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双影其人

“这位便是一言能令众大臣甘拜下风,文采惊天地泣鬼神的探花郎?怎么躲在人后?”鸾音探出半个身子,抬手一招呼江双影,喜上眉梢:“你你你,快上前来,让朕好生瞧瞧。

近来,朝中之人纷纷谈论的,便是这新晋的探花郎。据说其未考上探花之时,曾当众挑战内阁大学士,大学士看一表人才,遂应允,却未曾想这江双影文采绝然,完全不输于年过半百的大学士。二人以对联相抗衡,连续比了一个多时辰,江双影终以一联险胜内阁大学士,自此也成为了传于街头巷尾的一段佳话。此次科举,江双影能中得探花想来也在情理之中。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传闻中如此高调不羁的少年,此刻竟会站于最不起眼之处,将身影掩藏在阴影之中。

诚然,又有谁会想到,精通文韬武略的青年俊彦,会成为苏太后的棋子?像他这样的人,本应该驰骋沙场,笑傲文海,又怎能成为阴谋掠夺下的炮灰?

“微臣遵旨。”江双影俯身行礼,而后挺直腰背,步上堂前。

其稳步行走之间,英气扫过在场众人,令人无不赞叹惊异于探花郎的卓然风采。走过蔚风身边之际,他微微侧脸,淡淡一瞥蔚风,似是不经意而为,却让蔚风额上惊出一层细汗。别人许是看不清,他却看的清楚得很。江双影那一瞥之间,眼瞳深邃如海,带着怀疑审视甚至于不屑的目光,如一把利刀刺来,寒意森然,饶是他蔚风见多识广,此刻也不免心中打鼓,这新晋的探花郎,众人朗朗而谈的才子,眼神怎会是这样?他方才对自己那一瞥,是真的不经意,还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直觉告诉蔚风,江双影此人极不简单,甚至会是他日后的绊脚石。

“江爱卿呀,多大了?”鸾音笑嘻嘻地问道。

“回皇上,二十有五。”

试想,一位皇帝朝堂之上,公然色迷迷地询问年轻大臣的年龄……

众大臣登时汗流浃背,不寒而栗……

“江双影,江尚书……”鸾音口中念叨着,黑玉般的眼眸忽闪几下,上下扫着江双影,“来来来,再走近些,让朕瞧仔细了。”她眯起眼睛观望了半晌,最后干脆站起身来,疾步走下鎏金台阶,踏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帝王之路,笑盈盈走到江双影身边。

孰不知,她的这一举动引得蔚风心中莫名一紧,甚至于……一种莫名的危机感涌上心间。

“江爱卿,你为何总是躲在人后呢?朕都看不清你。”鸾音笑道。

“回皇上,臣以为一个人是否有能力,并不取决于他站于何处,而是决定于他是否有真才实学。就如臣,站于大臣之中最末端,却仍然被您所发现。”江双影不卑不亢答道,抬首之间,漆黑的眼瞳与鸾音晶亮的眸子相对,却只看到了一汪清泓。

对于这位新皇帝的种种举动,江双影早有听闻,之后又从苏太后口中得知一二,今日见到她的举动,倒也不过于惊讶。只是他委实想象不出,这般莫名其妙,荒唐糊涂的女子,会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能令苏太后及盈雪公主这等毒妇都深感头痛。

“那江爱卿这话的意思是,你自己非常有能力?”鸾音继续不依不饶地追问。

“回皇上,能力的大小并非自己说的,而是他人所评,不知皇上认为,微臣可算是有能力?”

“有,自然有,朕看好你。”鸾音伸出玉手重重一拍江双影的肩膀:“年轻人,努力吧!”

然后在众人的汗水之中傲然踏上凤倚,吼了一声:“退朝!”

……

“哈,朕的亲亲蔚风,方才朝堂之上表现不错!”鸾音将蔚风揽在怀中,二人坐于窗边,透过雕花木栏窗子,遥看远方风清云淡。

“哪里有不错?皇上又取笑人了。”蔚风淡淡道:“方才朝堂之上,那些大臣满嘴国家大事社稷苍生,蔚风可是一句未曾听懂,只得低着头,一句话未敢多说。如今你却这么说,不是存心取笑是什么?”

“哪里有?朕取笑谁了?站出来!”鸾音左顾右盼,似在寻找。

蔚风冷笑一声,将头别到一边,不再理鸾音。

“方才的江尚书不错,文采又好,人又俊俏……”鸾音瞥了一眼蔚风,清清嗓子,开始赞起了江双影。时而说其文采超群,乃是旷古绝今,世间罕有,时而又说其武功高超,十八般套路样样精通,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一人单挑八百高手轻而易举,最后便是赞其样貌倾城,非寻常人可以匹敌。

蔚风听着鸾音的滔滔不绝,脸色愈见铁青,直至笼上一层霜寒之气。

“喂,你怎么了?”鸾音没头没脑看着蔚风:“生气了?生谁的气?”

“陛下,蔚风不敢。我是何等身份,自有自知之明,便是生那江才子的气,也不敢生您的气。只是您既要风流快活,当初又何苦许我一生一世,还不如早些放蔚风回归山野,以免日后相看两相厌。”蔚风蓦地道出这一连串话,连他自己也未曾想到,此刻眼望这良辰美景,守候这绝代佳人,距离目标也越来越近,他的心会如此不由自主,以致于口不择言,说出这等话来

“你说什么?”鸾音揽着千聆的手轻放开,唇角微勾,弯起一个冰冷的笑。她极少笑得这么冷,她的笑容从来都是流入眼睛,染醉一片桃李。但此刻,她之笑容冷若冰霜,如冻结了几个世纪的寒玉,令人心神一颤。

“皇上,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思?莫非你以为,朕给你三分颜面,你便要学那群老朽,来管教朕不成?”

瞧着她此刻的神情,蔚风没由来有些后怕,忙道:“陛下,您误会了,蔚风只是对您用情太深,我……”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蔚风脸上。顿时耳边一阵轰鸣,头晕目眩,天地间万物仿佛都在瞬间静止,变成灰白,失却了色彩。

“你最好认清朕的身份,朕喜欢谁,嘴上说什么,还轮不到你管束。至于你留在皇宫还是民间,也轮不到决定。”

蔚风的头被打偏过去,发丝散落,眼神空洞,直直望向前方——前方,是无止尽的黑暗。

一滴血,缓缓自心口滑下,跌落在地,四散飞溅。

曾经的美好终于似这晶莹血珠,碎成无数滴,再不复往昔。

待蔚风回过神来之际,鸾音已然离开,独自留下他沉浸在凄惶之中。

轻抚脸上的灼热,触手是火辣辣的疼痛,痛彻心扉。

心里像是突然被什么捅了一个洞,难过像沸腾的水,一咕嘟一咕嘟冒出。有小细针一下一下刺着心头,密密麻麻,尖锐细腻,打磨着内心最深处的柔软。

他低低笑了一声,音色凄厉,神情萧索。

这一刻,他觉的自己像极了一个小丑,在这深宫大内之中,在这碌碌尘世之中,不断供人取乐,可笑至极!

原来,她从来都将自己当做一个玩物,从未付出过真心。

原来,她说过的一切无非只是逢场作戏,所有的爱怜与情意都是天大的谎言,她戏了尘世,戏了天下,也戏了自己!

原来,自己是那样可笑,竟会为了这样一个人而动心,甚至于不顾国仇家恨!

原来,自己是那样悲惨,自小亲人流离,受尽屈辱,始终得不到一份真爱。

蔚风心中轻轻念着,泪水打在白皙的脸上,眸中隐含的怒火使之愈发凌厉,恍若一只受伤的兽类,要穷尽其毕生的美丽与疯狂。

渐渐的,脑海中浮现出七岁那年,玄国官兵入境。

鸾音的父皇玄平帝领兵闯入宫内,那日天色晦暗,雷电交加,天似是漏了一个窟窿,雨水冲刷着整座被鲜血染红的皇宫。

父亲的身子就这样吊在房梁之上,摇摇晃晃,银发飘舞,如风中残叶一般。

小小的蔚风就这样看着父亲,那么近。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之中,令人窒息作呕。

“哈哈哈……”蔚风眼望千里之外,笑得愈加惨淡疯狂。

既然得不到,那还留恋什么?

报复吧,燃烧吧,毁灭吧!

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你死我活!

让整个玄国崩塌吧,为魏国的人殉葬吧!

家仇,国恨,亲情,爱情,屈辱……

他早已不堪重负,几欲崩溃!唯有令一切早早结束,令一切燃烧殆尽,最终灰飞烟灭。

一只飞鸟扑棱着翅膀自窗边掠过,阴郁地眼睛扫了一眼窗内的人,似是受了什么惊吓,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