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曾国藩辞缺 郭嵩焘造访

导读 太平军势大,曾国藩顾虑重重,不想毁掉半世清名;郭嵩焘送信,说利害用心良苦,几句话点醒梦中人。

曾国藩毅然收起辞缺的念头,决定奉命到省帮办团练。

和父亲才聚又散,与妻子刚合又分。

在籍侍郎的心头,有几多痛苦?几多忧伤?

(正文)打发走国潢等几个弟弟后,曾国藩早已没了捕鸟的兴致,开始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边喝茶水,一边构思要上给朝廷的折子。

曾国藩此次,是不打算出山的。

首先,他对团练御敌缺乏足够的信心,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信心。曾国藩看过罗泽南、刘蓉办的团练,给曾国藩的印象,那根本就不是团练,而是一场闹剧。曾国藩尽管知道,洪秀全的太平军也未必就能成什么大气候,但眼下毕竟人多势众,又有许多夷枪夷炮,想剿灭他,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再者,他对大清国的绿、旗各营以及各路统帅没有信心。现在大清国旗营的都统、将军,绿营的提督、总兵们,无一不在中饱私囊、走私贩私、克扣军饷中过活。这些人被国家养肥,贪生怕死,一见敌影即溃,已经不中用了。指望他们打败太平军,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些还在其次,最让曾国藩寒心的是,当今的天子咸丰皇帝,马上不会治军,马下又不会治国。既缺少见识,又喜怒无常,分明就是一个现世阿斗!曾国藩一直就弄不明白,道光皇帝放着聪明能干的六皇子奕訢不用,偏偏立这么个跛子来继承大统!这不是坑国家吗?尽管遗命奕訢为恭亲王,但这个跛子,防恭王如防贼,有事宁可和肃顺商量,也不让恭王靠前!

曾国藩越想越觉得,自己如果应诏,有百害而无一利!说不定,他一世的清名,在这一瞬间,便毁掉了。这是极其不划算的事。

主意打定,曾国藩不再犹豫,毅然决然地拿起笔来。

王荆七偏在这时瞧瞧走了进来,道:“大少爷,郭翰林到了。四少爷六少爷他们几个,已带他去看过老爷和拜祭过老奶奶,已经过这边来了。”

“什么?——”曾国藩一愣:“你是说郭筠仙?―――他这么快就从京城赶回来了?给郭府的挽幛和奠仪,你们都送过去了吧?”

王荆七答:“前儿就送过去了。”

曾国藩慌忙起身。

身着素服的郭嵩焘一步跨了进来,一见曾国藩当打个恭道:“门生重孝在身,不能给恩师施行大礼。望恩师恕罪。”

曾国藩一把位住,道:“筠仙,快不要这样!老世伯仙逝,我因有重孝,没到灵前祭拜,只让家人去了一趟。你不会生气吧?你快坐下。”

郭嵩焘坐下叹口气道:“这是我们湖湘的规矩,我生什么气呀。你说我们两个,丁忧也往一起凑!咳!”

郭嵩焘从袖里摸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放道:“匪势猖獗,我郭筠仙也顾不得湖湘的老规矩了——有重孝我也得来见您——这是张抚台写给您的,一再嘱我亲自交给您。我现在是他的治民,宪命难违呀。”

曾国藩接过信尚未讲话,王荆七已端茶进来,口称:“郭翰林,您老请用茶。”

郭嵩焘点一头:“好,好!荆七呀,你可比我进京前胖多了。”

王荆七笑一笑,刚走出屋子,国潢又走进来坐下。

曾国藩奇怪地问:“澄侯,你有事吗?”

国潢慌忙起身说:“我没事,就是过来看看哥有没有什么事。”

曾国藩说:“你过一会儿让人去把罗山和孟容请过来,让他们两个陪筠仙一起吃饭。”

国潢走出去。

郭嵩焘说:“恩师呀,你老敢则还没有接到圣旨?”

曾国藩一瞪眼,说道:“筠仙,你以后还是改改口吧。恩师恩师的,我何曾教过你一天?”

郭嵩焘道:“您可不能打赖。我可是和李少荃同时进得师门。您准少荃称恩师,就得准我称恩师。”

曾国藩道:“您和少荃不一样啊。我和少荃的令尊是进士同年,辈分相当。我们以后啊,只能兄弟相称。”

郭嵩焘道:“那不是委屈您了?我以后可当真称您涤生了?”

曾国藩话锋一转:“筠仙,令尊大人的吉地看没看?”

郭嵩焘长叹一口气:“我昨儿到家的当天,就已经把老人发送出去了。”

曾国藩一愣:“怎么这么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郭嵩焘说:“张中丞的信就在您手里,您拆开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曾国藩急忙把信拆开,未及看完已是脸色大变:“武昌到底没有守住!”

郭嵩焘道:“长毛打破武昌,官军大半被杀。只是可惜了常正夫,生生投进井里!您说,我不及时发丧还等什么?涤生,您老如何还不去长沙履任?莫非没有见到圣旨?您可能还不知道,武昌失守,长沙岌岌可危,张中承已经把您老的办事衙门都准备好了!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您老了!”

曾国藩顿了顿,苦笑一声道:“筠仙哪,我就不瞒你了。圣旨我收到了,抚台给我的信我也看完了。可是,这帮办团练这件事,我办不来呀。”

郭嵩焘一愣问:“您老何出此言?天下谁不知道,您老是做过兵部侍郎的人?帮办团练做不来,说出去小儿都不信——别是您老有什么顾虑吧?——您老审过琦善。琦善革职、革爵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充军,现在期满仅授了湖北提督;您老参过奉天府府尹鲍起豹,鲍起豹革去伯爵,降授湖南提督,现在就在长沙。您老莫非顾虑他们?”

曾国藩默默地端起茶杯,喝口茶道:“这不是送客,你千万不要误会——最近天干地燥,全靠水养着。筠仙,你也品品,这是香妃茶呢!”

郭嵩焘也端起杯喝了一口,道:“味道果然醇正。”脸色忽然一懔道:“涤生,现在各地都在起复归籍官员办团练,却从未见由抚院传谕,独对您老破格。您老不想听听这是为什么吗?”

曾国藩两眼望定郭嵩焘一言未发。

郭嵩焘又喝了口茶,这才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太平军对长沙撤围,并不表示对长沙死心。太平军最怕浪战,而张中丞请出左宗棠,恰恰是太平军的克星。因为左宗棠向张中丞所献的计策,无一不是浪战。

左宗棠当时的原话是这样讲的:“长毛怕浪战,我必用浪战对之,方能保长沙无恙。”

张中丞言听计从,果然得手。但长沙文武官员都心知肚明,太平军仍在武昌屯扎练兵,仍在做亡长沙取湖南之梦!只要武昌彻底被太平军掌握

但长沙的兵力不足,是张中丞头疼已久的事了。

请旨搬兵已不可能,左宗棠又献计曰:“要使长沙久安,须从团练上下功夫。湖南已有团练近三千人,散在各县。目前,只需巡抚衙门照以前圣旨所云,札委一人出来主持,方能真正奏效。但这人无论官职大小,必要是个懂兵的。”

左宗棠的话,已含有不容置疑的跃跃欲试成分。张中丞当时也确把这左宗棠列入第一人选。

但要办这件事,须经湖广总督衙门同意后方能做成。而程矞采此时已回任,不再署理湖广总督,湖广总督徐广缙此时正在广东带兵剿匪;这徐广缙偏偏又是最对团练没有信心的一个。

张中丞派专差把函文送给徐制军,提出要委左宗棠统筹办理湖南全省团练。

函件送到徐制军手里,哪知徐制军不仅没准,还上折参张中丞糊涂。说湖南籍官员数不胜数,偏要举荐一个善说大话的举子帮同团练,湖南无人耶?

说起来,也多亏太平军从长沙撤围这件事给皇上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皇上才没有把张中丞治罪,只是申饬两句了事。

左宗棠偏偏不识时务,还嚷嚷着要做出个样子来给徐广缙看。张中丞已是不敢答应。督抚不和本就是皇上家的大忌。徐制军已参了张中丞一本,如果参第二本,就算皇上网开一面不将张中丞革职,也须要调任了。

这时,湖南藩台徐有壬向张中丞进言:何不奏请在籍守制的曾国藩来长沙帮同团练?这样既省去向制军商量,又可成就办团练这件事。

张中丞于是就着左宗棠起稿。左宗棠一听大惊,忙向张中丞进言,说徐藩台要误中丞大事。左宗棠又说:“徐藩台对中丞大人所说的话,是把长沙往长毛手里塞,是把整个湖南往火坑里推,万万行不得!”

左宗棠的话令张中丞吃惊不小。张中丞当即反问:“孝廉公何出此言——孝廉公难道不知曾涤生是做过兵部侍郎的人吗?”

左宗棠振振有词道:“中丞大人有所不知,那曾涤生是个惯读史书的书呆子,做起八股文来海内皆称第一,虽做过兵部侍郎,却也只是写写章程,人云亦云而已。而我湖南团练,是要保护长沙做后备力量的。您向朝廷奏请一个只会说不会做的人来做此事,无异于打狗腾云、牵猪涉河!不是要误大事吗?”

张中丞听了左宗棠的话,当下笑了一笑道:“照孝廉所言,那曾涤生真是百无一用了?”

左宗棠脸色一红道:“好像也不能如此说,但用兵打仗却是真的不行!”

张中丞出于无奈,只好道:“左孝廉哪,本部院今日透个秘密给你。你知道本部院亲去请你出来佐幕,是何人所荐吗?”

左宗棠倏地瞪大双眼,问:“不是天下人的传闻才——”

“天下人的传闻?”张中丞苦笑一声道:“天下人传闻什么?——天下人传闻,曾涤生胆大到敢审候爷!天下人传闻,曾涤生敢凭着一身正气,一次斩杀十几名满秀才!天下人传闻,曾涤生官至二品,还在靠借债度日!左孝廉,你还用本部院讲下去吗?——没有曾涤生举荐,本部院如何能知道,湖湘还有一个号称今亮的左宗棠?”

左季高脖粗脸红道:“中丞大人,您老不是故意羞臊季高吧?”

“非也!”张中丞摇摇头道:“如要羞臊孝廉公,本部院就不会去请你了——季高啊,本部院今日和你说句实在话,当今天下最知人者,曾涤生当属第一!不是今亮佐幕,长沙恐怕早易主人了,本部院恐怕也已经尸悬城门多时了!”

说到此,郭嵩焘特意补充道:“涤生,我讲的这些,并不是要挑拨您老与季高的关系。其实,您们两个的关系,又岂是容别人能挑拨的?”

曾国藩奇怪地问一句:“筠仙,你说了这大半天,涤生还是不明白,张中丞既然想让我帮同团练,如何不直接札委,却要奏请皇上?”

郭嵩焘道:“您老倒是会问!他张采臣直接札委您老帮同办理团练,您老肯听他的?您老可是二品部堂,他不过是个地方官罢了!”

曾国藩没言语。

郭嵩焘望了望桌面道:“筠仙猜得不错的话,您老正在给皇上写辞缺折!对不对?”

曾国藩吃惊地问:“涤生的辞缺折尚未着一字,你是如何知道的?”

郭嵩焘笑道:“昨晚我与罗山、孟容谈话,得知您老已到校场看过罗山的团练。您老嘴上虽不说什么,但心里却是和那徐制军一个想法的,对团练是不抱任何信心的。尤其守制期间,您做为礼部侍郎凡事都可马虎,只这孝字上,断不敢马虎。筠仙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是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授人以笑柄,期满复出,不好做人。涤生,我猜得可对?”

曾国藩嘴上不着一词,但心里却对这郭筠仙千服万服。

郭筠仙知道曾国藩已经默认了他的高论,于是接着说道:“涤生啊,您老只看到大清腐败,长毛势大,可偏偏却没看到大清虽腐败,他毕竟是个国家。三纲五常,伦理道德,俱在;长毛势虽大,却从邪教入手,靠耍鬼把戏、愚弄人的方法起事。不要说闹腾不成气候,就算闹成了气候,灭掉了大清,把满人赶回了奉、蒙,您我乃至天下万千读书人又焉能服他?我们的祖上就拜孔圣,他现在让我们都来拜他这个上帝,这不是笑话吗?——夷人船坚炮利,早就想灭我九州,只因我大清百姓信念俱在,大清朝廷亦进取求强,他才不能得手。而长毛成事,洪逆立国,正给了夷人一个天大的机会。我们在这里拜上帝,夷人的大炮已然开火了!上帝能抵挡火炮吗?上帝能强国吗?——夷人灭掉长毛,必要立国,我等就不是这种局面,恐怕就是真正的无国无家了!岂不痛哉!那时就算您老有心力挽狂澜,办得到吗?”

一席话未有讲完,曾国藩已是汗流满面,坐卧不安,恨不能立时就练成一支队伍,把那祸国殃民的长毛灭掉。

曾国藩站起身懔然说道:“筠仙所论甚是。无论成败,涤生都要和那长毛搏上一搏。但有一事,涤生须提前申明。”

郭嵩焘一愣,反问一句:“筠仙已讲的口干舌燥,您老还有顾虑不成?”

曾国藩道:“涤生明日就向皇上拜发谢恩折!——但季高、罗山、孟容,还有你筠仙,可要全力助我一助。我私下也有过思考,团练并非朝廷经制之师,饷粮均需自筹,是其短也;但团练因非经制之师,自由活动空间颇大,无须按经制之师调来调去,这是其长。”

郭嵩焘击掌道:“我其实已经料定,您老早有算计。涤生,筠仙今日敞开心扉同您说话。男儿生于世间,应趁时建功立业,不可惶顾左右、墨守成规!筠仙以项上人头向您老保证,季高现在巡抚衙门佐幕,您老的事,就是季高的事;季高的事就是张中丞的事,就是湖南的事!团练的事,是您老的事,也是我郭仙筠、罗山、孟容的事。您老只要拿出规矩,我们依样办理就是了。这其也是您曾涤生所占的人和。”

曾国藩点一下头:“你接着说。”

郭嵩焘喝了口茶道:“您老出山帮办团练,是皇上亲自下的旨,这就有了和张中丞讨价的余地。张中丞既然奏请您老出山,他就只能支持,不能拆台。这也是人和。您老知道,罗山、孟容均是想建功立业之人,我郭筠仙也不想做一个寻常的京官。有您老主持局面,我等拼力向前,何事不可成为?”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筠详,你有所不知,长毛势大,一呼百应,亦不能等闲视之啊!”

郭嵩焘道:“以筠仙视之,长毛虽势大,并不难平也。您老试想,长毛假托上帝,灭我人伦道德,毁我孔庙,无异剪除天下士子心中之灯塔,人人共愤,个个得尔诛之。您老此时出山,奉天子命讨贼,为圣贤而战。天下仕子、圣贤之徒闻之,无不相助也!”

这时,国潢进来请郭嵩焘与大哥去饭厅用饭,并告诉曾国藩与郭嵩焘:罗泽南与刘蓉昨儿去了省城,明日才能回来。

国潢初一进书房,见郭嵩焘侃侃而谈,大哥听得全神贯注,心中不由一动,暗道:“大哥莫不是改变主意了吧?”

国潢走出书房后,曾国藩起身道:“筠仙,我们去用饭吧。”

郭嵩焘起身问:“涤生,我讲了这么半天,您能不能也说说自己的想法啊?您到底什么时候动身去省城啊?您总得跟我交个底呀?张中丞和季高可都等着您哪!”

曾国藩活动了一下手脚说:“筠仙哪,这件事啊,等明儿罗山和孟容从省城回来,我们得好好计议一下呀。这团练啊,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容易办啊!难啊!走,我们吃饭去。”

饭后,郭嵩焘离开曾府坐轿回了湘阴。

临别,曾国藩嘱其明儿约会罗泽南、刘蓉一同过来。郭嵩焘一一答应。

曾国藩同着几个弟弟把郭嵩焘一直送到村口。

郭嵩焘与左宗棠一样,是湖南湘阴人。郭嵩焘字伯琛,号筠仙,生于嘉庆二十三年(公元1818年),比曾国藩小七岁。早年度游学岳麓书院,与曾国藩、刘蓉有交往。道光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还差一年散馆,突遭父丧,只得回籍丁忧。路过长沙的时候,被张亮基请进巡抚衙门,给曾国藩手书一封,催取速赴省城履任。书信请郭嵩焘转交的同时,又请其帮忙,游说曾国藩出山。

郭嵩焘为了能把曾国藩顺利请出山,决定采用激将法,于是才有了左宗棠与张亮基的一番对话。这其实都是郭嵩焘编造出来的,不过是想让曾国藩尽快履任罢了。试想,左宗棠无论才高几斗,更无论多么的目空一切,他一介乡间举子,怎敢和四海闻名的曾国藩一比高下!传出去,他左宗棠还想在湖南官场混吗?

送走郭嵩焘,曾国藩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苦苦思虑了一个下午。越想越感到帮办团练这件事,看似容易,其实千难万难。如何募勇?如何筹饷?如何操练?如此等等,全无头绪。

但国潢、国华兄弟几人,送走郭嵩焘后,却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出,大哥似乎听从了郭嵩焘的一番劝导,改变主意了。果真如此,要改变命运的,恐怕就不见得是大哥一人了。

是夜,曾府曾国藩的书房,子时才息灯。

第二天早饭不久,郭嵩焘、罗泽南、刘蓉三人分乘着轿子便赶到了曾家。周升将三人引进曾国藩的书房。

曾国藩正在书房里和国潢、国华二人在谈着什么,一见三人走进来,国潢、国华急忙站起身打招呼,便退出去。

三人落座。不一刻,王荆七捧上茶水。

待王荆七退出去,罗泽南忽然站起身,冲着曾国藩一笑,施礼道:“卑职参见团练曾大人!”

曾国藩被闹得一愣,刘蓉、郭嵩焘二人也一愣。

曾国藩马上醒过腔来,知道罗泽南是拿国潢的事在打趣他,便用手指着罗泽南道:“就是你罗山做官的瘾大!明日涤生就单给皇上上个折子,保你个领兵大员!让你过足官瘾!”

罗泽南哈哈笑道:“涤生,你肯出山,我等还愁没有官做吗?”

曾国藩收住笑,话题一转道:“好了,我们说正经事吧。筠仙走后,我思虑了许久。我以为,这帮办团练千难万难,最难的还是银子。没有银子,枪炮从哪里来?饷从哪里来?你们都知道,现在我省团练,全由各县自行料理。百姓怨气冲天,团勇也不认真操练,这样下去没有出路。我想,我们不妨先在省城试办一大团,给各县一个示范,或许好些。如果在长沙办一大团,不仅每月要发饷,每日还要吃饭。我反复思虑,这事没有巡抚衙门的支持断难成功。筠仙哪,还得烦你去长沙走一趟,和季高计议一下。让季高和张采臣商量一下,能否先让巡抚衙门转饬藩库,先垫资几万银子。我们一面练勇,一面在各县抓紧劝捐。捐银到账,再还给藩库。罗山、孟蓉,你们二位以为如何?”

罗泽南道:“涤生,不瞒你说,我们湘乡团练,目前还存有一万银子没有使用。如果提出来到长沙办一大团,料想朱父母不会阻拦。”

曾国藩道:“周升由京里回来,带回来我以前存在钱庄的两千钱子。连利息,总共两千三百两。这笔钱也算一份,连同湘乡团练的一万银子,我们算有一万二千三百两的费用。”

刘蓉道:“我近几年游学,多少也识得几个人物。我明日就捡重要的写封信过去,让他们也多少捐上一些。这等利国利民的事,相信他们不会阻绝。郭翰林哪,你心中有没有定算,巡抚衙门能出多少银子?”

曾国藩、罗泽南忙把眼睛望定郭嵩焘。

郭嵩焘用心计议一下,道:“季高虽狂妄,可毕竟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他嘴上功夫虽硬,越在人前越不肯服输,但对涤生,还是钦服的。我午后就动身去省城,想办法让季高说通张中丞,先让藩台挪过来十万银子。如果徐有壬嫌多,就先助五万!这毕竟是全湖南的事情,又有钦命,量他徐有壬不敢硬抗。如果张中丞连五万银子都不肯拿,恩师向皇上再递辞缺折,理由也充份些不是?”

刘蓉叹道:“不愧是翰林公,说起话来有板有眼。”

罗泽南也道:“筠仙的书毕竟没白读,在京师这几年的确历练多了!”

郭嵩焘站起身道:“行了,你们这么一夸呀,我又坐不板凳了。宜早不宜迟,午饭也别吃了,我还是这就动身去长沙吧。长毛占据武昌,随时威胁湖南。涤生早一天出山,长沙就多一份力量。”

曾国藩道:“这可不行,总得用过午饭才能让你上路。我做过兵部侍郎,知道练兵练勇的艰难,尤其练勇更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荆七呀!”

守在门外的王荆七应声而入。

曾国藩道:“去厨下看看饭备齐了没有,郭翰林用过午饭,还要登船劳顿。”

王荆七答应一声,急忙退出去。

郭嵩焘只好重新落座,忽然问一句:“涤生,您打算哪天去省城?”

曾国藩道:“家里总要稍稍安顿一下,恐怕最快也得十七日动身。如果船遇顺风,三日可抵省城;如果船行不顺,恐怕就得四五日才能到长沙了。”

郭嵩焘道:“好,我在省城和季高、岷樵一同接您。”

刘蓉这时道:“涤生啊,你这次去长沙,准备带多少人哪?——总不能单枪匹马吧?现在的湖南,旱路和水路都不平静。一旦有个闪失,可不是玩的!长毛的消息最是灵通,你一动身,他们必能知道。就算他们放过长沙,在路途来个堵截,也是划算的。你老的大名和份量比那常大淳、张亮基不知重多少倍!大意不得呀!他们上次攻打长沙,挂出的旗帜可是‘剥皮楦草张亮基,活捉丁忧曾妖头’啊!”

曾国藩摆摆手,笑道:“现在不是奉承人说好听话的时候,昨个夜里我已经计议好了。罗山和孟容同去省城不好,只能一个人随我去,一个人留在县里,边练团边等消息。我准备带上王荆七、周升、萧孚泗三人,也就可以了。”

罗泽南接口道:“李臣典也可同去。他武功不错,多一个人总归多一分力量。”

刘蓉道:“澄侯做过荷叶塘的都团总,有些办团练的经验,可以跟去。”

曾国藩道:“也好,我们五个先行。到了长沙,我再和张中丞商议,招你们几个一同到省。”

罗泽南道:“涤生,你的心里可有个盘算?——这团练究竟想怎么个办法?”

曾国藩道:“想让团练参与同长毛作战,湘乡的做法肯定不行。如果按各省目前的办法,能不能杀敌姑且不说,累及地方倒是必然。我适才已讲,先在长沙建一大团,仿明朝戚继光的结伍方法,逐日操练。以一百二十五人为一哨,设哨长一人;四哨为一营,设营官一人;十人可为一什,什长由哨长挑选,哨长由营官选任。这样一来,定能上下一心,方能奋勇杀敌。当然,这只是我一人胡思乱想出来的,是否使得还不知道。”

刘蓉道:“涤生,照这样说来,团练不是比绿营还整齐了?除了无军饷,样样都可与经制之师相比肩了!”

罗泽南道:“这等豪气,也只有你曾涤生有。我和孟容,从来就没敢这样想过!只是,不知皇上能否同意?”

郭嵩焘道:“我们真能把团练办成这样,不把皇上喜疯才怪!还有不同意的?——我大清现在兵力,明显不足啊!”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想,固然要往好处想,能不能行得通,还是未知数啊!”

国潢这时走进来说,饭已经好了。

午饭过后,郭嵩焘家也没顾得回,由湘乡登舟直奔长沙而去。罗、刘二位也急忙乘轿赶往县城,找父母官朱孙诒商议支银的事。

曾国藩把三个人送走后,进大门的时候告诉周升,有客来访,先领到二少爷国潢的书房。自已昨晚睡得不好,想到卧房歇一歇。

周升答应一声,等曾国藩走回自己的书房,便拿过一条铁链把角门锁了。

曾麟书恰巧从书房走出来晒太阳,一见周升在锁门,便踱过来,小声问:“大白日的,咋个把门锁了?”

周升恭恭敬敬地回答:“老爷,大少爷想歇一下,俺就把门锁了,省得人来人往睡不安稳。”

曾麟书随口道:“也好。”便一步一步地向国潢的书房走去。他猜想国华、国荃、国葆肯定在国潢的书房。

曾麟书料得不错。他一推开国潢的书房门,正见哥四个不知为着什么事,在争得脖粗脸红。一见曾麟书走进来,马上都闭上嘴,纷纷站起来。

国潢给爹放了个凳扶爹坐下。

曾麟书坐下道:“你大哥要歇晌儿,你们几个却在这里吵闹。可见你们是越来越不懂事了!澄侯啊,你是做长的,要好好带几个弟弟。你大哥平日教导你的话,都就饭吃了?”

国潢道:“爹呀,您老误会我们了。我们不是在吵闹啊,我们几个是替大哥高兴啊!”

国荃道:“大哥这回出山,我们几个在计议,看怎么帮大哥。”

曾麟书道:“你们这是胡说的什么?你大哥是皇上家看重的人,用你们帮?——说出去,不笑掉大牙才怪!”

国华道:“爹,大哥这次出山,总得带几个人吧?——不知我们几个,大哥想带谁?”

曾麟书道:“都快给我省省吧。这是你大哥的事,爹怎么好问?——你们还是把功课做好吧。你大哥的事,你大哥自会盘算。”

曾麟书话毕,站起身来,慢慢地踱出书房,往自已的卧房走去。

说起来,这曾麟书也的确算不上是聪明人。他的父亲曾玉屏,字星冈,是个标准的农民。为了曾家少受官府和大户人家欺负,从牙缝里挤钱把儿子送进私塾。

曾麟书五岁开蒙,十八岁开笔作文,整整下了十几次场,只考到四十有三,才与长子国藩同年进学。头发已是花白的不成样子了。以后便八方处馆,挣些束脩贴补家用,专供长子国藩读书求学。倒也逍遥自在。(本章完)

九十九章 太平军兵盛 众英雄到衡四十一章 老秀才发达 发审局被围第二十章 衡阳刚脱险 省城生是非四十八章 死囚押法场 平地起波澜六十六章 鲍起豹发难 新宁勇溃散七十八章 侍郎有凄楚 百姓说官府一百二十一章 制军投水死 湘勇将出征第十五章 黄团练驾鹤 刘长佑接团一百一十一章 劣员挨棍棒 皖抚患急恙第十三章 塔齐布抵任 江忠源论战五十二章 骆抚台设套 徐藩司抛饵五十六章 青麟变和尚 圣谕到武昌第十八章 胞弟回原籍 北抚成南抚第十八章 胞弟回原籍 北抚成南抚七十章 副将犯官瘾 狱目打协台第十五章 黄团练驾鹤 刘长佑接团三十七章 道长赠谒语 夜半参协台五十四章 红单难入洋 朝廷乱更张七十五章 彭刘话拖罟 孚泗挑大梁六十二章 两团丁被退 李都司现身八十五章 河内出死尸 协台见侍郎七十五章 彭刘话拖罟 孚泗挑大梁六十七章 军门有怨气 酷暑休练兵第二十五章 太平军使计 曾国藩用谋五十四章 红单难入洋 朝廷乱更张九十三章 军门要灭口 协领挨军棍一百一十九章 衡清更章程 胜保忙善后四十九章 天降枣红马 侍郎要守制一百零三章 头号心欢喜 太守好莫名一百一十八章 季高荐能员 润芝无着落九十一章 座师督湖广 协领发雷霆一百一十二章 会议无结果 肃顺进良言七十六章 王錱发异议 江面试拖罟七十一章 援师遭重创 王錱发神经六十八章 猪肘子上席 李管带献策一百一十二章 会议无结果 肃顺进良言一百零九章 恶吏闹官栈 王铎进船局一百一十七章 王錱改旗号 侍郎驳圣谕四十三章 都司欲逃跑 右眼被踢飞七十五章 彭刘话拖罟 孚泗挑大梁三十七章 道长赠谒语 夜半参协台五十二章 骆抚台设套 徐藩司抛饵一百一十八章 季高荐能员 润芝无着落六十一章 知县惩团丁 侍郎到衡阳第十章 省城被围困 侍郎遇险情第三十三章 武昌城收复 发审局被砸四十章 抚台摆喜宴 制军修城墙一百一十一章 劣员挨棍棒 皖抚患急恙七十七章 左宗棠急函 曾国藩回省九十六章 安庆被打破 恭王遭反驳八十一章 永顺协起衅 老差官挺身九十一章 座师督湖广 协领发雷霆一百一十四章 湘勇忙出省 绿营忙过年第二十一章 兵勇相殴斗 清德斥鲍超七十三章 曾国藩流泪 彭玉麟练兵四十五章 彭雪琴有信 李都司招供一百一十六章 皇帝讥臣子 湘勇闹长沙五十章 兵勇仇未了 湘勇又火并八十四章 老翁安新家 铁锅变成缸第三十五章 水上飘自裁 骆抚台救驾第五章 国潢辞团总 县衙遭洗劫第二十七章 鲍春霆砸锅 教堂里探险九十五章 吕贤基丧命 周天爵归西五十六章 青麟变和尚 圣谕到武昌五十五章 候补道求缺 五爪龙现世六十五章 逃犯落法网 副将遭革职八十四章 老翁安新家 铁锅变成缸九十六章 安庆被打破 恭王遭反驳第三十章 团练非儿戏 《七规》又《十制》九十六章 安庆被打破 恭王遭反驳第十章 省城被围困 侍郎遇险情一百章 同知说真言 观察递手本五十六章 青麟变和尚 圣谕到武昌第二十七章 鲍春霆砸锅 教堂里探险一百零二章 新署县到任 老师爷打横第四章 长毛有真假 知县发横财第四章 长毛有真假 知县发横财一百一十九章 衡清更章程 胜保忙善后八十五章 河内出死尸 协台见侍郎八十三章 菜圃不藏身 军门发疑问一百一十二章 会议无结果 肃顺进良言第八章 道长话天国 圣谕飞进家八十六章 神驹求援兵 抚台难纳凉八十六章 神驹求援兵 抚台难纳凉第十七章 虚衔遭革除 明相赠兵书五十二章 骆抚台设套 徐藩司抛饵四十章 抚台摆喜宴 制军修城墙七十二章 老胥吏发威 造船厂无影第三十二章 楚勇未离省 赤壁突增兵九十八章 抚台挖墙角 王錱梦成真八十八章 江臬司造簰 曾大人问案九十三章 军门要灭口 协领挨军棍七十章 副将犯官瘾 狱目打协台五十二章 骆抚台设套 徐藩司抛饵第十七章 虚衔遭革除 明相赠兵书五十五章 候补道求缺 五爪龙现世四十八章 死囚押法场 平地起波澜九十四章 提、协有轇轕 侍郎定死活一百零八章 老友聚衡州 左府有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