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

这时, 一个洪伟的声音传过来, 质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众名弟子寻声望去,在看到那人严肃的脸时, 集体哑巴了。

来者体型魁梧,目光如炬,身上极有威严。眼睛往众人身上一扫, 没人敢出声。

小楼戒律堂的执剑长老沈云从。

戒律堂是小楼执掌刑罚的地方, 掌管戒律堂的执剑长老向来铁面无私。这不止让小楼弟子望而生畏,即便在其他五派,沈云从的严厉也是众所周知的。

执剑长老正在了解事情始末, 借给周梨剑的少年连忙到周梨身边扶住了她,摸到一手的湿润,大惊,向陆藉怒目而视, “比武切磋点到即止,你怎可伤人?”

“比武切磋,各安天命, 她不是我大哥对手,就是死在我大哥的剑下, 也是她咎由自取,”陆蕴在一旁煽风点火, “何况她这一身古怪的武功,是正是邪还不知道呢,你们点苍这么帮她, 不会和邪魔外道有什么瓜葛吧。”

少年叫道:“你胡说八道!”

周梨皱眉,一步一跄踉地走下朱雀广场。

人群缓慢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道,在各种怀疑嫌恶审视的目光中她按住肩上的伤,低眉垂目。

消失良久的黑猫钻了出来,一口咬住她的裙角,像知道她力不从心,要拖着她走。

那名少年在她背后跟了几步,想取金疮药给她,被同门拉住,不知说了什么,他眉头火起,挣脱开了,奔到周梨面前,把伤药给她。

他道:“这药止血化瘀最好,给你。我叫宋遥。多谢。”

她虚弱地笑了笑,“周梨。”

道谢后取过金疮药,一路回到主峰上,关上房门,褪下衣衫敷药。

药一上血,果然止住了。

只不过这药劲头有点大,她疼得龇牙咧嘴,一张脸七歪八扭。

江重雪就嘲笑过她,总是这么怕痛。

在梅山绝谷里的四年,习武的时候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她只要一痛,就露出那种天塌下来一样的表情。

年少时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为了一口饱腹的饭食被人追打,所以她一直怕痛,也怕死。江重雪一边嘲笑她这点痛也忍不了,一边用双手环抱住她,搀扶着她走,给她上药。

江重雪的胸膛是一贯的暖和。

胡乱地包扎好了,她呼出一口气,把头抵在案上。

黑猫跳上了案台,安静地伏着,时不时舔她的脸。

肩头一片火烧火燎地疼,随即这烧灼感蔓延到了全身,她自知不好,摸了摸额头,有点烫,是伤口引起的。

小楼的主峰上有一座神农阁,是专供弟子疗伤看病的地方,掌管神农阁的执剑长老据说是天下名医。

带她进来的弟子告诉过她,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可以去神农阁。

周梨千方百计地驱动四肢爬起来,正好有风一丝丝地从窗口灌进,她抖了个激灵。

她记得窗户是关着的。

抬起头来,窗外是一片盛放的白梅,竟已黄昏了,暮色四合。

有人趴在窗棂上,挡住了漫天橘红。那人的脸隐在屋檐的暗影下,嘴角勾着温和的笑,疏疏懒懒的一个姿势。

周梨揉揉眼睛,“柳长烟?”

“小灵芝,听说你受伤了。”柳长烟支颌微笑。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

房门被人扣响,周梨狐疑地看看柳长烟,柳长烟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开门。

门打开后,楚墨白已换了一身衣裳,白中夹蓝,与他先前那身比起来,更显庄重,是专为掌门设计的服饰,加之于他身上,一派清冷明正。

他面庞清雅,从那一株株白梅树下走过来,萦绕白梅清香。

一个趴窗,一个走门,这两个人想干嘛。

她尚未说话,一团不明物从眼前飞过,往楚墨白胸前一跳,楚墨白不得不将其抱个满怀。

低头时,看见那只肥头大耳的黑猫欢快地朝他摇尾巴,舔他的手,一通示好,他略略无语。

“这是什么?”柳长烟睁大眼睛。

楚墨白:“猫。”

“……”柳长烟:“我知道是猫,只不过,怎么会有猫在这儿。”

小楼禁止弟子豢养动物,被发现那可是要去戒律堂受罚的。

这山中不乏珍奇异兽,偶尔瞒过巡逻弟子的耳目走进那么一两只也是平常的事,但是这只猫保养得那么好,明显是有主人的。

周梨插嘴说了一句:“这只猫,就是你的吧。”

她说的你,是看着楚墨白说的。

这猫这么傲慢,看人的眼光简直堪比一棵草,此刻却在楚墨白怀里呼哧呼哧地撒娇。

楚墨白抱着它,慢慢道:“此猫跳进我房间数次,故将它留下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能让他破坏门规收留它,这猫恐怕不止是跳进他房间数次那么简单。

一阵沉默,柳长烟噗地一笑。

他实在是憋不住啊!

楚墨白把话头绕回来,“事情我已了解了,是青城派不对在先,小楼严禁切磋时伤人,是他们之过,我自会处理,到时给你一个交代,你放心。”

周梨心道:“这消息走得也太快了。”

其实周梨从朱雀广场离开后的一个时辰里,青城派与一个神秘女子比武伤人的事情就从侧峰传到了主峰。

戒律堂的沈云从听说了周梨是楚墨白带来的,便去找到了楚墨白,楚墨白得知此事后,没有先到周梨这里来,而是先去了解事情始末了。

“听说你打败了陆蕴,又打败了陆藉,若不是陆藉偷袭,等于你先后胜了他们两人,”柳长烟给她竖一根大拇指,“厉害!”

楚墨白道:“柳师弟。”

私下打斗受伤,这种事怎么能拿出来夸耀。

柳长烟捂住嘴巴,乖乖地不说话了。

楚墨白凝视着她的脸色,“你的伤可有大碍?”

她的声音闷闷的:“不碍事,点苍派有个弟子给了我伤药。”

楚墨白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对她伸手,“可否给我看看。”

“谢谢,不用了,等一下我会去神农阁配几贴药。”

楚墨白的手垂下来。

他在侧峰了解事情经过的时候,知道了周梨在朱雀广场上对抗陆氏兄弟时又动用了那门邪异的武功,所以想给她看一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周梨对他很有敌意。

这敌意并非是他把她强制带回小楼这么简单,似乎还存在其他原因,但他猜不出。

楚墨白思索了一通,让她好生休息,便告了辞。

走了没几步,周梨唤住他,他回身站定,一枝白梅蜿蜒在他头顶,梅白衣素,交相辉映。

周梨斟酌良久,试探性地问他:“明日的千华赏不知我可否旁听?”

柳长烟咦了一声,“你想参加千华赏?”

他以为周梨是仰慕这种闻名江湖的盛会,朝她一连摆了好几下手,“小灵芝,别听这千华赏名字悦耳,其实无聊的很,还不如到后山赏花来的惬意。”

周梨当然不是为此,她秀眉微皱,紧盯着楚墨白。

楚墨白略感意外,“为什么?”

背后的夕阳渐散,夜色笼罩了下来。掌灯的弟子正拿着长杆把灯笼挂到檐下,只是片刻,次第的火光逐渐在楼中蔓延成海。

周梨道:“梅影之事,我听闻已久,想助一臂之力。”

几丈外的楚墨白衣袂从风,拒绝道:“不可。”

千华赏的规矩,掌门在聚仙台上商榷要事,弟子则坐于聚仙台下,期间只有两名小楼弟子可上聚仙台,做听调之用。

这次选的两名弟子正是南山和景西。

周梨不是门派弟子,没有资格参与千华赏,不能因此而坏了规矩。

周梨看他拒绝,也没有强逼,看上去好像不意多争。争了无用,楚墨白从来不为谁打破原则。

她合上了门,楚墨白折身在小径上离开。柳长烟不忘帮周梨把窗户也关上。

从客房出来,两人在青石小路上慢行,楚墨白抬手轻轻拂开墙角里伸展出来的花枝,一片花瓣落在他肩上,他没有发觉。

柳长烟接过他怀里那只滚圆的黑猫玩耍,结果生生被这畜生啃了三四口,齿印子都咬了出来,他悻悻地把猫扔回了楚墨白怀里,用一根手指头戳它的脑袋。

这猫太胖,戳下去还能弹回来,他一连戳了好几下,问道:“师兄,它叫什么名字?”

楚墨白:“猫。”

柳长烟:“……”

两人挨着肩并走在小楼内,过往的弟子向他们俯首示礼时目光不住地往掌门怀里那只猫上瞥,各自震惊。

恰逢南山和景西前来汇报千华赏已布置妥当,看见这猫的反应也是如出一辙的惊讶。

南山低声问:“是你的吗?”

景西狠命摆手,把自己撇干净,“谁说的?!我可再也没有养过的,你别诬陷我!”

“真的?”南山不相信。

景西喜欢这些猫猫狗狗,曾经偷养过一只土狗,结果某次没看牢,那狗什么地方不好钻,竟然好死不死地钻进了戒律堂,被沈云从发现后,追查到是景西所养,景西为此受了三日的罚,狗也被转送下山。

景西跳脚,“真不是我!”

柳长烟笑道:“不过一只猫嘛,养就养了。”

南山是戒律堂出来的弟子,已被默认会是下一届戒律堂的执剑长老,闻言面目一肃,“柳师兄这话就不对了,既是小楼规矩岂可私自破坏。”

他郑重其事地道:“请掌门放心,我一定查出是哪名弟子犯了门规。”

柳长烟捧腹大笑。

楚墨白半晌无言,“……不必了。”

“为什么?”

“这猫是我的。”

南山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与景西面面相觑。

“私自收留此猫是我不对,待过了千华赏,我自会去戒律堂向沈师叔请罪。”楚墨白的模样还是清清冷冷的,把猫放到了南山手中,让他处置。

那猫自然不甘,对着南山一顿踢踹啃咬。

南山一张脸从未耷拉得这么长过,只觉自己抱着的根本是个烫手山芋。

小楼建立以来,当然也曾有掌门违反门规,但是能让掌门走进戒律堂受罚的,必是了不得的大事,什么时候听说过小楼掌门因为一只猫受罚的。

两人抱着此猫犹如风中化石,那边柳长烟和楚墨白早已走远。

“师兄在想小灵芝?”柳长烟一笑,“看你心不在焉的。”

楚墨白并不反驳,“嗯。”

柳长烟来了兴致,“哦,真的吗!师兄觉得灵芝姑娘怎么样?”

“我在想,”楚墨白清冷地道:“她为什么想参加千华赏,其中定有蹊跷。”

“……”柳长烟的兴致一下子摔进谷底,“你就在想这个?哎。”

楚墨白转过头,柳长烟复问了一句:“说真的,师兄到底觉得灵芝姑娘怎么样?”

楚墨白一字一句道:“聪慧机敏,但有时爱耍弄小聪明。武功不凡,但走的是邪路。心思清明,算得落落大方,但有时略显粗心。”

柳长烟一拍手:“哇,师兄,你这么了解她,一定是对她有意思。”

楚墨白侧首,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认真凝视他,“柳师弟,你……”

“好好好,打住打住,我知道你心如止水,没那个意思,是我心思不正,我想歪了,我忏悔,”柳长烟一把捂住耳朵,“我看你们两这一路上,一个逃一个追,玩得不亦乐乎,所以才以为你们……”

“柳师弟。”楚墨白停住了脚。

柳长烟叹气,“好啦,我不说了。”

话音未落,心有不甘,总觉得痒痒的,不问不痛快,“师兄,你真的对灵芝姑娘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有没有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或是一遇到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她也觉得和看别人不同。”

楚墨白冷静道:“没有。”

楚墨白从不撒谎,他说没有就真的没有。柳长烟苦笑,这么看来,的确是他想多了。

两人在岔路口分别时,楚墨白仍未想通,周梨为什么想要参加千华赏。可想不通,也只好先随他去。

第二日,千华赏如期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