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皇帝的冷静和惕隐的坚持,皇太妃自然明白危机降临,当即脑袋里有一刹那间的混乱。但经历三帝、受过帝宠、呆过冷宫、熬过寂寞的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在心里飞快盘算着对应之策。
那些虫蛇蝶蜂寻常人看不出名堂,不会坏事,其他可疑之处虽有,但不足以成证据,只要她不承认,再利用曾经对贤宁的恩,应该能化险为安。
如是想着,心中略安,她的神态也自然多了。
一走进殿中,惜瑶立刻自动担负起照顾贤宁的责任,按他的习惯为他摆上宽大座椅软垫,再唤人上茶,然后立在他身后为他轻捶肩背。
耶律贤早已习惯此类服侍,因此并未多言,只是与太妃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心思则在外头搜索的休哥那边。
很快,各路搜索的士兵都陆续进殿向他报告:没有发现异常。
皇太妃的心情逐渐放松,尤其是看到休哥两手空空、面色平静地走进来时,她几乎要欢唱了。
但她当然不能欢唱,只是语气轻松地说:“惕隐看过了是不是?那佛堂只是奴身日常念佛修身、养虫怡性之处,没人有兴趣去那儿。”
“的确如此,不过臣找到一样怪异之物,请太妃娘娘解释。”休哥说着,大手一翻,掌心出现一个红木青铜四方盒。
一看到那个盒子,太妃的平静和快乐瞬间转变为惊恐、畏惧和绝望,他们居然找到了她藏在神龛下的这个装载着她十多年心血、寄托着她无数美梦的宝盒!
她忽然以像她那样肥胖身材少有的敏捷,从椅子上跳起扑向休哥。
仿佛对她这一手早有防备似的,耶律贤身边的侍卫毫不迟疑地出手,迅速将她制住。
“那是我的私人藏品,没人可以乱碰!”在侍卫将她压回座位上时,她身份尽失地大吼起来。
耶律休哥没有理睬她,打开盒盖,呈到耶律贤眼前。“陛下请看!”
耶律贤往盒子里一看,胃部立刻猛地抽搐了一下。一只巨大的红蜘蛛正在盒子里爬行,毫无疑问,这正是韩匡嗣与石昉所说的“蛊王”!
当即,他俊秀的面孔变得像雪一样白,双目如箭直刺太妃。
面对如此冷酷凶狠的目光,啜里及蒲哥一阵心慌,仍勉力强撑着狡辩:“陛下不必害怕,那是奴身养了多年的红蜘蛛,虽然极毒,但不会轻易伤人。”
“是的,它不会,可是它的主人会!”耶律贤冷冷地说,心头却恨不得立刻杀了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侍候他的惜瑶早在看到太妃变脸时,就惊得忘记了正在做的事情,此刻,自耶律贤身上迸发出的怒气更是令她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两步。
但啜里及蒲哥仍在负隅顽抗,“奴身没有害人……”
“没有吗?”耶律贤“腾”地站起,在殿内快速走了几步以平复内心立刻杀死她的冲动。无论如何愤怒,他仍记得在她身后有个势力集团,没有那些人的支持,她不敢如此大胆无忌地谋害皇后,他必须让她及她的那些支持者心服口服!
“皇后与你有何怨何仇,你如此处心积虑地想害她?”
“无怨无仇,奴身不懂陛下在说什么!”纵使心里已乱了分寸,啜里及蒲哥仍然拒绝俯首认罪。
青筋在额头暴跳,血液在体内咆哮,耶律贤面对如此无情无畏的女人,既有愤怒也有欣赏,他要她死,但要她在面对证据无话可说的情况下赴死!
“你不懂朕在说什么?好,那朕就让能让人你明白的人来跟你说!”耶律贤冷笑,转向门口的内谒使,“去,告诉煌,朕在太妃帐饮茶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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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早已失去了味道。
话,早已没有了真意。
传话的人走了,耶律贤与啜里及蒲哥对饮而坐,却沉默无语。
良久,皇太妃忽然开口:“陛下还记得你八岁时,那个大雪夜的事情吗?”
耶律贤淡淡一笑:“该记得的,朕都记得。”
望着他充满寒意的笑容,啜里
及蒲哥仿佛没有感觉,自顾自地说:“那年冬天可真冷啊,陛下被仇家追杀,福新为护主受伤,耶律夷腊葛背着他、拖着你逃进凤冠山,我正带家奴在那里打猎,收留了你们。”
“是的,你帮助夷腊葛找药治好福新,亲手为我做靴子,让我们那个冬天得到温暖。”耶律贤接上她的话,眼里流动着复杂的情感,“为此,我很感激你,一直将你视为母亲,即位甫始便接你进宫,封你为皇太妃。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利刃对准我毫无防范之心的皇后!”
说起往事,他的确心存感恩,可想到现实,他同样深感遗憾和愤怒。
眼前这个女人,曾是他父亲的妃子,尽管遭到父亲冷遇,却在他四面楚歌、生存日艰时雪中送炭,帮他熬过了那个严冬。可是,他不会因为感恩,而原谅她所做的那些意图毁及他的人生、败坏他的王朝的恶毒事情。
“做皇后的岂能没有防范之心?”她冷笑,“陛下是被她迷住,忘了皇宫是个多么血腥的地方!”
耶律贤没有回答,因为耶律煌来了。
“启禀陛下,一共挖出九十八个木头人,都在这里。”耶律煌来到耶律贤身前高声禀报,并召唤身后的人将装着木头人的筐子抬进来。
九十八?
听到这个数字,看到耶律煌身后的苏罕和士兵抬进的筐子里所装的东西,啜里及蒲哥强撑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应该是九十九,毫无疑问,那少了的一个落在了鸢儿手里!也正是那个原因,那傻女人才会被关进石头房去!
“天杀的苏罕!”她的面孔忽然涨得通红,发疯似地咒骂起来,如果不是侍卫迅速将她压回椅子上,说不定她会扑到那个听到她的声音立刻畏缩到休哥身后的男人身上,将他撕成碎片,剁成肉泥。“混蛋,你竟敢欺骗愚弄本宫!”
耶律贤暗自惊讶她忽然的失控。按说镆康是她的家养奴,与她关系更亲近,可是看到镆康带惕隐去她的密室,甚至找到她挚爱的毒蜘蛛时,她虽然愤怒,却尚能控制情绪,为何对苏罕的背叛会有如此大的情绪反应?
“他怎地愚弄你了?”他淡淡地问。
此刻的啜里及蒲哥完全被所得知的数字气晕了,本该九十九个木头人,那不仅让皇后玩完,也能令她的功力更上层楼,可这个混蛋居然少埋一个,不仅让她功亏一篑,还白白牺牲了她豢养多年的蛊王!极度的心痛和愤怒中,她浑然忘了身边的人是谁,信口骂道:“九十九!必须是九十九,这混蛋欺骗了我!天杀的……害我以为功力减弱、咒语失效……”
“这就是你忽然发狂的原因——因为谋害皇后的咒语失灵?”耶律贤问,那足以让河水冻结的声音顿时唤醒了啜里及蒲哥,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皇帝,用力吞咽着,仿佛想将说漏嘴的话统统咽回肚里去。
耶律贤没有看她,脸上带着令人丧胆的表情,当堂宣布:“查封太妃帐,没收所有财物。左右夷离毕立即问案,清查涉案者,相关人士互举有功,隐瞒严办,为皇后健康故,此案必须速决,不得延误!”
“臣,领旨!”
在左右夷离毕的受令声中,他起身离去,将陷入混乱的太妃帐丢给了太师、惕隐和左右夷离毕去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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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风寂静,可这是一个无人入眠的夜晚。
太妃厌魅的事当晚就传遍了整个营区,闻者莫不震惊。无论是契丹王朝还是中原王朝,对厌魅者的处罚都十分严苛,因此,当擅长探听消息的石兰将太妃殿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带回御帐时,燕燕感到难以置信。
“她并不是只给我一人食物,谁会想到她竟然独对我下蛊!”
“这就是厌魅之术害人必禁的原因。”年纪稍长的白玉世故地说,“想想看,皇帝后宫如果人人厌魅争宠,那会是怎样的一个龌龊样?”
震惊、醒悟、庆幸、叹息……所有情绪充斥于今夜的大辽皇帝行宫,但燕燕终不敌病魔,听她们议论一会儿后便睡了,可是却睡得极不安稳。
当耶律贤返回寝宫,见守夜的月山、雷光一
副焦虑状,韩匡嗣皱着眉头在殿内踱步时,立刻惊问:“是不是皇后有事?”
“是的,陛下。”韩匡嗣搓着手掌急切地说,“皇后噩梦惊扰,脉象紊乱,今晚尤甚,睡不到片刻便惊醒,药石罔效,得立即焚烧木头人,将其灰烬抛入河中才能解除魔咒啊!”
“那是证物,暂不可烧毁。”耶律贤走进帷幔,见床上的燕燕满脸赤红,眼睛紧闭,口中不断说着令人惊骇的呓语,心中既痛且惊。
“你们都出去,朕自会照顾她!”他跨上上床,将燕燕紧紧抱在怀里,凑在她耳边低语,试图安抚她躁乱的情绪,可今夜他的呢喃失去了往日的效果。
“燕,醒来!”他轻拍她滚烫的面颊。
她张开眼,迷惘而惊惧的眸光将他的心切成了无数黑暗冰冷的碎片。
天哪,他该如何帮她熬过今夜——就今夜,明天,他定让那些罪恶的木头人变成灰!
燕燕在半梦半醒的恐惧与不安中听到悠扬的笛声,由远而近,飘然而至,那清亮悦耳的声音穿透了困住她的浓云黑雾,驱逐了令她恐惧的毒虫恶魔,她在久违的清和与平静中醒来,静静地循着笛音望去。
耶律贤坐在床尾,双目凝着她,吹着手中的玉笛。
笛声婉转悠扬,凤目熠熠闪亮,将她带回了恍惚已经很久很久的从前:一个锦衣青带的男孩靠着柳树吹芦叶,一个红衣如火的女孩敬仰地望着他……
“贤宁……”
当他放下笛子望着她时,她心头的那份激动化作了一声轻唤。
“我吵醒你啦?”他问。
“不,你赶走了噩梦!”她虚弱的声音里有着欣喜。
他移过来靠坐在她身边,摸摸她的面颊,温温的,不再滚烫。“既然没了噩梦,就好好地睡一会儿,天还没亮呢。”
“想听你吹笛。”燕燕拿过他手中的玉笛,抚摸着它光滑的表面感概地说,“好久没听你吹笛,刚才那曲子真好听,我从未听过。”
“你当然没有听过,那是我自己谱的曲子。”他的手指轻柔地描绘着她面颊的轮廓,“特意为你谱的!”
“真的吗?从来没人为我谱过曲子。”燕燕惊喜不已,感觉他温柔的手指正一寸寸翻弄着她枯槁的心田,让那片荒芜的土地得到新生。
“那再吹一遍好不好?”她将笛子塞进他手中请求。
而他,没有半点迟疑地再次吹起了那支能驱逐噩梦,让燕燕平静的曲子。
这次,燕燕听到的是完整的曲子,而她的心也随着那如高山行云,舒展深情的旋律逐渐放松,并充满了爱意。
“想不想听我唱它?”当一曲终了,他问她。
“你肯为我唱歌?”燕燕惊诧不已。
他惩罚般地重吻她半启的小嘴,斥道:“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我愿为你做一切事情的话,那你就太笨了!”
“我就是笨嘛,你为我谱曲、吹笛,现在再为我唱歌,我一定会变聪明起来的。”她依偎着他娇声说。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撒娇,不管是因为生病的关系,还是笛声的原因,他都感到高兴。放下笛子,他将她抱在怀里,唱起了为她所谱的歌:
天山高不极,
雾霭绕云起,
溟溟暮风中,
猿鸟啼断续。
吾爱在琼宇,
相望两依依,
愿为今生意,
化为阳台云。
燕燕没想到他芦叶、笛子吹得好,歌也唱得这么好。一副亮丽的嗓音加上深情款款的凝视,燕燕醉了,笑着哭着抱住了他。
“……愿为今生意,化为阳台云!贤宁,这是你对我的表白吗?”
“是的,”他抚摸着她纤细的背,柔声说:“我愿做你阳台前的云朵,一生一世护着你!”
一声呜咽自他怀里传来,他被她紧紧抱住,而他的胳膊也紧紧地环住了她。
帷幔下,白玉、石兰静静地倾听尊贵的帝王为她们的三主儿吹笛唱歌,此刻也是热泪盈眶,陛下,是真的真的很爱三主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