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平这才看到他身后昏暗的灯影里, 蓝玉萎顿的身影。他轻轻握拳,疾步朝她走去,刚行两步, 就被拾音扣住了手臂。
“请玄夫人回去休息。”
祈岽听他吩咐, 忙命人将蓝玉押了下去。蓝玉临去时, 远远朝辛平看了一眼, 面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辛平挣脱不开, 大声道:“岽爷,我师妹呢?”若是辛眉儿逃了出去,应当会听从自己的叮嘱, 前去给范承报讯吧。
祈岽躬身道:“回少主话,属下方才路过碑林, 见到玄夫人与辛姑娘出来, 便先命人拦下。正要让人禀报大师, 那个叫琴宫羽的突然出现,他功夫极高, 咱们无人是他的对手,最后让他劫了那个小丫头去。”
原来是琴宫羽!
辛平皱了皱眉,他并不知道琴宫羽是西辞的师兄,只想着此人身份神秘,于此刻出现, 不知是友是敌。若是他故意扣下辛眉儿, 消息传不出去, 女帝岂非要为人所制?想到宫中那冷艳女子清媚的容颜, 心口不由自主跳了跳。
祈岽已带着人退了下去, 拾音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温言道:“夜里风寒, 小心受凉,进屋去吧。”
辛平没想到他仍是如从前般对自己温和关切,仿佛前一刻的震怒不曾发生过,他犹豫片刻,仍是默默随着拾音入了禅房。
“少主暂且歇息,咱们只管敬候佳音。”拾音指了指床榻,自己却在墙角的蒲团上盘膝坐好,合上眼便要入定。
辛平问道:“熙真殿下呢?”
“已在静室安歇。”
辛平知道,所谓的静室多半就似方才囚禁蓝玉与辛眉儿的密室一般的牢笼,自己此时再想去救人,拾音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若是拾音拿熙真相挟,不知女帝会不会当真将这皇位让给自己的皇兄……
他本想打坐调息,察觉丹田中仍是空空如也,不觉颓然。面朝床里闭目躺了一会儿,眼前来来去去尽是熙之的一颦一笑,挥之不去。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头竟是牵念上了这个身份高贵的女子,感动于她对连成庆的深情,恼恨她对范承的薄待,敬服于她排险历难、大胆革新的君王风范,更是怜惜她身居高位,却无人相依的孤寂……
怜惜……思及此,猛地坐起,心头一阵慌乱,仿佛蓦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不!
她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自己不过是个天涯漂泊的江湖散人,生了这个心思,已是亵渎了她……
他定了定神,看向角落里无声无息的僧人:“拾音大师,若是女帝退位,你要拿她如何?又拿熙真殿下如何?”
拾音微合双目,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大师!”辛平咬牙道,“新帝掌朝,不是当大赦天下,宽宥善待前朝君臣,以示仁德么?岂可如此草菅人命,落下骂名!”
拾音倏地睁目,两道长眉微微挑起,很快带上了笑意:“少主英明,这些表面文章自然是要做的。”
辛平明白他的意思,默然片刻,仰面倒在榻上,不再言语,想着熙之此时或许毫无防备,心中愈发焦急。可拾音竟亲自守在一旁,让他不能有任何动作。
他没有想到的是,此时,宫中的承德殿,也是灯火未熄人未眠。
御亲王范承笔直地跪在大殿正中,平日里温润的身影已变得坚定而果决,过了片刻,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女帝纤若扶柳的背影上。
“陛下可准了?”
熙之已在窗前立了许久,纵使筹谋数日,布下天罗地网,她仍不敢相信连成庆竟会背叛自己。记忆中,那个俊伟的男子,永远只会将自己捧在掌心,温柔呵护,细语抚慰,“熙之,你想做什么都只管去做,哥哥我就是性命不要也会护着你支持你!”
眼中不觉有些湿润,她深深吸了口气,掩去所有的伤痛与脆弱,回身看向这位自己名义上的皇夫,平静道:“朕记得这还是御亲王第一次来求朕呢。”
“是,臣求陛下准允。”
熙之缓缓点头,“今夜大事将定,御亲王将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既是你开口所求,朕便准了,赦免连薇蔷的连坐之罪。”
“多谢陛下。若是论功,辛统领当为首,臣不敢居功。”
范承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却不起身,抬起头道:“臣尚有一事要求陛下。”
“御亲王请讲。”
“待朝局稳定,请陛下开恩休离,还臣自由之身,准臣辞官归隐。”
乍听此言,熙之心头一沉,冷声道:“怎么,御亲王是要带连御史归隐么?”
范承不卑不亢应了一声:“正是。”
范承与连薇蔷的传闻朝野皆知,熙之也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认了,一时惊怒交加,唇角微微抽动,半晌咬牙吐声:“好,范承,真是好胆色!”
“臣只是有些色胆!”范承垂目,感受到女帝前所未有的恚怒,他心中到底有些惧意,停了片刻,仍是开口道,“此次大变之后,她一个女子,背负着叛臣的名声,在东越已无立身之处。臣愿伴着她归园田居。求陛下成全!”
熙之霍地背转身去,胸前一阵锥心刺骨般的巨痛。
休离……她微微哼笑,这本是她盼了许多日子的一刻,可事到如今,这会儿自范承口中说出来,竟是说不出的讥讽与荒唐……
范承见此,以为女帝决意拒绝了自己,到底关心则乱,忍不住大声道:“陛下,臣愿以太上皇密诏换取陛下休离文书。”
熙之微怔,片刻后忽然笑了,慢慢回身踱到他面前,垂目对上他澄澈的眸子,缓缓道:“御亲王胸有乾坤,素以泽被天下为己任,如今倒是为了个被退婚的小女子而放弃所有,当真稀奇!”
既是话都已说开了,范承也再无顾忌,抬头望向眼前明艳端庄的君王,微微一笑,“陛下天纵其才,是东越之福,可惜却独独不识一个情字!”
熙之神色微顿,凝视他片刻,慢慢敛起笑意,素齿朱唇轻启:“成交,朕答允了。”
范承没想到她如此轻易便答应下来,欣喜之下,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匣子,双手呈了上去。熙之接过,打开细看,果然是父皇的亲笔诏书。
她慢慢收起匣子,仰头看向高耸的殿顶,心中竟没有一丝一毫预料中的轻松与兴奋。
“御亲王这般容易便交出了密诏,你此刻已无所依凭,就不怕朕立时反悔,治你二人之罪么?”
女帝的语气中含着淡淡的嘲意,范承心中一凛,略有些悔意,却仍是平静道:“臣信陛下。”
熙之轻吁了口气,垂下宽袖,覆住凝脂般的柔荑,低低道:“你放心,朕会替你二人下旨赐婚。”
“多谢陛下!”
范承大喜过望,俯低身子磕下头去,更将额头深深抵在青砖地上,身子微微颤抖,半晌不动。
范承回到内阁已经很晚了,蓝玉和辛眉儿失踪,辛平又被女帝软禁在圣庙,不许人探望。朝中也接连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大事,他这几日夜以继日忙碌,已几近心力交瘁。
他拖着疲累的身子瘫入椅中,手撑住额头,脑中不由自主闪现出那温雅女子的身影,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唇角不由自主露出笑意。他已命自己的影卫辰七前去连府,寻机带连薇蔷离开,想来应是已到了安全之处。
房门上响了两声,轻缓的脚步声很快到了面前,“王爷回来了,先喝杯热茶吧。玄庭等您很久了,刚在隔壁间歇下。”
范承抬头,见到眼前青衣女子含笑递过来的茶水,道了声谢,接过仰头喝干,“西辞,很晚了,你先回府去吧。”
西辞眨了眨眼,双眸如星,却凝视着他不说话。
范承被她瞧得有些面热,起身道:“去叫玄庭过来……”话没说完,腿上一软,又跌回椅中。他吃了一惊,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竟也使不出一分力气了。他抬头看向西辞,蹙眉道:“西辞姑娘,是你?为什么?”
西辞嘿嘿一笑,自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在手中把玩,“御亲王在东越呼风唤雨,大约尚不知道你爹娘当年欠下的命债。父债子还,我今日让你一命抵一命,也不去寻你爹娘报仇了。”
她说罢执起匕首,挥手便要刺出。
突地身后一声断喝,半掩的房门被人踹开。西辞缓了一缓,玄庭已飞一般掠进来,挥掌劈向她手中的匕首,西辞手腕一偏,已刺入他的右肩。
玄庭闷哼一声,捂住伤口,鲜血很快从指缝中溢出。
范承见他受伤,喝道:“玄庭,退下!此事与你无关!”
玄庭不动,仍是用身体护住范承,沉声道:“西辞,你住手!”
西辞冷哼,喝声“闪开”,挺起匕首,虚虚刺了过去。玄庭微微侧身让过锋刃,反手扣向她手腕,西辞不闪不避,匕首前送,又在他臂上划了一剑。两人功夫本在伯仲之间,玄庭先受了伤,身无寸铁,又不能移步闪避,很快便被匕首抵在了胸口。
“让开!”
玄庭低头看了眼胸前寒光凛然的锋刃,苦笑道:“西辞,我不知道你与承少有什么深仇大恨,既是一命抵一命,你杀了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