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不愿意入孤的帐下么。”须发皆白的老人缓缓按揉着手中的玉石,静静站在大殿之中。
大殿昏暗,黑金长袍的王者站在王座边上,背对着下首,浩大的殿堂内人烟寥寥,一个年轻的少年俯首半跪,他身上的衣着华贵,头发垂下看不到他的脸。
那少年不发一言,大殿陷入一阵让人心寒的寂静,黑金长袍的老人缓缓转过身,长叹一声:“公有大才,孤有国力,却为何不愿前来助孤一臂之力?”
这里是北国大燕的主都“寒玺”,燕国处于大陆的北域,一直置身于皇权纷争之外,只是谁也不敢小看了燕国的力量,它虽从来不与其他诸侯国发生纠纷,但一个修养了多年的侯国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力量,谁也无法探知。
不可知的事物总是最可怖的。
大陆已经乱了几近十年,位于大陆中央的中都更是纷争不断,所有的诸侯都将目光投向了中都的皇座,那里有天下的权柄,并且现在的皇帝昏庸,民不聊生,正是举旗的最好时机。
各诸侯国也是各有间隙,八年前越国国主公孙放第一个举旗,大军从越国浩浩荡荡出发,顶着清君侧的名头试图进入中都,然而皇帝也并不是傻子,公孙国主的行动太过张扬,很快就被安上了叛逆的名头,皇帝发出诏令,大陆诸侯国一一出兵与越国主在中都前的岭阳关进行了一场血战。
让人惊诧的是那一战诸侯国败了,虽然各国都没有出动自己最精锐的军队,然而越国主的五万兵马却将各国近十五万联军都击破,以强绝之姿冲破了岭阳关的防线,兵临中都城下!
乱世之中从来不乏英雄,只缺乏敢于提刀上马的人,越国主是雄主,越国一直被南方诸国所忽略,认为他们不得教化,成不了大事。
然而那一天心里藏着狮子的男人带领自己的五万大军,跨过千重大山浩浩荡荡而来,挥兵所指,无人可挡!
这是乱世中的第一声咆哮,在中都城墙之上,皇帝御驾登临,手指越候大声斥责,说他不得教化,违背祖训,何处来的皇褕,竟然敢于举兵触犯天子领地,要他自刎于城墙之下,才可饶恕越国犯上的行为。
那时候的公孙放看了皇帝很久,最终一挥手中长鞭,拔剑相对:
“我越国世代镇守帝国西南,教化南蛮,祖上曾经是先帝的叔父,立誓要维持这大兴国祚,如今国运衰竭,奸臣当道,我公孙放举兵至此,一路走来未曾战败未曾战退,只为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皇褕?我公孙放为天下鞠躬尽瘁,拳拳之心,便是越国所得的皇褕!”
说罢,男人长剑前指,五万雄兵,攻打中都!
那一战将中都的城墙都几乎拆毁,大兴立国之时对于中都万分重视,城墙建得又高又厚,就算用云梯都登不上,然而越国的凶悍将士硬是用三天不绝的强攻攻城,破毁城墙。
就在公孙放打算驱兵直入的时候,一直沉寂不出声的大燕国主出现了,带着五千骑兵。
那些骑兵一个个长得高头马大,强壮无比,从中都外的平原一路冲击而来,走在前方的,赫然就是被后世中称为“天枪”的男人。
大燕王,荊离!
诸侯十五万联军,中都城墙都抵挡不住的越国军队,在他们即将踏入中都的时刻,这个男人率领五千骑兵,从远处冲刺而来,他手中拿着贯穿一切的长枪,狠狠扎入越国军队的心脏!
谁也想不到在这最后的一刻竟然还有拥护皇帝的诸侯存在,大燕国与大兴王朝并没有多少关联,他们世居北方,被封为世外王,此时诸侯们都在捶胸顿足,鞭长莫及地看着公孙放即将踏入帝都,荊离来了!
五千骑兵冲入越军之中,越军经过了连日的攻城已经疲惫不堪,人数也锐减到三万,这五千人纵横无敌,“天枪”荊离一马当先,将公孙放擒住!
十五万人都无法拦住的雄狮,终究败在了另一头雄狮手下,公孙放大概怎么想都想不到,远在北地的大燕国竟然也会出兵勤王,就在自己以为就要走上这大陆皇座的时候。
那一战的细节已经无从得知,皇帝因为越王的攻城早已经避入内宫之中,所有人都无法想象越国的虎狼之师是怎么被五千骑兵击败的,只知道最终那三万人大溃而败,燕王提着公孙放的头颅走入皇宫之中,五千骑兵只剩下寥寥千人。
很多诸侯都以为他会如同越王一般,心在天下,这一进入中都,就再也不会出来。
然而那个男人只是默默将越候的头颅放到大殿之上,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谁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之后三天,燕国剩下的一千骑兵退出中都,重新回到北方。
谁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是那五千骑兵将越候的军队都冲破,大燕国的力量第一次呈现在大陆诸侯前,谁都说不准燕王有没有争雄之心。
各国诸侯这八年间都没有动作,很大原因就是吃不准这北方的大燕到底在想什么,更忌惮于其他国家,因此一直按兵不动,等待着传说中百年一次降临的上仙。
老人一步步踏下台阶,他已经有些苍老了,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执着枪带领五千骑兵冲击越候大军的天枪,只是这走出的每一步,仿佛都蕴含了千钧巨力。
“让孤听听你的理由。”荊离的眼睛是棕色的,然而棕色之内却仿佛无时无刻闪着血红的光,他现在老了,并且已经八年没有在大陆上行走过,然而他的心依旧是狮子。
少年已经跪了半饷,听得老人的话语,他微微抬起头,一挥袖袍站了起来,他有些矮,高大的荊离就站在他身边,大燕王紧紧盯着他。
少年脸上竟是有淡淡的笑意,仿佛被一头雄狮盯视着他依旧心中无惧,他的面容俊俏,更有淡淡的贵气再上,他很瘦弱,双眼细长,眼瞳内平和,并没有半分的惊慌。
“王上口口声声跟我说,你有争天下的志向。”少年对着老人抱了抱拳,脸色有些恭敬:“苏子卿敬佩王上的武勇,并且也相信,若是如今王上驱出大燕军直取中都,这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够拦住你的脚步。”
“然而这一切,您八年前就能够做到了。”苏子卿低声道:“但是,为何八年前王上没有那么做呢?”
荊离大笑一声:“因为事不可为!”
“事不可为?”
“越国便是教训。”荊离缓缓走到苏子卿身后,背对着少年,他长得十分高大,宽阔的双肩在大殿内投出巨大的阴影:“越王何等人杰,越军何其凶悍,最终也不过折戟在中都城下,连家国都灭亡,我荊离虽则读书不多,木秀风摧的道理,还是懂的。”
“然而却是王上出兵,将越候擒杀在中都城下的。”年轻人轻声道:“若不是王上,此时恐怕天下各处,都已经插上了越国的刀枪火旗。”
“你以为,孤不出手,公孙放就能稳坐中都的皇座了么?”荊离冷笑一声:“帝有荆棘,陈有莽王,唐有云鹤,楚有狮心。”
“他五万人能打败十五万乌合之众,但若对上这些倾世大军,却又如何?”
“越王的军势极勇,若与这些名震天下的军队对抗,恐怕也只是五五之数。”年轻人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算我不出手,公孙放也活不了太久的。”荊离低笑道:“孤只是让那个日子提前了。”
“这便是子卿不愿在王上帐下的原因了。”苏子卿转身对着荊离俯身一拜:“子卿要追随的是天下之主,我自负有经天纬地的才能,不甘于跟随一个只有争天下志向的人。”
荊离也没有发怒,反而笑了笑:“哦?你又如何得知,孤无法成为天下之主?”
“若论兵马,当初大燕之军五千人,就能冲散越候三万人,想必那样的骑兵,王上手下还是有不少的,兵马强壮,王上的确有争天下的可能。”苏子卿负手于背:
“若论风范,王上面相有虎威之相,霸气在内,让人信服,并且八年前的勤王之举,也在天下夺得了人心。”
“然而,这些,还不足以让王上成为天下之主。”苏子卿摇了摇头。
“大胆!”荊离突然怒喝出声,这是狮虎一样的声音,直将四周都掀起飓风,就连大殿内的布帐都为之卷动。
年轻人脸色不变,反而泛出几分笑意,他状若无意地看了看那些布帐之后:“这燕国大殿此刻没有朝臣,却是显得有些阴森恐怖啊。。。我虽不是习武之人,却也嗅到了几分铁器的腥味在大殿之中流转。”
“王上看来还是很不放心我的。”年轻人笑着:“明明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啊,虽有谋略,却没有武力,但王上却在大殿中布下了几近一百把刀,这是只要我说错一句话,便要从阴暗处探出刀锋劈杀我在此地么?”
荊离冷冷看着苏子卿,那眼神陡然冒出了红光,仿佛并不是在看一个文人,而在看着一头猛虎:“你且说说,为何孤不是天下之主。”
“杀气真是重啊。。。”年轻人苦笑,摇了摇头:“非要子卿说出来么?就算是子卿,也都猜不准王上此刻的心思,也不知道说实话还是说假话才好了。”
“你但说无妨,若是合我意,我自然不会杀了你。”荊离道:“只是你妄言算计天下,却连孤的心思都捉不准么?”
“天下间最难测的,莫过于人心。”苏子卿叹息一声:“既然猜不准王上的心思,那子卿也只有搏一搏了。”
年轻人抬头正视荊离,他的目光突然凝聚起来,如同利剑,随后他说出了一句让荊离心底一紧的话:
“王上心中的天下之主,早有他人,这是当初你跟越王都约定好的人物,却又何必在子卿面前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