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平憋着一口气回到宫中, 求见女帝。
刚进殿门,就见熙之招手让他过去,指着面前摊开的奏折, 语气轻快道:“今儿竟有暗折参连御史与御亲王有染, 当真有趣。不知辛统领以为如何?”
辛平微微打了个寒颤, 抬起眼皮瞄了她一眼, 见她笑意盈盈, 并无怒意,悬着一颗心慢慢道:“御亲王与连御史皆是陛下良辅,如今新政方兴, 朝堂内外嫉恨之人只怕不少。”
熙之哦了一声,盯着奏折又看了片刻, 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收起来扔到一旁, 喃喃道:“想来定是如此。他二人一个温良恭俭,进退有度, 一个知书达理,端方淑德,又怎会有什么……”
辛平听得面皮子火热,心下惭愧,低着头道:“臣特来告罪, 臣今日因师妹失踪, 耽搁了请神医望诊, 明日定会带进宫来。”他不敢露出半点口风, 只怕拾音与祈岽等人会受到牵连。
“无妨, ”熙之随意摆摆手,“朕已听说了, 你师妹初来东越,莫不是惹上了江湖上什么厉害仇家不成?”
“臣等正在彻查,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
熙之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忽然问:“听寒义说,御亲王手中有太上皇密旨,不知辛统领可曾见到?”
“臣并未听闻。”辛平不以为意。
熙之轻轻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踱到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东越舆图前,不再说话。辛平不敢离开,默默立在她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熙之自沉思中回神,一回头看到垂首侍立在旁的辛平,淡笑着道:“辛统领还不退下,莫非是今夜想留下侍寝么?”
“啊!”
辛平一愣,抬头瞧她一眼。女帝正斜睨着他,眉色妖娆,说不出的清媚动人。
他心头一阵狂跳,刚要躬身退下,女帝忽然伸出手臂圈上了他的腰身。辛平大骇,想伸手推拒,却又怕熙之面薄,稍一犹豫的功夫,熙之已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抵在了他的胸前,慢慢摩挲着。可怜辛平纵然武功盖世,此时被这样温软的身躯贴过来,手脚绵软,使不出一分力气。
他颤声道:“陛下请放手,臣这便告退!”
熙之一笑,慢慢松脱手臂,辛平扑通跪下:“臣失礼!臣告退!”
这时殿门处传来夏末抑制不住的嗤笑,辛平更是难堪,磕了个头爬起,慌不择路闯出门去。夏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未落,初雪进来,奇道:“从没见到辛大人这般慌乱,陛下,辛大人莫不是被您吓跑了?”
熙之瞧着辛平落荒而逃的背影,一点点收了笑,神色间显出几分落寞来:“此人过于忠厚,竟是经不得玩笑。”她转头问夏末,“连成庆多久能到京城?”
“圣旨八百里快报先行,钦差行得慢,至少也得十多日吧。”
熙之幽幽叹了口气,轻轻道:“夏末,近一年不见了,你家公子还是从前的模样吧?”
夏末明白她的心思,连成庆自小对熙之珍爱非常,重逾性命,不料熙之却毁诺他嫁,失意之下,才远赴边疆。熙之心中对连成庆总有那么一点愧意,因此才对他纵容若此。
夏末心中难过,低声道:“战场上金戈铁马,生死瞬间,公子定是吃了不少苦……”
翌日无朝,辛平早早便将琴宫羽带入宫中,女帝用罢早膳,便传了进去。辛平不敢掉以轻心,紧跟着他,寸步不离。
琴宫羽行过大礼,听命抬头。熙之见到他容貌愣住,不觉低头细细打量他,见这位神医红衣宽袍,眉目妖娆,竟是别有风姿。
“听闻琴先生医术高明,擅治疑难之症,辛统领力荐给朕,朕也想看看先生的本事。”
琴宫羽的目光向辛平飘过去,眉尖轻佻:“辛大人过奖,小人惶恐!”
熙之抬手:“神医请起。”
“不敢!小人不过是个江湖郎中,委实当不得神医之称!”
琴宫羽叩首而起,勾着红唇,长目弯起,隐含笑意。熙之深居宫中,从未见过这般妖艳的男儿,心中不觉荡了荡。
辛平躬身道:“陛下可先请琴先生望诊。”
熙之点头,伸出手臂,夏末帮她卷起衣袖,小心放于托枕上。
两根细长的手指慢慢搭在了腕上,微凉的触感让熙之自指尖到手臂倏地生出一丝细微的颤栗。她的目光落在这人的指尖上,圆润的指甲饱满而亮泽,修剪得整洁好看。
指尖微动,又添上了一指。三根手指在她的皓腕上轻轻滚动,熙之抬头看他,这人微眯着长目,神情慵懒,唇角略挑起,一派悠然之态,面上全无初次给帝王诊病的惶恐谨慎。
熙之微微一笑,心中不觉对这人生出了三分兴致。
琴宫羽搭脉良久,忽然睁开眸子,一双长目凝注于仪态雍容的女帝身上,仔仔细细自头发尖看至半掩于裙裾下的绣鞋,待目光重新回到她面上时,开口道:“陛下少时曾过吐纳之术,此功法虽非正道,却于身体大有助益,可惜陛下不久便强行停止习练,以致血脉逆行,凝滞于头部,时日久了,便生出了头痛之症。”
辛平听了一皱眉,看向熙之,见她微微颔首,心中略觉不悦。自己也曾对此提出过疑问,可这主仆二人当时都矢口否认,没想到今日竟是当着外人的面认了!
琴宫羽一笑:“既是对症,医治便不难!”他向辛平看了看,“请陛下屏退左右。”
熙之抬头:“你们都下去吧。”
“陛下!”辛平躬身道,“请容臣替琴先生护法。”
熙之看向琴宫羽,见他微微摇头,便道:“你在殿外护法就是。”
夏末见女帝不给辛平一点情面,也不敢多说,跟着他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殿门。
辛平心神不宁守在殿外,一步也不敢离开。最后实在放心不下,便关闭神识,凝神平息,暗暗探查殿内情状。轻浅的呼吸声、衣袂擦动声、银针刺破肌肤声,都清晰地传入耳中。
就这么全神防备了一炷香时分,辛平终于明白自己是杞人之忧,方才收功作罢。
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殿门方才打开,女帝亲自送了琴宫羽出来,面带微笑,神情愉悦。夏末眼尖,瞧见熙之换了一件浅黄色的常服,吐了吐舌头。
琴宫羽一身红衣似火,这时竟也收敛了一贯的放浪不羁,敛起宽袖,恭谨行礼告退,“小人明日再来。”
熙之命夏末送他出宫,随后赞道:“辛统领好眼力!琴先生真是神医,朕精神已好了许多!”
“不敢。”辛平随口应着,略觉心安。
这时,有内侍前来传话,御亲王府来人,请辛平前往府中议事。辛平此时气已消了大半,自然一切以范承的意愿为重,便向女帝告了假出宫。
到了宫门处,他一眼便见到御亲王府的大轿前立着的西辞,不觉皱起了眉。
西辞朝他一抱拳,神色间极为冷漠:“玄庭这两日为辛姑娘之事奔忙,御亲王府只小人一个闲人,这是奉命前来接大人去王府的。”
辛平被她一番言语说得哭笑不得,只得还礼道:“有劳西辞管家了!”
两人入了轿中,对面而坐,辛平手脚拘谨,不敢稍动。反是西辞不以为意,随意斜靠在车壁上侧着头看着街巷热闹,悠闲自得。
好容易熬到了御亲王府,辛平刚要掀帘出去,被西辞伸臂拦住:“辛大人,别怪西辞没提醒您,那位琴宫羽神医可是个祸患,您要小心。”
辛平微怔,一时没明白她是何意,刚要开口询问,西辞已冷笑一声,游鱼一般自他身旁滑出了马车,径自入府去了。
范承已在府门前相候,两人互通消息,都道暂无辛眉儿的行踪。范承将他直接迎入了后园,在花厅中落座,屏退了所有侍从人等。
辛平想到辛眉儿如今在祈岽等人手中,不知病况如何,自己又究竟要如何选择。他心中抑郁,抬头瞧了瞧,四下湖水荡漾,波光粼粼,空无一人,故意笑道:“师弟莫非是有什么隐秘之事要说给我听么?”
“正是。”范承略带歉然道,“事关连御史清誉,府中人多口杂,还是小心些为好。”
辛平听他提到连薇蔷,顿时冷下脸来,沉声道:“范师弟,今日师父与师公不在,做师兄的少不得要啰嗦你两句。师弟幼读诗书,当知礼义为先。你既是身为皇夫,又与旁个女子纠缠不清,又如何对得起女帝,如何对得起你范家门楣!”
范承脸上微红,站起身恭敬立着,道:“师兄怕是误会了。我与连御史虽志同道合……却只有朋友之义,并无男女之情!”
辛平轻哼一声,明显不信。这几个月来,别说是朝中诸人,便是茶肆酒楼,也都盛传着两人之间的暧昧□□,更有甚者,如今都有暗折报给了女帝,真不知要如何收拾!
范承咬牙道:“别说师兄不信,这东越朝廷内外,怕是也无人相信!师兄可知,其实我与女帝虽有夫妻之名……却……并未圆房……”
辛平讶然抬头,范承的脸已涨得通红,继续道:“女帝曾言道,男欢女爱,各不相干!这等秘事我本不打算告诉旁人,可师兄是我最为亲近之人,事到如今我也无意隐瞒。”
“你……难道你因此便去与连家小姐不清不白!”辛平轻喝,不知哪里来的怒意,一掌拍在石桌上,桌面咔地一声轻响,现出一道浅浅的裂痕。
“小弟已解释清楚,师兄若仍是不信,我除了以死谢罪,别无它途。”范承苦笑着看向辛平,“师兄放心,我范承只要做这皇夫一日,便一日不会背叛女帝。”
辛平怔愣半晌,脑中翻江倒海一般混乱,再也理不清头绪。许久,他喃喃道:“我知道女帝……待你不好,你既是喜欢那女子……也罢!这都是命数,各安天命吧!”
他当日放弃自由之身入宫,本是为了师弟,可如今却身陷法理人情,千丝万缕,已抽身不得,也只有听之任之。
范承留辛平在府中用了饭,辛平破例要了壶酒,与师弟对饮。他心中郁结,几次想将祈岽等人的密谋告诉范承,也好有个商量,可事关重大,话到嘴边,都强自忍了下去。
午后,圣旨下,琴宫羽主持太医院,领正三品俸。消息传到府中,辛平与范承面面相觑,俱都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