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子不想为这样的小事浪费时间,并未追究,只是下令所有人重新上路,迅速入城。
六公主本来还想小题大作一番,找些乐子,可惜不敢违背兄长的意思,只得悻悻地返回自己的马车,同时不忘把公孙筠秀叫到车上。
登车的时候,公孙筠秀下意识往陆惊雷的方向看了看。他骑马跟随在大王子左右,不知是亲信还是随护。看背影,好像比三年前还要高大一些。
三年了,音信全无,公孙筠秀还以为与他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虽然一早就知道和亲的队伍会经过峒山关,但峒山关的北泽兵士有数万之众,陆惊雷不过是沧海一栗,是不是活着都不一定,更别提相遇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竟还是遇上了。不过,遇上了又如何?她现在是公主的陪嫁乐女,不再是他能随意欺负的人了。努力压抑住波动的情绪,公孙筠秀走进了公主的马车。
公主身份尊贵,她的马车比乐女们乘坐的那辆大了一倍有余。四名贴身伺候公主的宫女一同坐在车里,再加上后来的公孙筠秀,也不显得拥挤。
车内没设椅座,直接放置的软榻,还有轻纱罗曼装饰车厢,既舒适又豪华。
公孙筠秀才摔了一跤,身上的宫装沾了尘土,手掌也擦破了,所以上车之后特别拘束。她小心地缩跪在一隅,惟恐弄脏了公主的地方。公主倒是并不在乎,还提醒她拈掉发上的草屑。
半倚着身后硕大的靠垫,身穿一袭大红嫁衣的公主兴致勃勃地询问公孙筠秀:“你和程大人是什么关系呀?”
公孙筠秀伏身回禀:“回公主,程大人是奴婢的嫡亲表哥。”
“表哥呀……”听到这答案,公主的神色立刻转为索然无味,“本宫还以为你们两情相悦呢。”
没想到公主也和乐女们一样爱想这些,公孙筠秀有些哭笑不得。
“公主误会了,奴婢与程大人只有兄妹之情。”
“嗯,这样更好。不然你跟本宫去了大邱,程大人却要回永邺,天各一方的,实在凄凉。”公主像是有感而发,气氛忽地变得有些伤感。
公孙筠秀望着她,发现她正侧头看着车壁的某处,眼角微微发红,仿佛马上就要落下泪来。一旁的四名宫女赶紧把头低下,免得主子尴尬。谨慎成习惯的公孙筠秀也立刻跟着她们一起收回了视线。
片刻后,公主又问:“筠秀,出来这么多天,你想家吗?”
“奴婢父母双亡,已经没有家了。”
这是实话。
公孙筠秀积攒了有大把的思念,这些年来都不知该寄往何处。不过这样的话题与公主讨论起来实在沉重,所以她马上接着说:“不过,奴婢想念宫里的地龙。”
冬季严寒,北泽宫廷为了取暖保温在宫殿地下挖了很多火道,称之为地龙。时节一到,负责的宫人就会在火道出入口烧火,热气顺着火道蔓延开来,就将宫殿内部烤得暖烘烘的。
屋外风雪肆虐,屋内温暖如春,这样的光景对有老寒腿的公孙筠秀来说是何等的福音?也难怪她会想念。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公主怔了怔,随即笑出声来。
宫女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说:“不知道大邱的宫里有没有地龙?”
另一个跟着说:“要是没有,公主一定要同大邱王建议才好。”
忽地听人提及自己未来的丈夫,六公主贺兰瑞绮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踪迹。公孙筠秀心中一凛,赶紧再次把头埋低。
那厢,意识到自己接错话的宫女已经匍匐下身体,惶恐地请罪:“奴婢多嘴,请公主恕罪。”
公主没说话,不耐烦地将手一挥,说:“出去自己掌嘴二十吧。”
那名宫女如蒙大赦,立刻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马车。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抽打皮肉的声响。
进宫好几年,虽然一直在教坊,但公孙筠秀对六公主阴晴不定的性子还是有所了解,所以见到这一幕也基本见怪不惊了。
忽地想起几年前,陆惊雷对她说公主是个“祸水”,叫她不要太靠近。公孙筠秀不禁苦笑。这哪是能由得她作主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公主又幽幽地说:“出了峒山关,我们就再也回来了。”
公孙筠秀默默地听着,没有接话。知她心中极不甘愿,但事已至此,任谁也没有任何办法不是?
“大王兄领兵在外好几年,却连个大邱都打不下来。都是因为他太无能,才逼得本宫不得不嫁给那个糟老头子!”
公主陡然拔高了音量,恨恨地埋怨起兄长,像是巴不得马车外的人能听到似的。
偏偏就在这一刻,她们乘坐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有人在车外朗声道:“平冗城城主薛仪恭迎六公主殿下。”
公孙筠秀和在场的宫女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公主倒是满不在乎,昂首挺胸,高傲地走了出去。
车帘刚刚掀开,就见大王子北泽端烈面无表情地站在车前,一干文臣武将静立在他身后。
天上的雪花仍在三三两两地飘着,竟不及他的表情冻人。
公孙筠猜他应该是什么都听到了,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等公主下了车,大王子一言不发,率先走进身后的城主府。
公孙筠秀再次落在了所有宫女之后。也不知是因为老寒腿的关系,还是刚才跪得太久的缘故,膝盖又痛又麻,用力揉搓了许久也不见缓和。看着马车旁台阶高高的上马石,她真恨不得能手脚并用爬下去。
就在她愁眉不展的时候,诸莹跑了过来。有了她的搀扶,公孙筠秀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等她下了车,诸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是程大人叫我来搀你的。”
公孙筠秀抬头,果然看到程仕之站在不远处,似是为了等她,专门留在了最后。公孙筠秀冲他感激地笑了笑。笑容未尽,眼角余光却瞥见他身后不远处一个铠甲铮铮的身影。
陆惊雷一手扶着腰间的环首尖刀,一手握拳放在腿侧,横眉竖眼的样子极不友好。不过,一遇上公孙筠秀的目光他便转了身,大步流星地向里走去。
公孙筠秀也握紧了拳头,努力保持镇定,下定决心不让这个人影响自己。
平冗城不算太大,面积不到国都永邺的一半,城池西面连着峒山关高耸巍峨的防御城墙,与其说是城池,不如说是军事要塞。因此,平冗城里的百姓并不多,在此居住的多为高阶将领和他们的家属们。
这样一座城池,修筑时自然不会追求华美。城主府的建筑也处处流露出简洁坚固实用的特点。唯有府中那个巨大的池塘和池上的亭榭,带着一点富贵官宦的影子。
初雪刚至,池水还未结冰,岸边都是参差不齐的残荷梗子。
北风刮过,池水一波接一波地皱起,看得公孙筠秀直打寒颤。大约是本身十分畏寒,所以一到冬天她就见不得水多。
城主府房间有限,为了招待公主,城主一家暂时移居去了别处。而公主一行住进来的只有两名文官以及宫女、乐女和舞姬们,其他人全部留在城外的军营大寨里。
分房间的时候,为了争取朝南的两间,乐女与舞姬们又吵了起来。朝北的房间通常比较冷,所以谁也不想要。
诸莹被吵得头疼,于是提议一南一北搭配,乐女与舞姬们各两间。至于谁住朝北的,内部自行商量。可就是这样公平的提议,舞姬之中为首的杜纤紫还是不满意。最后是掌事的宫女出面拍板,才将吵闹平息下来。
担心自己人内哄,诸莹又主动提出住朝北那间,王遥、南彩儿、公孙筠秀与她要好,就跟着她住了同一间。
进了房间,见着床,公孙筠秀立刻躺上去,恨不得再也不下来。
顽皮的王遥与南彩儿随她一起躺下,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起今天发生的事,都觉得斯文儒雅的程仕之骑马的时候特别英武,还一直缠着公孙筠秀,要她交待与他是不是有私。公孙筠秀笑笑地听着,四两拨千金地把话题转到王遥踩到马粪的事情上。
单纯的王遥立刻哭丧着脸开始诉苦。今天是她的生辰,非但没有好事发生,还逼得她不得不丢掉一双新鞋。南彩儿听了便忍不住骂她连累公孙筠秀摔下马车。
这时,公孙筠秀才记起自己的手掌擦伤了。可眼下她已经迷迷瞪瞪的,只想倒头大睡,什么都不想管了。
“筠秀,醒醒!筠秀!”
听到诸莹的声音,脸蛋又被连拍了几下,公孙筠秀才终于清醒过来。
“贞姐姐来传话了,公主想听曲赏舞,热闹一下。我们走吧!”
“我的琴还在车上。”
和亲的队伍不会在平冗城停太久,所以大件的行李都没有拆出来。
“贞姐姐说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过去就行。”
“哦……”
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公孙筠秀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公主那个爆脾气,说是风就是雨,她可得罪不起。
一出门,冷风吹得公孙筠秀打了个激灵。再听说公主非要在池塘中央的小亭里摆宴,她更是忍不住暗暗叫苦。
城主府的亭子她刚刚经过时看了一眼,不像永邺王宫都修了门窗防寒,通通透透的,坐久了肯定冻死人。
王遥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那亭子里怎么演奏啊?要是一会儿冻僵了手指,按不准琴音,公主会不会一个不高兴,叫人把我们拖出去打一顿啊?”
“别乱说。”公孙筠秀提醒她谨言慎行,其实心里早已是欲哭无泪。
通往池心亭的小桥不到三尺宽,几乎与水面平齐。桥边的栏杆也不过脚背高,栏杆上安了许多形态各异的小石狮做装饰。
八名乐女与八名舞姬鱼贯上桥,远远就见大王子与六公主在亭中面对面站着,剑拔驽张地说着什么。
走近之后,公主正好尖锐地叫喊着:“……反正你根本就不想管我的死活。我现在就死给你看!看你怎么和父王交待!”
说罢,六公主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踏上亭边的美人靠,一个纵身跳入了池塘中。
所有人都傻眼了,连大王子都没料到自己的妹妹会这么暴烈。
短暂地错愕之后,大王子喊道:“还不快救人?!”
无人响应。
北泽是什么地方?全境只有两条大河,池塘什么的基本都是富贵人家修出来的风雅景致。旱鸭子满街都是,会水的人比三条腿的□□都不好找啊!
看公主在水里扑腾,公孙筠秀急得脸色发绿。她是会水的,也很想救公主。可就凭她的老寒腿,在这种北风吹雪的冷天气,莫说救人了,下去多半会把自己赔上。她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她也会怕。
可大王子都开口了,仍然不见有人下水。公孙筠秀知道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了。公主是主子,救她是为奴的本份,死一万次都是应该。而且,要是她敢见死不救,最后一样难逃一死。
谁知,就在公孙筠秀准备脱去身上的厚衣裳再下水的时候,身后一股力量硬将她推了出去。
“筠秀会水!”
随着这句话,公孙筠秀落进了水里,击起一片巨大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