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荒原的夜晚如彤云般绽放。
人群静默地聚集在营区外,注视着太妃帐连同那些令人恐惧的毒虫毒物和木头人在火光中燃烧、跳跃、挣扎、呻吟……最终,都变成一道道幽蓝的烟雾,散布在夜空中。
太妃厌魅一案因人证物证俱全,作案者无可否认而迅速判决:
敌烈嘛都司侍郎耶律萨洛、太妃帐侍从镆康、苏罕等参与埋木头人者——斩!
知情不报,协助主犯加害皇后的厨子及尚饮小底等——斩!
不知情却从坐者,量其轻重处以50-300杖刑,并没入瓦里终生不得赦!
主谋啜里及蒲哥本该腰斩,但念其乃先帝遗妃,故赐自刎,留其全尸!
御帐内,精神略好的燕燕不想在躺着,便让白玉、石兰扶到殿内坐在火炉边,刚坐稳,就见惜瑶进来了。
“皇后娘娘金安!”一进来,她便面带悲戚地跪在燕燕面前,“求娘娘替奴婢向陛下陈情,请让奴婢见见太妃!”
此刻的她,再无往日的盛气凌人,一双秀目因哭过而微肿泛红,真如梨花带雨,我见尤怜。但快人快语的石兰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当即插话:“娘娘病体未愈,经不得烦扰,你为何不自己去求陛下?”
惜瑶被她噎住,按过去的性子,她岂能容忍地位比她低的宫女如此放肆?可如今想到对方乃皇后心腹,正得陛下信任,只得忍住谦卑地说:“陛下在御书阁不见任何人,但对皇后必定不同,因此奴婢特来求娘娘。”
“求娘娘什么?”
耶律贤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见他大步走进来,紧跟着他的内谒使则留在了门口。
“陛下——”惜瑶立刻转向他哀求:“请容奴婢为太妃送行!”
耶律贤并未开口,走进来坐在燕燕身边,神情严厉地看着她。
知道那是拒绝,她转眼看看皇后,双目盈泪地说:“太妃厌魅罪该万死,可她是奴婢身边仅剩的故乡人,还求陛下开恩,容奴婢见她最后一面!”
不知是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打动了他,还是她的话让他想起了死去的渤海妃,燕燕看到耶律贤冷峻的面色略微放缓,然后听到他说:
“故乡人?说得也是,那你去看看她吧,但不能再有其他要求!”说完,他吩咐内谒使带她去见行将赴死的啜里及蒲哥。
惜瑶连连谢恩,起身走向内谒使,等她走后,白玉、石兰放下帷幔,也退出了门外。
屋内一片寂静,半晌都没人开口。燕燕侧身看着耶律贤,见他眸光黯淡地注视着炉火,俊秀的脸上有着哀伤,不由心口有些沉重。对他的感情越深,对他的了解也就越多,也越加发现他是个很念旧情的人,有时甚至因此而罔顾国法。就像这次太妃厌魅,惜瑶分明有重大嫌疑,但他只是问了
几句,便轻易放过了她。好在惜瑶身份卑微,不足以引起其他朝臣或贵族的质疑。
想到这些,她忍不住轻声问:“处死太妃,你很难过吗?”
耶律贤愕然转过眼来看着她,仿佛早已忘记身边有个人似地,过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不无哀伤地说:“为何我总在杀曾经对我有恩的人?”
见他眉心纠结,燕燕明白他的苦恼,心中一阵恻然。她将手覆在他置于膝盖上捏得死紧的手上,幽幽地说:“你是皇帝,如果不想杀她,可以找个理由赦免她。”
“不!”他断然回应,脸上那抹伤感被冷酷取代,眸光冰冷地说,“我不会赦免任何意图伤害你的人,皇宫内也绝不容厌魅之术存在!”
“贤宁……”心中一阵感动,她投入他怀中。就算他心里还顾念着其他女人,但依然能如此这般地护着她,这让久病后虚弱无比的她深感安慰。
他们拥抱着彼此,自对方身上汲取着慰藉,许久许久,两人没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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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要与尚宫娘娘单独说话,不需要你们在旁边竖着耳朵听!”
阴风惨惨、灯火昏暗的囚房内,啜里及蒲哥在得知惜瑶来看她时,对跟进来的守卫冷然说。
侍卫不语,仍站在那里不离开。
“出去!”她怒了,双手支在腰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尊贵样,像个泼妇似地啐了一口,“陛下有说要你们旁听我与来访者说话吗?”
虽然已是阶下囚,但惧于她昔日的太妃余威,侍卫一时迟疑了,内谒使闻声走进来,得知原因后吩咐守卫:“都到门口守着。”
侍卫退出房门。
“过来,我正有话对你说。”等室内无人时,啜里及蒲哥拉着惜瑶走到远离房门的角落,低声说:“惜瑶,我们都被贤宁给耍了,他其实早就疏远你了!”
“娘……娘娘何出此言?”她阴森森的目光和狠绝的语气让惜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进来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她震惊万分,没想到仅仅一个昼夜,太妃竟衰老了许多,尽管依然衣着华丽、鬓发整齐,但面色灰白,肌肤松弛,而那股闪烁在浑浊眸子里的狂热劲,及她驱赶守卫的动作态度,更让人担心是不是冰冷的石牢和死刑判决摧毁了她的神智?
“我们太傻了!”太妃既恨又悔地说,“他升你为三品娘娘时,我们多高兴,以为贵妃大位距你不远了!可是,在这里静静想了很多,我总算想明白,表面上看他提拔你是宠信你,其实是在疏远你!”
“奴婢……奴婢也隐然有所觉。”想到最近陛下越来越少召唤她,更少与她交谈,惜瑶神情黯然。
“有所觉没用,还得有所动!”太妃瞪着她,眼中燃烧着火焰,“帝王的心,永远没人猜得透!
与其等着被砍头,不如自己救自己!我错过了,你不能在错过!”
她的话让惜瑶觉得屋里忽然间变得更加阴冷了,不由缩了缩双肩。
皇太妃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愤怒思绪中,“本以为那个寒冬我帮了他,他会不一样,没想到他更狠!他封你做尚宫娘娘,既安抚了你,也稳住了我,却不显山不露水地将你赶出了他的圈子。三品娘娘,能像寻常小底那样随时跟在他身边吗?可我们还沾沾自喜,以为大功将成,可惜大谬不然,你想想——”
她忽然抓住惜瑶的手,因极力压低嗓门而声音嘶哑:“做尚宫娘娘后,你地位高了,却连进他的寝宫都要看白玉、石兰的脸色,这就是为啥你连鸢儿犯了啥事都不清楚的原因,就是你变成瞎子聋子的原因!瞧,他做得多妙——妙极了!”
她冰冷的目光和沙嘎的嗓音,像一股寒气般直逼惜瑶心底,手腕被握得生疼,从来不知道,太妃居然有这么大的手劲。
“如今我已是将死之人,但你还有机会!”她忽然语调一变,急促而疯狂地说:“抓住耶律煌,丢掉你的固执和骄傲,给他点甜头。如今,只有他能护你平安!皇帝总是好色多变的,等他厌倦了萧燕燕,你还能赢回帝恩!”
听她说得这么直接,惜瑶的脸色先是涨红,随即是一阵青白交替。耶律煌再好也只不过是皇帝陛下的一个臣子,而她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失宠,她有信心重新得到耶律贤的器重和依赖!
“娘娘……”
她正想解释,就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很快,门口的灯火大亮,左夷离毕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他身后的两个小吏手中各托着一个木盘。
当目光掠过盘子,见一个盘里放了一杯酒,一个盘里放了雪白的绢带时,皇太妃身躯颤了颤,惜瑶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不用说,这是死亡的选择。
“太妃——”
她惊惶地转向啜里及蒲哥,却看到一张令她终生难忘的脸——混杂着惊骇、恐惧、愤怒、绝望、苍白而又带着几分疯狂的脸。
当人们说到死时,并不害怕,可当死亡真的到来时又是另外一种心情。啜里及蒲哥正是如此,看着面无表情的左夷离毕,她忽然发出一声似哭又似笑的嚎叫:
“他真的要我死?真的要我死啊!”
听到这声哀嚎,惜瑶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恍惚中有人拉她出了牢房,刚跨出门槛,就听到身后皇太妃凄厉高亢的笑声:
“哈哈哈,吾皇陛下是在惩罚本宫毒了他的皇后吗?既然如此,那本宫就用这杯毒酒成全他吧,把那个拿开!”
然后,一声砰然巨响,像是盘子摔地的声音;
随后,又是一阵疯狂笑声,
再尔后,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的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