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平一夜未曾合眼, 已想得清楚。
如今东越国看起来初行新政,上下同心,实则内忧外患, 危机重重。连氏一派向来反对新政, 楼家虽是中立, 暗地里怕也是支持连家的多些, 范承为首的新派虽是掌管了朝廷的重要部门, 到底根基未稳,何况东越的军权仍是在连家与楼家手中,一旦有异动, 新派则必会一败涂地,只怕到时熙之的帝位也难以保全。
此时京中密谋渐紧, 祁岽已网罗了许多位高权重之人, 更与延勾国相勾结, 一旦起兵,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不如假意答允他们参与谋反, 先保得辛眉儿平安,还能随时知晓叛军的动向,待寻找机会救出辛眉儿就强行遣散众人。若是当真阻止不住,必要时也能竭尽己力,向朝廷求情, 保全父亲的这些亲随旧部。他们隐忍这许多年, 到底心念故主, 愿意推自己为帝, 也未必便是图了自身的荣华富贵, 若是就此不顾,心下也着实不忍。
辛平一早便去了祁府, 祁岽得到辛平的允诺后喜极而泣,抱住辛平嚎啕大哭,“苍天有眼,主子大业有望!”
辛平心中微觉歉意,轻轻推开他,道:“不知我师妹病况如何,可否容我一见?”
“对不住,少主。拾音大师严令,大事不成,便不能让您见辛姑娘。”祁岽见他神色不豫,忙道,“少主放心,咱们会好好照料辛姑娘,这几日也已好得多了。”
辛平无奈,也只能留在祁府听他略略讲述了大致策略,暂定于两个月后起事,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合。最后,祁岽得意地告诉他,镇南将军要回京了,他们正打算极力争取这位连将军的支持,那么,夺位之战便稳操胜算。
辛平不以为然,连成庆对女帝情义深厚,衷心不二,哪里会听从这些亡命之徒的利诱,搞不好还会被人反间,得了机密去。他忍不住提醒道:“据闻这位连将军与女帝青梅竹马,交情非同一般。岽爷还需仔细考量。”
他说的含糊,祁岽却听得明白,嘿嘿笑道:“少主有所不知,这男女间的情爱,若是合便是蜜里调油,忠贞不渝,可若是分,那便是恩断义绝,势同水火,这就是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也!”
辛平认真咀嚼片刻,觉着似乎也有些道理,可心中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连成庆会背叛女帝的。
虽是祁岽答允他好好照顾辛眉儿,可辛平总是放心不下,数次深夜悄悄翻进祁府查探,甚至潜入圣庙,将每一间房都搜了个遍,也没找到她的行踪,只得作罢。
不几日,连成庆果然带领南征大军凯旋还朝了!
十万大军驻扎在京城之外,女帝亲自出城迎连成庆入城,大肆嘉奖,拜为大将军,赐封忠勇侯。隐忍了近一载的连氏一派顿时扬眉吐气,连家声势如日中天,一时无俩。
可事情总是乐极生悲,久不参与朝事的连相听闻消息,一时激动,竟旧疾复发,故去了!
连府喜事变丧事,一夜之间被白色淹没。
女帝亲自前去祭拜,连成庆突然丧父,心中悲痛,见到熙之,也没了往日的亲近。行礼叩拜谢恩完毕,碍着周围人多,竟也没什么话说。
熙之好言劝慰几句,便由琴宫羽陪着进了厅中歇息。
连成庆默默跟随在后,细细观察这位传言中的帝王新宠,一颦一笑,果然一副妖孽模样!瞧着琴宫羽备受女帝恩宠,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丝哀戚,脑中竟闪出“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的唱词来。
他自嘲一笑,暗暗对自己道,她在大婚那日,便已不是自己的了,男儿汉大丈夫,又何必到了此刻还纠结于小小的情爱!
他这般自我劝解,却终究知道骗不得自己。待送走了女帝,连成庆命人搬来几坛酒,坐在父亲灵前,自斟自饮,喝个烂醉。
辛平一直跟在女帝身后,将今日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隐隐有些难过,自己都不知是同情连成庆,还是替范承伤心,可帝王要宠信哪个,却不是旁人能决定的事。
他知道女帝最近对自己颇为微词,每日小心应对,只怕一个不慎便触到了她的逆鳞。
傍晚时,连薇蔷忙完公务,在范承的陪同下回府,见到连成庆烂醉如泥的样子,摇头叹息,吩咐人扶少爷进房歇息,将灵堂清理干净,换自己跪在灵前守着。范承叩拜完毕,也不离开,随意坐在一旁陪着她。
连薇蔷默默凝视着案上跳动的烛火,不言不语,范承也不以为意。
不知过了多久,连薇蔷缓缓开口:“我爹爹一生为国,鞠躬尽瘁,陛下赐谥号‘衷毅’,也算得偿所愿。”
范承点头:“是,薇蔷与成庆兄皆为朝廷梁柱,连相泉下有知,也当瞑目。”
连薇蔷低垂皓首,轻轻道:“其实爹爹自小待我异常严厉,请了宫中的嬷嬷,一言一行都是以后宫至尊的标准教授我,他说,我长大了要做母仪天下的皇后,要助太子殿下将我东越带入一代盛世。我一直在努力着,拼命学习我应当熟知的一切,我以为,这便是我的命数。可万万没想到,那一日,太子殿下亲自前来连府,当面向我退婚,那刻,如晴天霹雳一般。我面不改色答允了太子,可心中却是痛不欲生,只想死了干净!后来,我将自己关在房中好几日,方才想得明白,我连薇蔷不属于任何人,更不是任何人的附庸,自今而后,我要为自己而活!天可怜见,陛下登基,开了女科,让我有了展示自己平生抱负的机会。”
她按住范承的手,低声问:“我当时那般执着,范大哥可会笑我?”
范承轻轻拢住她的手掌,正色道:“不会。是太子无福。”此时他心中更多的却是遗憾,这样德才双鑫的大好女子,自己却也无此福分……
夜阑人静,连薇蔷连跪了几个时辰,乏累之极,最后歪靠上了范承的肩头却不自知。范承垂目看她良久,目光愈来愈温柔,终于张开手臂,将她缓缓拥入了怀中。
忙完了父亲的丧事,按例要回乡守孝三载,可女帝特许连成庆兄妹仍旧在朝为官,造福天下。
连成庆每日瞧着熙之与琴宫羽同进同出,言笑晏晏,嫉恨之心渐生。自己回京半个月来,他与熙之两人除了官面上的嘘寒问暖,竟然没有过一次如往日般的亲密独处。对于渴望以此次赫赫战功而博取女帝与朝臣敬重的连成庆来说,无疑是失望的,于是,他终于出离愤怒了。
就在这时,祈岽掐准了时机,邀他过府饮酒。
当辛平听到连成庆答允参与夺位的消息时,震惊得无以复加。
祁岽再三确认,连成庆不仅答应了,而且是义无反顾。他最后道:“女帝移情别恋,连成庆又怎会甘心?少主放心,咱们已答允了他,事成之后,官爵不变,只把月熙之留给他处置!”
辛平嘴角抽搐,兀自难以相信,想了想问:“他与延勾国血战一年,又如何能与对方合谋共处?”
祁岽哈哈大笑,悄声道:“看来少主真是不知,延勾国自毛枝来京,便已开始与连成庆谈判,很快撤了北伐之军,所谓南疆战事,不过都是双方的虚张声势。其实连成庆早已与其定下了城下之盟,此次再度合作,只不过是锦上添花。”
辛平闻之真相,再次震撼不已,心中茫然,已辨不清真伪。
他慎重考虑几日,去见范承,将此次叛乱的大致谋划告诉了他,让他小心戒备。待范承询问详情,他却又不愿透露参与的人员与具体情况。
范承笑道:“师兄所说这些都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其实自新政实施以来,恐吓威胁之事已发生多次,我与薇蔷都曾遭人行刺,所幸护卫得当,皆是有惊无险,师兄不必担心。”
“师弟!此事千真万确!”
“好,多谢师兄,明儿我去见楼湛,请他严加防护就是。”
辛平见他仍是不信,又苦于不能说出真相,纠结不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浔江楼已是祁岽最后要争取的财力后盾。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刚露出一点意思试探,玄湖夫妇表现出的对东越朝廷的维护竟是出乎意料的坚决。
过了几日,祁岽请了戏班,邀请几位生意上的朋友来府中听戏,这本是玄湖最爱的勾当,可他那日恰好染上了风寒,蓝玉心疼,便代他前往。
祁岽见来的是蓝玉,很有些失望,他本打算从玄湖入手,做成这笔大买卖,这蓝玉古怪精灵,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可既是来了,也只有按计行事。
酒宴之后,众人散去,各自回府,蓝玉却在半道上又被祁岽悄悄请回,进了后园小楼。
门窗紧闭,上了茶水,祁岽开门见山,直接说出本意,起事在即,参与者众,请浔江楼也顺应大势,归附新帝。蓝玉一言不发,只低垂着眼皮默默听着。
祁岽见自己口干舌燥说了半晌,她却始终不表态,只得道:“玄夫人,浔江楼是东越商家的领袖,若是您登高一呼,必是应者云集。咱们也不要您出钱出力,只应个名儿便可!”
蓝玉这才抬起眼皮看向他,缓缓道:“我夫妻识得祁老板十多载了,倒是今日方知,您竟是有如此雄心大志。我浔江楼不过是个普通商户,这些朝事政事,怕是不便参与……”
话未说完,腹中蓦地一阵绞痛,顿时噤声,手紧按小腹,额角很快渗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