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真面

密室内没有窗子, 光线极暗,壁上的一盏油灯幽幽地吐着寒光。

辛眉儿正依偎在蓝玉怀中生闷气:“这些下三滥的叛贼,竟然给咱们吃了软筋散。但凡我恢复了功力, 定要将他们的脑袋一个个都揪下来喂狗!”

蓝玉轻抚着她的长发, 柔声劝慰:“眉儿放心, 你哥哥与师兄很快就会来救你出去。”

“哼, 都好几日了, 范承这个蠢才也就罢了,怎么辛师兄还没寻到咱们!”

两人正说着话,房门一响, 毛枝走进来,斜目看了看两人, 刚要开口, 辛眉儿已跳起来叫道:“你这贼子, 还敢来见咱们!”

毛枝将手臂环抱胸前,淡笑道:“这是在下最后一次来探望两位贵客, 是生是死,很快就会有个了断。”

蓝玉吃了一惊:“莫非是要动手了?”

“正是。玄夫人料事如神,不知此时可改了主意?”

辛眉儿先喝道:“改你个大头鬼!”猛扑过去,一把揪住她衣领,挥拳就打, “狗贼!找打呢!”

毛枝皱眉, 格挡两下便将她推倒在地。辛眉儿身上无力, 扔扯住他衣襟不放手, 伸脚就踹向他脚踝。推搡中, 毛枝衣内啪地落下一个黑色的石头坠子,滴溜溜滚到了蓝玉身前。

蓝玉俯身捡起, “海石令!”她脸现惊疑看向毛枝。

毛枝劈手夺过来,一个不小心被辛眉儿在颊上掴了一掌,顿时沉下脸来。

蓝玉偏身拦在毛枝身前,回身扶起辛眉儿,小声问:“眉儿,可伤着了?”

辛眉儿摇头,到底也知道自己身无寸力,打这人不过,气鼓鼓自去榻上坐了。

毛枝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强忍下怒火,大声道:“玄夫人请给我一个答复,允还是不允,我毛枝可没什么耐心!”

蓝玉慢慢走到他身前,上下打量片刻,一字一字道:“毛先生若是想让我浔江楼做这背信弃义之事,恕我不能从命。”

毛枝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双足踏出门槛,甩手便要关上房门。就在这一瞬,身后突然传来蓝玉笃定的声音:“西辞,你就这样走了么?”

他脚步一顿,缓缓回过身,看向蓝玉。

这位一品诰命夫人此时面带讥诮,负手行到他面前,淡笑道:“西辞,果然是你!厉阳是你什么人?”

毛枝张了张口,冷哼道:“夫人怕是认错了人。”

蓝玉摇头:“我今日之前也不知你竟是西辞乔装所扮。你初来浔江楼时,我帮你收拾房间,曾见过这半块海石令。我知道这是御石族族长的信物,那日,我便猜测你必是与厉阳关系极为密切。另外半块,是在琴宫羽手中吧,我见过的。嗯,是我轻信于人了,我以为厉阳的传人定然不会做出有害于我浔江楼的事来,没想到……这都是我的错!”

她突地想到此时琴宫羽更是在女帝身边,更是担心。

毛枝向后退了一步,袍袖低垂,沉默半晌,慢慢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女子玉面淡拂的容颜来。

蓝玉瞧着她眉目宛然,颇有些厉阳当年的硬气,轻轻叹息,“厉阳与琴儿是你爹娘吧,他二人可好?孩子,到了今日,你还不愿告诉我实情么?”

“没想到玄夫人早已料知我的身份,索性便告诉你。不错,他二人便是我爹娘,琴宫羽是我师兄。我爹娘三年前便已故去。”

“哎哟!”蓝玉惊道,“如何便去了,也不过四十岁光景!”

西辞讥嘲般一笑:“人都不在了,玄夫人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我厉家与范家的恩怨、我御石族与东越的恩怨,夫人都应当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厉西辞此来京都,不过是要讨回个公道!”

“公道?”

蓝玉微微错愕,已约略明白她是将东越与范家当做了仇人,遂正色道,“西辞,你师兄妹只怕是受了奸人蒙蔽,怪错了人。于公,御石族当年为奸人所害,险些灭族,还是范夫人再三求肯,太上皇方才派人彻查此案,还你爹一个清白!东越与延勾世代和睦,也是你爹爹的心愿。于私,你爹爹视范氏夫妇如师如友,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救了范瑜,你厉家也算得上是范家的大恩人。范氏夫妇寻了你爹娘这许多年,总盼着还有相见的一日,没想到……最终竟没能见上一面……”她嗓子一哽,说不出话来。

“哼,猫哭耗子!”毛枝丝毫不为所动,“如今你说什么都是枉然,我爹娘也已不在了!”

辛眉儿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怒声道:“你休要胡言!我爹娘日日念着厉伯伯与琴姨,让我兄妹二人务必牢记厉伯伯的恩德,瑟姨可以作证!”

蓝玉唏嘘道:“西辞,范氏夫妇多年来最为挂心的便是你爹娘。范夫人若当真是个卑鄙之人,当年又如何会有这许多英雄豪杰心甘情愿追随她左右?她如今虽是早已归隐,可这四国天下,谁人不知琴心阁阁主的威名!

西辞听了仰面而笑:“夫人果然巧舌如簧,他夫妻二人害死了我爹娘,如今倒成了恩泽天下的大人物!”

蓝玉已知她受人挑唆,怨念极深,自己说什么也不会信,只得道:“西辞,瑟儿是你娘的妹妹,如今是南离龙熙山庄的大管家,待你见了她,便知我所言非虚。西辞,你爹娘有知,万不会允你这样做的!”

西辞却不愿再听,径自离去。

蓝玉跌足道:“情况紧急,这可如何是好!”

辛眉儿尚不明白状况,追上去朝着紧闭的大门连踢三脚,大声叫道:“辛师兄,你再不来救我出去,我以后再不认你做师兄了!”话音刚落,却听外头有人压低嗓音道:“师妹,我来了!”

辛眉儿吃惊地回头看向蓝玉,见她也是一脸惊诧,显是都不敢相信门外这人便是辛平。

只听锁头轻响,铁门吱嘎一声裂开一条缝,辛平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蓝姨,师妹,快跟我走!”

辛眉儿看清他的眉目,欢呼一声,扑上去跳进他的怀里,被辛平一把按住:“嘘——噤声!”他悄声道,“这里是圣庙之下的密室,入口就在住持拾音房中,趁他不在,我才能下来,方才已让毛枝耽误了不少功夫,咱们快走!”

辛眉儿还想再问,辛平已拢着她肩头向外疾走,蓝玉紧紧跟了上去。

三人避开守卫,悄无声息到了甬道尽头,拾级而上出了密室,眼前是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安静空寂,了无人声。

辛平松了口气,回身道:“好了,这是圣庙后的碑林,平日里也没什么人看守,向西直走便可出去了。你们快走吧。”

蓝玉与辛眉儿同声问:“你呢?”

“我尚有要事。”熙真皇子回来了,他自然不能弃之不顾,“蓝姨出去后,务必将消息告诉范承,让他速速禀奏女帝,以作对策。叛党已定于今夜子时起事,大致分派是,连成庆从楼湛下手,让禁军开城放他大军入京逼宫;祁岽带人控制住各部要员;另有十多名武林高手从密道入宫,擒拿女帝;那毛枝么……听说负责刺杀范师弟。”

辛眉儿听他说到毛枝,立时急了:“方才师兄为何不直接捉了她,还任由她去害我哥!”

辛平沉默片刻,低下眼皮道:“你哥身边有玄庭和辰七护卫,不会有事。”拾音不知这几日给他吃了什么药,刑伤痊愈极快,浑身却使不出一分内力,于常人无异,哪里还能擒得毛枝。

蓝玉郑重点头:“好,我都记下了。你自己保重!”

辛平看着两人的身影渐渐没入了暗夜之中,回头重新入了密室,自另一条密道悄悄向拾音的禅房行去。到了近前,隔着墙上的暗门,听听房中没有动静,他便闪身进来,回身刚掩上门,身后传来一道阴沉的声音:“你去了哪里?”

辛平蓦地回身,昏暗的房中,宽袍大袖的黑影静静地立在窗前,虽是背对着月光,看不清眉目,可这人身上散发出的恚怒气息却直逼过来。

“我去送了玄夫人和辛师妹离开圣庙。”他坦然道。

拾音目光一沉,盯视他片刻,缓缓道:“好!很好!”

辛平方一错愕,眼前黑影闪动,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掌。这一掌下手用了内劲,将他打得身子一偏,趔趄着退了两步,后腰撞在桌上。他一皱眉,仍是挺直了身子。

“妇人之仁!”

拾音逼上一步,嗓音中已含着隐忍的怒气,“少主,你在这当口放了辛眉儿与蓝玉,失了对范承和浔江楼的掌控,更是乱了我方的大计。你是要让大伙儿的心血付诸流水么?”

辛平慢慢曲起手指拭去唇角的血丝,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这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拾音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隔着半开的房门,辛平看到一名青衣汉子到了拾音面前躬身禀道:“大师,属下没追上,让她们跑了。”

拾音摆了摆手,命那人退下,回过身看向辛平。两人对视片刻,辛平到底有些愧意,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就在这时,自林间道上迤逦挑出几盏淡黄的灯影,很快移到近处,清晰地照见祈岽笑弥陀似的脸庞。

辛平心中一动,慢慢走到门前。

祈岽抬头看了眼立在门内的辛平,见他半边脸肿起,印着明显的几个指痕,微微错愕,却不敢多问,躬身叫了声少主,朝拾音道:“大师,我将玄夫人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