾合眼。

此时见天色微明,长沙又能隐约看到,心里的一块石头慢慢地便落地。全身一放松,倦意马上袭来,任你千般不愿万般不许,一双眼只是不听话。

曾国藩乘的商船却偏偏在这时打起转来。

一名护舵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跌进舱来,一见正打瞌睡的曾国藩便道:“大人,我们的船走不了啦!有两只大帆船绕着我们的船打圈圈,像是官船,又没有旗号——风也变了方向。小的无奈,只好落了帆。您老出去看一看吧。”

曾国藩猛地打了个冷战,一下子便睁开双眼。他让小廝传话,命随行的兵卒作速把营服脱掉,只穿便服,又让国潢把萧孚泗、李臣典二人呼唤起来,这才一步一步地走到甲板上。

一来到甲板,曾国藩激灵灵再次打个冷战。他见两只大战船,每只船上总有百十人的样子,船头上都插着杏花旗,正在前后打着圈圈。船上的人都擎着长矛、勾枪之类的器械,正做着起跳的准备。

曾国藩急忙对王荆七道:“这不是长毛就是水盗——你快进舱里,把营服和公文藏好。如果不行,就都沉进江里去!”

王荆七两腿颤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挪到梯口。

曾国藩小声吩咐身后的人:“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蛮动。”

这时,两只战船上已有人捧起嘴来喊道:“是商船还是民船?——船上拉着啥?”

船家按曾国藩的吩咐答道:“回老大的话,是民船。船上的是邵阳布匹铺的王老爷,要到长沙进货哩!”

对方又问:“邵阳来长沙,走旱路可不是更近?”

船家回答:“旱路正闹长毛,水路要太平些——老大让一步,让我们过去!”

两只船已合拢过来,把曾国藩的商船紧紧地夹在中间。

曾国藩脸色顿变,暗叫一声:“本部堂此番要休!”

已有十几个人飞起身子跃过船来,稳步落在甲板上,身手极其敏捷。

当中一人,首领模样,高大黑粗,一头乌发披在背上,头上扎着个黄黄的带子,身上的装扮又分明是庄户人;一件油乎乎的粗布褂子胡乱披在肩上,腰里扎条草绳子,光脚板,站在甲板上一丝也不晃,显然是吃水饭的人。

这些人来到甲板上,先把每人都验看一遍,最后把眼睛定在曾国藩的脸上。

首领模样的汉子忽然冷笑一声道:“你是哪个?”

船家急忙满脸堆笑道:“这是邵阳府的王老爷。”

汉子忽然飞起一脚把船家踢到一边道:“去你个球!爷,今天一共见了四个邵阳府的王老爷。三个王老爷一见本帅,便吓得尿了裤子。你这一个,见了本帅怎么不害怕呢?——你是哪个,本帅一看你的眼睛,就已经猜出来了!”忽然喊一声:“这个三角眼,就是要来长沙的曾妖头!——听本帅将令,曾妖头活捉,其余的统统给本帅剁下水去!”

“得令!”众人呼号一声,忽啦啦便把曾国藩等人围在当中。

曾国藩定了定神,缓缓说道:“俺在邵阳三代为商,您这位爷,不该仅凭俺的眼睛就说俺是什么妖头。俺有言在先,天国里面,可有俺的亲戚——翼王石达开,您这位爷可认识?”

汉子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道:“俺家翼王殿下天下闻名,谁个不知?——想来是你要识翼王,翼王却不识得你!——到了大营,自有你分辩处!动手!”

“球!”曾国藩的身后忽然响起雷鸣般的一声大吼。

曾国藩一愣,早见萧孚泗一步跨到那汉子的跟前,用手一带,就把那汉子搂在怀里,左手却倏地飞出,不偏不倚,刚好正扣在汉子的咽喉之上,憋得汉子满脸通红。汉子双腿乱蹬,口里胡乱地呜呜,却冒不出一句整话。

萧孚泗冲着余下的二十几人叫道:“还不给爷退下!等爷抓死这厮不成?”

李臣典也往前一跳道:“聋了不成?”

二十几人愣了愣,忽然就一起跪倒道:“请旅帅示下。”

萧孚泗怀里的汉子忽然从口里发出了几声短鸣,无人能分辩得出。

李臣典道:“这是让你们这些球货退回去,给俺家王老爷的船让路。”

见跪着的人仍不动身,李臣典一跃而起,旋飞起一脚,将边上的一个人踢下水去。

两只船上的人大叫:“快快放了俺家旅帅!俺家旅帅有丝毫差迟,定然将尔等扒皮楦草!”

曾国藩这时道:“你等都回去吧。俺自会到天国军营,去会那翼王殿下!”

萧孚泗吼道:“臣典!听俺的话,都给这些球货踢下水去!”

跪着的人急忙道:“既然是王老爷,就请放了我家旅帅,我等放行便是!”

李臣典更不答话,猛然又飞起一脚踢打过去,跪着的人瞬间便又少了一位。

余下的十几人一见李臣典的功夫着实了得,旅帅又在萧孚泗的怀里不能动弹,便急忙爬起身,纷纷往自已的船奔蹿,奔蹿当中又有两人落水。

曾国藩一见长毛逃窜的情景,不由暗道:“真真是一群乌合之众!”

萧孚泗道:“快快让开,如其不然,俺便弄死他个球货!”

萧孚泗见两只船纹丝不动,手上便略一使劲,汉子张开的口里便流下涎水来。

两只大船不敢硬抗,开始慢慢地向两旁划动。

曾国藩急命船家飞速通过。船家不敢怠慢,急命水手操桨起橹,从两船当中强行通过。两只船紧紧地在后面咬着,仿佛在保驾护航。

两只船上的人大声喊叫:“还不放我家旅帅,更待怎的?莫非等着炮轰不成?”

曾国藩悄悄地对李臣典道:“臣典,快快带公差去舱里拿家伙!”

国潢原本已摊成一团,一听这话,这才醒过腔来,壮着胆子爬起来,带头便往舱口走。甲板上的公差武弁紧跟在后。

萧孚泗紧紧地抱着那汉子,一动也不敢动。他怕自已一松手,那汉子会像鸟儿一样飞将出去,那可就当真坏了大事了!

两边船上的人张弓搭箭,仍在狂呼乱喊:“我已放你们过去,如何还不放我家旅帅大人?快快放开,不然开炮!”

萧孚泗正要答话,却见后面快速地飘来一只小划子。划子上有两人划桨,其形如雁,其速似箭。

曾国藩见萧孚泗眼光异样,急忙回头观看;这一看,竟看得他心惊肉跳,不由失声叫道:“想不到,我曾涤生一世英名,竟然在此作了了断!”

你道小划子之上坐着的是何人?却原来就是腌臜道人。

腌臜道人立在划板之上,面色凝重,雪白的胡须迎风展开,仿佛是画中神仙一般。

小划子眨眼便跃过曾国藩的商船,抢在前头。

曾国藩正要打声招呼,却见腌臜道人猛地把双手一扬,但听啪啪两声巨响,赛似晴天霹雳。

曾国藩定睛观瞧,见左右两只船的大桅杆同时折断,船帆自动落下。

两船的人一片声地喊:“船桅断了!船桅断了!”

腌臜道人这时拱手郎声对着曾国藩说道:“趁着顺风,快快扬起大帆!——俺去也!”

船家一听这话,这才发现江风不知何时已转了方向,正是顺风,便急忙拉起大帆,那船煞时便快了起来,眨眼便将两只大船落了好远。两只大船的船桅被腌臜道人打断,已无帆可拉,只能干着急。

曾国藩暗叫一声“惭愧”,仿佛做梦一般。

他长出一口大气,这才对萧孚泗道:“孚泗,我们已远离贼船。把他放下吧。”

曾国藩话音刚落,李臣典已手拿单刀,带着众公差从舱里爬了上来。

萧孚泗喝道:“你个球贷!敢动一下,俺马上要你狗命!”

萧孚泗话毕,先把他腰里的器械取下丢给李臣典,这才把手一松,那汉子便扑嗵一声栽倒在地,动也没动。

李臣典走近前,用手探了探那汉子的鼻息,哪里还有半点动静?分明已死去多时了,便飞起一脚,将那人踢进水里。

曾国藩用手拍了拍萧孚泗和李臣典的肩头,道:“不是你们两个舍身一拼,可不要出大事!”

萧孚泗美滋滋道:“叔叔要不是提前藏了俺的家伙,今天俺两个,就动起性子,好好和他们打上一架,狠狠快活一把!”

国潢忽然道:“大哥,刚才救我们的那道人,我咋看着有些眼熟呢?——好像是到家里找你的那个啊!”

王荆七接口道:“俺看得真切,可不就是那个腌臜鬼吗?”

曾国藩忽然道:“不许胡说!——曾家何曾去过什么腌臜鬼!相同面目的人何至千万!”(本章完)

四十章 抚台摆喜宴 制军修城墙第十二章 藩台突发难 中丞和稀泥七十九章 恶梦萦脑际 码头会游击九十章 哨长求活命 流星夜归来第十一章 国潢遭申饬 长沙建大团九十五章 吕贤基丧命 周天爵归西三十八章 郭嵩焘回省 许老丈喊冤八十九章 操练不得法 蚊虫要过年九十五章 吕贤基丧命 周天爵归西五十六章 青麟变和尚 圣谕到武昌四十六章 协台巡防务 游戎话苦衷七十八章 侍郎有凄楚 百姓说官府八十三章 菜圃不藏身 军门发疑问第四章 长毛有真假 知县发横财一百一十八章 季高荐能员 润芝无着落四十章 抚台摆喜宴 制军修城墙第十八章 胞弟回原籍 北抚成南抚第十二章 藩台突发难 中丞和稀泥五十九章 军门离省城 艾岩领水师四十一章 老秀才发达 发审局被围九十四章 提、协有轇轕 侍郎定死活九十五章 吕贤基丧命 周天爵归西八十六章 神驹求援兵 抚台难纳凉五十二章 骆抚台设套 徐藩司抛饵九十九章 太平军兵盛 众英雄到衡六十二章 两团丁被退 李都司现身七十章 副将犯官瘾 狱目打协台第二十三章 咸丰帝惊慌 洪上帝繁忙六十七章 军门有怨气 酷暑休练兵五十四章 红单难入洋 朝廷乱更张第二十九章 老亲来投靠 兄弟话营官第二十九章 老亲来投靠 兄弟话营官一百零九章 恶吏闹官栈 王铎进船局一百一十章 公文抵官栈 知县犯踌躇一百一十九章 衡清更章程 胜保忙善后一百一十四章 湘勇忙出省 绿营忙过年第三十六章 巡抚另募勇 臬司赴江南一百零九章 恶吏闹官栈 王铎进船局六十九章 标协闹意气 抚台有算计五十二章 骆抚台设套 徐藩司抛饵一百零五章 民船登记所 百姓好懵懂四十七章 督抚相掣肘 团臣请王命五十六章 青麟变和尚 圣谕到武昌第十三章 塔齐布抵任 江忠源论战七十八章 侍郎有凄楚 百姓说官府第十四章 朝廷颁圣谕 侍郎赴衡州六十八章 猪肘子上席 李管带献策八十三章 菜圃不藏身 军门发疑问五十六章 青麟变和尚 圣谕到武昌八十二章 参将署被砸 枣红马长鸣九十二章 团练围绿营 提督动虎威第三十四章 杨时潮升官 徐有壬怒发第十九章 曾彭谈水师 仇家到眼前一百零四章 购船到益阳 连夜刻官防五十四章 红单难入洋 朝廷乱更张七十章 副将犯官瘾 狱目打协台五十八章 制军发牢骚 抚台竟酩酊第六章 皇帝熔金钟 琦善被起用第三章 点将台招兵 太平军打劫第三十三章 武昌城收复 发审局被砸一百一十三章 命水陆出战 奏一折两片一百一十三章 命水陆出战 奏一折两片一百一十七章 王錱改旗号 侍郎驳圣谕第三章 点将台招兵 太平军打劫五十二章 骆抚台设套 徐藩司抛饵八十六章 神驹求援兵 抚台难纳凉五十五章 候补道求缺 五爪龙现世一百零八章 老友聚衡州 左府有事端五十九章 军门离省城 艾岩领水师第三十一章 《十制》虑长远 国葆回原籍第五章 国潢辞团总 县衙遭洗劫一百一十章 公文抵官栈 知县犯踌躇四十六章 协台巡防务 游戎话苦衷四十八章 死囚押法场 平地起波澜九十六章 安庆被打破 恭王遭反驳第十九章 曾彭谈水师 仇家到眼前第四章 长毛有真假 知县发横财四十三章 都司欲逃跑 右眼被踢飞八十七章 侍郎夜狂呕 军门话起因六十七章 军门有怨气 酷暑休练兵第三十六章 巡抚另募勇 臬司赴江南四十六章 协台巡防务 游戎话苦衷九十章 哨长求活命 流星夜归来四十九章 天降枣红马 侍郎要守制第二十九章 老亲来投靠 兄弟话营官五十六章 青麟变和尚 圣谕到武昌五十六章 青麟变和尚 圣谕到武昌一百零五章 民船登记所 百姓好懵懂一百一十五章 秀全扩后宫 秀清先调包九十七章 左季高回籍 王璞山进省一百二十章 畿辅烧战火 亲王督大军九十四章 提、协有轇轕 侍郎定死活四十七章 督抚相掣肘 团臣请王命九十二章 团练围绿营 提督动虎威一百一十二章 会议无结果 肃顺进良言第三十一章 《十制》虑长远 国葆回原籍八十二章 参将署被砸 枣红马长鸣八十四章 老翁安新家 铁锅变成缸第五章 国潢辞团总 县衙遭洗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