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宠信

自这日起, 琴宫羽光明正大进出宫闱,成了承德殿的常客。

琴宫羽为人放浪形骸,世俗之念淡漠, 并不似周围之人严谨守礼、诚惶诚恐。熙之闲时便请他说些江湖闲话、野史俾事, 颇觉新鲜有趣, 倒似得了个友人一般。

辛平听了西辞的警告, 多少对琴宫羽生出些戒心, 对他总是不能完全信任。可女帝却对他言听计从,对他宠信异常,留在宫中常伴身侧。辛平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私下里却叮嘱锦衣卫加强护卫。

这几日朝中也不平静,参范承与连薇蔷的折子雪片一般飞上了女帝的案头, 言词间也渐渐不堪。女帝将这些奏折全都留中不发。

朝中诸人猜度女帝的意思, 竟也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女帝连发圣旨催连成庆回京, 只怕是要到时候与范承算总账,另一派以为女帝对御亲王亲厚, 这是息事宁人,要等事情慢慢过去。

辛平此时已知道女帝与皇夫之间的纠葛,对此颇为不解。却不知熙之早有休夫的念头,可她曾旁敲侧击问过寒义,太上皇密旨是在范承手中, 她休夫之日便是退位之时, 因此, 不得不仔细思量。

日子过得极快, 祁岽约定的十日之期转瞬即到, 辛平却仍是没能想出对策。

答允父亲旧部造反夺位他是万万不会做的,可若是为了辛眉儿而将这些衷心为主的旧部送上死路, 他又何尝忍心!

这天夜里,辛平翻来覆去,很晚才歇下。刚熄了灯,门外有人轻轻叩门,紧接着传来夏末焦急的轻唤:“辛大哥!辛大哥!”

辛平起身披衣打开房门,夏末不管不顾一头闯了进来,气息紊乱:“辛大哥,陛下不见了!”她声音颤抖,尾音已带了哭腔。

辛平轻轻扶住她的手臂:“莫急!慢慢说。”

夏末手抚胸口,急声道:“今日用过晚膳,陛下让琴宫羽陪着去御花园走走,不让我和初雪跟着。没料想,一个时辰后我前去送茶点,陛下竟是不见了。据当值的侍卫说,琴宫羽带着陛下越墙出了宫,却不允人跟从。我立即带人寻找,可直到这会儿还没有发现陛下行踪!这可如何是好!”

辛平心下一沉,他万没想到琴宫羽如此大胆,竟敢避开侍卫,私自带女帝出宫游玩。此人若不是别有居心,又怎会做下这等事情!

他立即传令锦衣卫集结,与李夏各带一队,出宫搜寻女帝行踪。

半个多时辰过去,仍是没有丝毫消息,辛平越发担心起来。他知道仅仅靠自己手下的锦衣卫,在偌大的京城寻找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是天亮前再寻不到,女帝失踪的消息怕是谁也压不住。他想了想,命人持自己的令牌前去禁军统领楼湛处,请他出面相助。

寻至浔江,辛平意外发现女帝的影卫丑二正在江畔徘徊,心中一喜。

丑二在众多锦衣卫簇拥下见到辛平的身影,飞掠过来,抱拳躬身,不等他开口询问,便回身指了指江心的一艘两层的楼船:“来了有近两个时辰了,舱中只有陛下与琴大人两人,余人都被遣离。属下方才悄悄查看,陛下大约是饮酒多了,正在歇息。”

辛平微一点头,摆摆手,身旁众人立即四下散开。

很快有人寻到两条小船,辛平先跳了上去,脚下使力,小船破水前行,飞一般向楼船驶去。有五六名锦衣卫上了另一条船,紧随其后。丑二仍是立在岸边,静静瞧着,没得女帝命令,他是不能擅自前去的。

这时江中已经起风了,楼船在荡漾的水浪中微微晃动着。

辛平脚踏船板,巧使内力,很快到了楼船附近。他足上使力,刚想跃上去,这时,突听船上有人喝声“休想”,紧接着一道白色的身影自舱中飞掠而出,身形纤瘦,在半空中稍作停顿,落在停靠在旁的小船上,飞快地离去。

辛平抬手喝道:“拦下!”

他身后载着数名锦衣卫的小舟紧跟着追了上去,只听琴宫羽咦了一声,走出了船舱,向船头紧走几步,看意思似乎是要上前拦阻。

辛平冷笑,拧身跃了上去,挡住他的去路。

琴宫羽退后一步,张开手臂,大红的衣袍在风中鼓荡开来,颇有几分飘然的仙意,他仰起首平静道:“辛大人请让开。”

辛平一足轻轻点在船舷上,身子如一杆□□一般笔挺,目光冷厉看向他,劲风吹动他墨色的袍子,猎猎滚动。他沉声道:“陛下现在何处?”

琴宫羽慢慢拢起衣袍,将目光投向江中,锦衣卫已围住了那名白衣人,打斗起来。白衣人似乎不擅水战,小船晃动,脚下虚浮,功夫施展不开,连连遇险。

琴宫羽脸色微沉,手按上了腰间:“请让开。”

辛平极少见到他这般严肃的面孔,蹙眉道:“琴先生,陛下是否在舱中?”

琴宫羽竟不答话,抽出洞箫,身子一晃到了辛平面前,一个凤凰点头,刺向他的面门。辛平只觉着劲风扑面,赞了声好,偏头避开,五指抓向箫身。琴宫羽冷笑一声,手腕微颤,洞箫瞬间在身前化出万千光影,泼水不进,烈风穿透洞管,箫声呜咽,远远荡了开去。

在辛平微怔的功夫,琴宫羽已合身扑上,整个人彷如化作一道劈空的利剑,迅疾凌厉。

辛平单足虚踏在船舷上,本就无处着力,身后更是汪洋恣肆的江水。他此时不便硬拼,脚尖点动,身子陡然拔起,在半空中一个转折,轻飘飘落在琴宫羽身后。

这一番交手,彼此都已知道对方武功高强,只怕一时不察,便会输给了对方。

辛平双足踏实,立即回身,见琴宫羽作势便要跃向小船,便纵身过去,一记劈空掌阻在了他身前。琴宫羽脚下一顿,已被辛平缠上,不由有些怒了:“女帝便在舱中,你总纠缠着我做什么!”

此言一出,辛平更是放心,他此时已看出他对那白衣人极力维护,几名锦衣卫眼看着就要得手,哪里还肯放他离开,只拳来脚往,试探他的功夫,一边悠然道:“琴先生功夫不错,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辛某有幸,今日便与先生切磋切磋!”

突然白衣人啊的一声痛呼,显然已受了伤。

琴宫羽看出辛平的用意,突地飘身急退,跃上船舷,将洞箫抵于唇上。辛平顿了顿,啸声起,一枚暗箭已自萧管中飞出,越过江面,噗地扎到离白衣人最近的侍卫肩上,这人哎哟一声,落入了水中。

白衣人缓过气,偏头向楼船望过来,竟是一声不吭,接着咬牙狠斗。

琴宫羽不以为意,紧接着又吹出一枚暗箭,射伤了一名侍卫。辛平哼笑,揉身而上,逼住了他。琴宫羽回身应对,再也没腾出手来发暗箭。

辛平渐占上风,剑气纵横,将他慢慢逼向舱中。

这会儿又有十多名侍卫乘着小船驶来,辛平更是笃定。白衣人此时与三名侍卫相斗,正是旗鼓相当,赢不得走不脱,明显焦躁起来。

琴宫羽看得分明,突然变换了招式,左转右折,身形诡异,贴着辛平身畔滑了过去,奔至船边,运足力气吹出一枝暗箭,咻的一声正中一名侍卫后心。余下两名侍卫慌忙避开,左右顾盼。

“快走!”

琴宫羽喝声未落,颈上已被冰凉的剑尖点住。

白衣人也不回头,趁此机会一掌拍在船尾,小船破浪疾驶,很快去得远了。赶来的侍卫追之不及,望水而叹。

琴宫羽慢慢回身,面对辛平的怒容微微一笑:“辛大人,对不住了。”

辛平心中震怒,只恨自己方才没下重手,倏地握紧剑柄,宝剑前挺,锋锐的剑尖刺入了他的肌肤。琴宫羽在他的逼迫下缓缓后退,一步步退入了船舱。

正中桌上放置着杯盘茶盏,一壶酒歪倒在桌旁,清冽的酒香在舱中弥漫,尚未散去。

辛平目光一转,已看到靠窗的软榻被垂下的帘幕遮着,女帝闭目斜躺着,双颊红润,呼吸略有些沉涩。

“陛下怎么了?”

琴宫羽侧头看过去,耸耸肩,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陛下醉了。”

辛平剑尖轻颤,在他软麻穴上虚点了点,大步来到榻前,看了看女帝的脸色,俯身搭上了腕脉。手刚触到肌肤,琴宫羽忽然唤道:“陛下!”

辛平手一颤,抬头看向榻上之人,熙之眼皮动了动,并未醒转。尚未及回头,琴宫羽已然脱出了他的掌控,纵身后撤,翻身向窗外跃去。辛平伸手一拍床榻,身子平平飞出,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劈手捏住他的脚腕拉了回来,狠狠掼在地下,一脚踏住他胸口。

“琴先生想去哪里?方才那位白衣人又是谁?”

琴宫羽将头偏向一旁,闭口不答。辛平冷笑:“你这会儿不说,稍后怕是要到刑部大牢里说个清楚了。”

琴宫羽微微一笑,“多谢大人关心,只怕琴某还没有这个福气。”他说着微微一笑,朗声道,“陛下,辛大人可将小人当贼捉了!”

辛平不再上当,俯低身子冷笑道:“琴先生不必费心思了,此刻即便是陛下有命,我也不会放了你的。”

琴宫羽凝目瞧他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一会儿勉强收了笑,却忍不住一脸揶揄:“早闻辛大人备受陛下宠信,小人今日亲见,可算是信了!”

辛平忽然有所警觉,猛然回头看去,顿时惊得身子一颤,险些软倒。

榻上的女帝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经端坐着,双目瞪视着她,犹自朦胧的眸中不可错认的是凛然迫人的寒意。

“陛下!”

辛平低唤一声,熙之却板着脸不答。辛平更是心惊,收足回身单膝跪下,垂首道:“禀陛下,琴宫羽不顾陛下安危,擅自带陛下离宫,方才又招来形迹可疑之人,罪不可恕!”

一旁琴宫羽轻笑,也不起身,翘起脚将双手枕在脑后闭目休憩,怡然自得。舱中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柔软舒适,不亚于锦帷绣幄的床榻。

熙之睨他一眼,嗔道:“起来吧!”

“恕小人不能从命,辛大人言道一会儿就要将小人送去刑部大牢,小人能享受时暂且享受片刻。”琴宫羽装模作样,摇头晃脑。颈中被辛平刺破的伤口处,一条血丝蜿蜒淌入衣领,更增戚戚。

熙之啐他一口,含笑道:“朕说让你起来,便不会治你之罪。”

琴宫羽眨眨眼,看向辛平,“辛大人,真是对不住,小人今儿不能随您的意了。”说着爬起身,朝辛平深深一躬。

熙之已回头斥道:“还不退下!”

辛平默然,知道此时无论再说什么,只怕女帝也听不进去,他默默躬身退出了舱外,心中颇为忧虑。方才那名白衣人虽是蒙了面,可一招一式却与延勾国的刺客毛枝极为相似,若是两人当真熟识,就此内外勾结,岂不危矣!

这时楼湛闻报匆忙赶来,跃上楼船,上前将辛平扯到一旁,悄声询问究竟。

辛平将方才的情状细细说给他听,楼湛沉吟片刻,方才进了船舱。不一会儿,楼湛传令楼船靠岸,琴宫羽大摇大摆上了女帝的车辇。

御驾将行,女帝忽的传下口谕,命楼湛押了辛平关入大牢,责他自省三日。楼湛愕然,东拉西扯不愿领命,熙之更是愠怒,最后还是琴宫羽在旁求情,方才作罢。

辛平跪下谢恩,在琴宫羽别有深意的微笑中垂下头,恭送两人回了宫。琴宫羽亲自扶着女帝入了寝殿。

夏末欣喜不已,忙里忙外伺候女帝就寝。闲下来听说了原委,替辛平抱屈,和初雪两人劝慰良久,见他仍是面无喜怒,也没了话。

实则辛平是放心不下琴宫羽,一直守在殿外,听着箫声响起,凄婉悠扬,仿佛诉说着无尽的相思别离。眼看着殿中的烛火一盏盏熄了,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此时再是不满,也已不能如从前一般直闯进去,将琴宫羽驱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