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宁三年(公元971年)的春捺钵,在纷纷扰扰中结束。
因为一系列的突发事件,加上回鹘国为回报大契丹皇帝的慰问,特遣使臣来鸭子河进贡,因此耶律贤决定今年盛夏不再迁徙,就在同属辽宫避暑吉地的鸭子河纳凉度夏。
六月初,北汉皇帝的使者携带大量贡品前来探访,随后回鹘使者到,鸭子河畔旗幡飘飘,耶律贤很高兴在这样繁忙的迎客中,燕燕逐渐摆脱了毒蛊陷害、好友背叛、身体不适的阴影,而且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孕相。他要尚衣库为她缝制适合体型改变的衣服。
谕旨一出,尚衣库使立刻带着一大帮小底,捧着各式衣料来到寝宫,请皇后娘娘选择布料。
燕燕本来就不喜欢热闹,尤其夏日炎炎,寝宫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不由感到心烦,既不愿应付这些人,也不愿被困在飞光流彩的绫罗绸缎中,于是她叫白玉、石兰替她挑选,自己偷偷溜出了行宫。
机灵的月山、雷光自然不会让她独行,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向安静的琴花也悄然跟在她身后。
“琴花,你不必跟着,回去帮白玉、石兰打发他们离开吧。”她态度生硬地吩咐,却见对方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
“今日奴婢当值,白玉石兰两位姐姐不在娘娘身边,奴婢自然该跟着。”
她不卑不亢,神态优雅,而且说的是实情,每日在寝宫内当值的小底有多人,逢着帝后出入,总得有人跟随身边侍候,否则便是失责。思及此,燕燕对自己的焦躁不耐感到惭愧,放缓语气叹道:“唉,你别怪我粗鲁,我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就这么烦恼起来。”
琴花温婉回应道:“娘娘不粗鲁,是小皇子要娘娘带他出来走走,偏偏被杂务羁绊,娘娘这才心急了。”
听到她的话,燕燕的手自然地抚上肚子,有趣地看着她。耶律贤的四名有品位的侍寝小底中,唯琴花与她的交流最少,这个回答也很特别,话里话外没有为自己解释或表白,而是以她腹中的皇子来平抚她烦躁的心情。
“你真是这么想的,是皇子想出来走走?”她微笑着问。
“是的。”琴花低垂着眼帘,神态依然平静娴雅。
燕燕真的感觉心情好了起来,爽朗地说:“你的话不错,是皇子想出来走走,那你就陪我们走走吧,只是,我们要去哪里走呢?”
“尚衣库。”
“去那里?”燕燕面色一变,这侍女干嘛,玩我呢?“那何必逃出来?”
琴花还是那样笑容恬淡,气韵沉稳,“逃出来是因为太吵杂,此刻他们都在这儿,尚衣库定没多少人,娘娘去那里选料既清静又不会辜负圣宠。况且,尚衣库在河边,正是营区最凉爽的地方。”
原来是自己想错了,燕燕赧然地想,同时因为听到她的这番解释而瞪圆了一双大眼睛,惊讶地问:“琴花,这恐怕是你今生说过的最长的话吧?”
琴花双颊晕红,沉默地点点头。
“唉,真难为你了。”燕燕笑道,“不过你提醒得对,我只顾着自个儿烦恼,却忘了那是皇帝圣谕,我不亲自选料而让侍女代劳,是对皇上的不敬,让陛下知道的话,一定会生气。走吧,咱去尚衣库!”
坐落在河畔的尚衣库,果真如琴花所说,既凉爽又安静,除了守护在门外的侍卫和干活的没籍奴婢侍从外,殿内只有两个当值小底。
得知皇后娘娘亲临选布料,两个小底自然不敢怠慢,当即领她进了专门放置各式精美衣料的库房。
这是燕燕第一次进尚衣库库房,琳琅满目的华丽衣料和各式各样已制作好的袍裙袄裳让她大开眼界,而小底们殷勤的侍候也让她心情愉快。
料子选好后,琴花提议既然皇后娘娘来了,就传制衣坊来把娘娘的尺寸量了,免得日后又往御帐跑,吵了娘娘清静。
听到她的提议,燕燕自然很乐意,对尚衣小底说:“等着找人来,不如我随你们去趟制衣坊吧。”
两名小底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一行人前往制衣坊。
刚走到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严厉的斥责伴着嘤嘤哭声:
“……拿去重做,否则今日照样不得用晚膳!”
“我……重做……”
哭泣声模糊,但燕燕已经知道那是谁,正想进门,却不料门内忽然冲出个人来,要不是琴花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开,她一定会被那人撞倒。
“鸢儿?!”
燕燕看着怀里抱着厚厚一卷毛毡奔出来的女人,一声呼唤堵在喉咙口。
鸢儿被眼泪和毛毡挡住了视线,又被责骂得失了心神,根本没留意正走进来的人,只是哭着往另一侧跑去。
良久,燕燕才回过神来,转向身边的琴花:“鸢儿在这里?”
琴花点点头,“是。”
燕燕感到一阵心痛,随之而来的是愤怒。她走进去,见一众工匠奴婢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迎接她,知道是尚衣小底宣告了她的到来。
看着这些诚惶诚恐的人们,她心头的怒气夹杂进惋惜和悲悯。这些人都是曾经显贵,但因本人或家人犯了罪而被没籍为奴置于瓦里的旧贵族,虽然同为沦落人,但他们并不彼此照应,反而以大吃小、欺软怕硬的现象比比皆是,从小跟着耶律贤身边的鸢儿脑子不好使,在这里所受的欺凌可想而知。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尽量让声音保持平和。
“回禀皇后娘娘,有个奴婢连缝缀车帷毡的活儿都做不好,臣奴教训了她。”一个看似监工的男人回答。
燕燕看着他冷冷地说:“教训是可以的,但没必要叫人饿肚子。该做的事要做,该吃的饭也要吃,不然叫她如何干活?”
“是是,臣奴谨遵娘娘懿旨!”那男人低眉顺目恭谨地说。
对此类势利小人,燕燕无话可说,她转身走入帐内,由一个汉女工匠为她量身制衣,琴花小心侍候,无人再提鸢儿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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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来访的异国使臣相继返国,耶律贤终于有时间来处理政务,于是,惜瑶为皇后设帐的提案被正式提到了朝堂庭议。
听到这个提议,耶律贤哥和福新首先表示支持,休哥还历数了皇后入宫后恪尽内人之责,协助陛下治理朝政的事例,强调皇后如今已身怀皇嗣,此乃皇宫一大盛事,因此为皇后单独立帐以表嘉奖是完全应该的。
他的地位身份,及他陈述的事实都让在座大臣心服口服,因此此提案毫无争议地获得通过。随后,耶律贤也宣布他即位后确立的“彰愍宫”将于即日起被正式宣布启用,“永兴宫”则成为先皇遗宫永久留下。
大林牙院经过反复斟酌后,报请皇帝核准,将皇后行帐定名为“崇德宫”。从此,萧燕燕有了属于自己的宫帐——斡鲁朵,并与皇帝的“彰愍宫”一样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护卫体系。
燕燕很感激耶律贤对她的爱护,可是在任命崇德宫护卫军指挥使时,她与耶律贤发生了争执。他想将自己的亲信护卫都统耶律煌调给她,可她坚持要自己选择。
“煌哪里不好?难道是以前他曾经对你不敬?”
御书阁内,正在一边踱步,一边思考崇德宫人事安排的耶律贤停下脚步问与他持不同意见的燕燕,语气颇为失望。
“不是那个原因,我没有那么小心眼。”燕燕解释,“煌一直跟随你,与你相互了解,配合默契,有他跟着你保护你,我会很放心。”
见他依然眉头深聚,她握着他的手半开玩笑半撒娇地说:“谢陛下恩宠赐予臣妾崇德宫,这是臣妾头一遭有了属于自己的宫帐,因此想学着使用权利,亲自挑选护卫和一应小底,请陛下成全。”
听她这么说,耶律贤释怀了,将她的小手反握在掌心,秋水似的凤目盈然凝着她,“你心中是不是已有人选?”
知道他精明,燕燕不否认,含笑点头,“是。”
“谁?”
“耶律颓然。”
“他?”耶律贤刚松开的眉峰再次隆起,“因为他这次救了你?”
“不光是这个原因。”燕燕沉思片刻后说,“具体的原因我也说不清,就是一种感觉,觉得他虽然鲁莽粗率,但知恩图报耿直忠厚,最重要的是他没什么心机,这与我挺像的。”
“你确定?”耶律贤似乎对她的选择很不以为然。
“是的。”她肯定地回答,“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虽然我与他的开始
很糟糕,但我相信自己的感觉,由他护卫我和我们的孩子,我信得过!”
耶律贤内心仍有顾虑,但不愿扫她的兴,又想虽然让她另立宫帐,但那只是为了抬高她的地位,自己日后总是会跟她在一起的,彰愍宫的宫卫也可以兼顾这边,于是点头道:“既然你已经决定,那就照你的想法做吧。”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燕燕高兴地跳起来,双臂抱住他脖子,仰面看着他,眼中闪动着快乐的火焰,双颊露出可爱的梨涡。“那就快下旨吧?”
他爱极了她的笑容和与她这样相拥的感觉,但他不擅表露感情,更少喜形于色,因此只是抱着她的腰淡淡地说:“别着急,我得先见见他。”
知道他个性如此,燕燕笑靥如花地说:“那你赶快召见他,之后就下旨,我还等着他帮我挑选组建宫卫营呢。”
耶律贤没有给她保证,而是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俯下头,将嘴贴在她脸上盈满笑意的酒窝。
每当与她靠近,他都无法克制想要触碰她亲吻她的冲动,可眼下还有很多正事要忙,因此他克制着自己,只是浅浅地亲她,嘴唇柔柔地摩挲着她的肌肤问:“那其他亲卫和侍应小底呢?你有打算吗?”
燕燕被他忽然凑近的面庞吸引,一时之间只注意到他弧形完美的唇,和浓黑的眉毛下那对掩藏在长睫毛中的眼眸柔如月光、溢满情爱,而他轻浅柔情的吻更是将她的浑身弄得热热的,幸好他的问话有效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是的。”她搂紧他,将脸贴在他的脸上回应道,“月山、雷光做我的贴身侍卫就够了;白玉、石兰分领寝帐、饮食诸事,诸帐郎君已经给了我一个名册,让我挑选十名小底,小底们手下都有现成的宫女侍者,我会让白玉石兰去做这件事。”
说到这儿,她忽然往后退开了些许,仰着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贤宁,我想跟你要个人,你可以给我吗?”
“先说你要谁?”他淡淡地问,眼眸却带着戒备。
“鸢儿。”
“她?!”他倏然放开她的手,转身走开去。
“是她。”燕燕早已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因此并不惊讶。
“我就知道会这样。”耶律贤走回宽大的御座前坐下阴郁地说,“前几日听说你去过尚衣库,我就知道你一定见到了她,也一定引发你的慈悲心肠,可那个傻头傻脑的女人你要她何用?”
燕燕跟过来,在他御座前屈膝,但还没等跪下,就被他一把拉起坐在他身侧,斥道:“膝盖有那么软吗?怀了孩子也不懂爱惜自己,以后你不必再对我行跪地大礼!”
“真的?那不会坏了皇宫的规矩?”燕燕吃惊地问。
“规矩是人定的,我会在明日上朝时宣布。”耶律贤简单地说,又转回方才的话题,问她:“宫里有那么多受过训练、聪明伶俐的宫女供你选择,你为何偏要鸢儿?”
“因为她是鸢儿。”燕燕真心地回答,“虽然有点傻,但心地纯朴憨直,只要耐心教导,她是值得信赖的。她从小侍候你,哪会做缝补洗涮的活儿?那日在制衣坊看她遭人训斥,我想她一定受了很多的苦,让她到我帐下,起码不会有人逼她做不会做的活儿,用饿肚子惩罚她。”
耶律贤不再说话。对鸢儿,他一直有种兄长般的感情,就像燕燕说的,鸢儿单纯憨厚,是众多奴婢中唯一让他感到轻松和不设防的,也因如此,看到她摆弄厌魅邪物时,他才会那样愤怒和失望,如今气消了,他也会时不时怀念起鸢儿如孩童般清澈无暇的笑声,充满稚气却逗人开心的言行。
“瓦里那些满腹怨气的奴隶一定吓坏了她。”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
燕燕知道他被说动了,不由暗喜,继续加强攻心术,“的确如此,我看她瘦了很多,面色也差……”
“行了,你不必再说了。”他抬起手盖在她嘴上,眼睛带着笑意也透着几分寒气,“连你也要对我耍心计吗?”
“不算心机,”她握着他的手,轻吻他的掌心,知道坦诚是消除戒心的必要条件,因此诚实地说,“我只想采用能说服你的办法,有效吗?”
“有效,非常有效果。”他俯下头,用嘴取代手,接受她亲昵的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