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戌之日很快到来, 许多年后, 江双影回想起来,仍记得鸾音那一袭火红战袍, 迎风鼓动, 如烈火熊熊, 摧枯拉朽一般燃尽世间万物。
她向来不穿如此艳丽之色, 第一次穿, 却教人几乎不敢直视。她不再是当年俏丽灵动的少女, 她太美了,并且气势磅礴, 从四散飞扬的青丝到挥动长鞭的手腕,无一不令人望而生畏。
这样美又这样英姿勃发, 江双影几乎看的痴了, 不由自主地, 他缓缓单膝跪下,彻底臣服于这个女子的脚下。
“驾!” 鸾音轻喝一声, 扬手落鞭,汗血宝马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烟尘莽莽, 黄沙漫天,鸾音优美矫捷的身姿御马飞奔而去,城门之外还回荡着她张扬放肆的笑声。
“江双影, 等朕凯旋归来的好消息!”
那是个天高气爽的秋日, 腾云山之巅云遮雾绕, 参天松木高耸直入苍穹, 而鸾音站在呼啸长风之中, 红披肩烈烈作响。
她看到了苏太后,一袭珠翠玉石, 满身雍容华贵,只身立在悬崖峭壁之濒,仿佛棺木中奢华悲凉的古尸。
鸾音扑哧一笑,“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台上唱戏吗?”
苏太后气定神闲,只望着她,眼中恨意到了顶点,竟被深深敛入无底瞳仁之中,“哀家是要庆贺,你玄鸾音今日终于命丧于此。”
鸾音似有些惊诧,抬手一指自己的脸,“朕?我说太后,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朕活的不知多好,怎么会死?”
苏太后冷笑一声,漠然道:“你不必在此左顾而言他,你今日肯来,便是对那魏封放不下。那便怪不得哀家了,只怨你还不够狠绝,不配做玄国之帝。”
“朕不配,难不成你配?”鸾音摇头,啧啧有声,“朕当真不懂,太后,你这半只脚都迈进棺材之人,竟还能常年保持这等雄心壮志,在斗争之路上从不懈怠,委实值得我们后辈学习……”
她话音未完,却见苏太后抬起描金绣蟒的广袖,冷冷打了一个手势。伴随这个手势,自远方遥遥走来一人。
那人赤红短打,眉睫浓重,殷红唇角紧紧抿着,隐隐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与媚气。而他手中,此刻还押有一人,那人已瘦的脱了形,玉色的袍子缠裹了苍白美丽的躯壳,令他看上去仿若即将翩然逝去。他的眉比最平滑的山脊还要长而秀丽,他的眼是最幽邃动人的北域明珠,他的三千银发如上好绸缎,飘飘摇摇荡在鸾音心上。
“蔚风,朕来了。”鸾音在见到他的一瞬,突然有些心安,原本戏谑的话语也沉定下来。
“我知道。”蔚风此刻十分虚弱,被江夜推搡着押到悬崖边沿,却还撑着抬起头来,与她对视微笑,“你不该来,但我知道,你定会来。”
“朕这辈子,不该做的事做了太多,今日多这一件也无妨。”鸾音遥遥望着他,眼中有光辉闪烁,“你怎么瘦成这样,回头等朕收拾了他们,定要好好替你报仇。”
听到此,一旁的江夜再也按捺不住,冷冷哼笑一声,“昏君,别再白日做梦了,你们既是如此情深义重,我也乐得成全你们去那阴曹地府,做一对鬼夫妻。”
“小夜,”鸾音这才仿佛刚刚注意到江夜,只见她轻轻一笑,打量了他片刻,低声一叹,“对不起。”
江夜闻言皱眉,“你这是何意?”
鸾音轻言细语道:“很对不起,朕的父皇令你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朕知道,你这些年过的很苦。”
江夜目光微微闪烁,颇有些不自在一般转开眼,“时至今日,你说什么也无用,唯有你死,方能平我江家仇怨。”
鸾音自然意料到这个答案,此刻也不十分黯然,她想,自己有自己的命,而江夜有江夜的。世事弄人,有些人,注定要为恩怨情仇拼尽一生。
“其实,你也可不必死。”正知此时,苏太后忽而悠悠开了口,说出的话却令江夜惊怒,“交出真正的兵虎符,呈上玉玺,亲写传位之旨,哀家便放你与皇子封一条性命。”
是了,鸾音暗想,奸诈狡猾如苏太后,怎愿落一个弑君篡位之名。若是在此将自己杀死,倒不如逼迫自己写一份堂堂正正的旨意,将皇位传授于她。倒那时,天下悠悠之口无从说起,文武百官只能听命,而她苏太后,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新帝,当真打的一手好算盘。
“苏太后,你言而无信!”江夜急切道,“你承诺过,要杀这女魔头帮我报仇,我才决定同你合作……”
“你还太年轻。”苏太后阴恻恻笑着将他打断,袖袍一甩道:“承诺?那是天底下最无用的两个字。江夜,哀家知道你绝非善类,又看过哀家太多手段,你以为,哀家还会留你于世,待他日哀家登基为帝时,听你胡言乱语吗?”
“你……”江夜惊怔,骇然之下竟踉跄退开一步,正当他将内力悄然灌注掌心,犹豫着不知该向鸾音还是苏太后发难时,猛然一阵天旋地转。
是苏太后启动了树上机关,一张金丝天罗地网罩下,顷刻间便将蔚风与江夜裹入其中。他们被倒吊着挂在了树上,而树之下,低头望去,是深不可测寒风呼啸的山崖。
“玄鸾音,将玉玺给哀家。”苏太后平静道,“否则哀家便将他二人摔下悬崖。死一个江夜,于你无碍,但皇子封的命,想来你不会不顾。”言罢,她自袖中抽出一把小刀,置于金丝网与树干的连接处。
“苏太后,你言而无信,卑鄙无耻!”江夜发疯一般撕扯金丝网罩,引得枝干摇摇晃晃,几次欲要断裂,瞧着颇有些险象环生。
“哀家劝你省些力气。”苏太后嘲笑道,“金丝网罩坚不可摧,非是你这三脚猫功夫可毁,唯有哀家这把寒铁匕首能破其坚韧。”
“苏太后,你挺聪明嘛,不过你错了,蔚风的命朕要保,可小夜的命朕也要保。否则等朕回了宫,江大人非吃了朕不可。”鸾音笑意盈盈,状似一点也不紧张,还与苏太后扯着闲篇,只那手心藏于袖中,却已渗出细密汗滴,掌中一支锋锐银钉蓄势待发。
鸾音对自己驾驭暗器之力,颇有几分自得,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容不得她有半分闪失。她必须在苏太后的刀隔断金丝之前,将银钉打入对方手腕。可苏太后何等人也,自是身经百战眼光毒辣,鸾音这厢方一用力,怕是她那头便要立即察觉。到时刀剑无眼,若刀刃触碰到那金丝,后果不堪设想。
“少废话,交出玉玺!”苏太后又将匕首压近一分,隐隐有些不耐。
“你说你,是不是蠢。”鸾音摇头,满脸恨铁不成钢之态,“玉玺这般重要之物,朕怎能随身携带?狡诈如你,还真以为朕今日冒险前来,是为了皇子封?他可是魏国之子,朕的敌人。”
苏太后闻言瞳孔骤然一缩,心思一瞬间千回百转。
却听鸾音抬腿逼近一步,继续说道:“我此番前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使你现身,将你们这群狐朋狗党一网打尽。太后,枉你自以为聪明,竟把朕当作多情之人。独自携玉玺前来?哈哈哈哈,你莫不是以为朕疯了?”
“你……”苏太后心绪开始动摇,脚下也有些不稳。是啊,鸾音何许人也,杀伐决断心机玲珑,难不成还真能为一个小小男子江山都不要,命都不要?
“朕的人马早已将腾云山包围!”鸾音目中光芒闪烁,步步逼近,“顷刻便会将你与他们几个碎尸万段。”
“你别过来!”苏太后大喝一声,强自稳住心神,举着匕首的手却微微颤动,根本无法控制,“你再过来一步,哀家就把你的心上人摔下山崖。”
怎料鸾音微微一笑,唇角挑起一抹极轻蔑的弧度,同时指间银钉已然箭在弦上,“那就劳烦太后殿下,为朕除了这个祸害。”
在此期间,蔚风人在天罗地网之中,始终是一言未发。他听到了鸾音说的每一个字,但一个字都不信,聪明如他,知道如今鸾音打的是一场心与心的对决,谁若是心神不定,此刻便是输了。
苏太后闻言,牙一咬心一横,抬手一掌便向江夜头上劈去,欲看鸾音的反应。
鸾音袖袍一挥,高喝一声:“江双影,攻山!”
江夜始料未及,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头骨碎裂一般剧痛难当,当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便在此刻,千钧一发之际,鸾音将全部内力灌注指间,一弹一抹之间,那银钉便向着苏太好的手腕飞去。
苏太后正处于极度恐惧之中,尚未察觉分毫,便觉腕部一麻,既而一阵剧痛袭来,匕首“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与那金丝只差蛛丝般的分毫!
她惨叫一声,献血如瀑喷涌而出,鸾音借机足下发力,一个腾跃便掠上前,劈空一掌重重拍在苏太后胸口。苏太后方才大骇之下,早已散了精气神,此刻没有内力护体,便觉五脏六腑心肝脾肺统统碎裂,经脉尽断,一口浓黑心血自唇齿间呕了出来。
她此刻恍然大悟,自己是又被鸾音戏耍了一回,但已无力复仇,重伤的身体如一堵墙般轰然倒地。怎么会?怎么会是这般下场?苏太后难以置信,不甘不忿到了极点,连浑浊的眼白都缓缓渗出鲜血。她恨,恨这一生机关算尽,终是落得一场空梦。唇边呼吸逐渐消散,她的脸色越来越青白,唯有双眼还不甘不忿瞪着鸾音,是至死不愿认输的模样。
鸾音见苏太后已亡,此刻也不敢有分毫得意,忙大步上前,抬手便欲解那金丝网罩。
“我不值得你如此。”蔚风静静望着她,轻声道。
鸾音担忧江夜伤势,却是藏而不露,反倒忙里偷闲笑了一声,“值不值得朕说了算。”
看见她的笑容,蔚风顿觉心安,纵使命悬一线之际,也依旧是心绪平定。
却在此时,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子之声很不合时宜的响起,“大皇姐,你似乎忘记了我。”
方才一直坐山观虎斗的盈雪,此时踏着山间泥泞不平的路,粉墨登场,来收取她的渔翁之利。“大皇姐方才没能交出的玉玺,如今便给了我罢,兴许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鸾音只觉颈上一凉,三尺青锋便已架上肩头,她知道自己这一回是大意了,算来算去,竟算漏了盈雪。
“你放开她!”蔚风见状急切道。
“放开?”盈雪闻言清清浅浅一笑,样子煞是温柔好看,“我的美人,别傻了,太后如今没了,鸾音也在我剑下,江山佳人都是我的,你却要我放开她?”
“皇妹,你当真如此恨朕?”鸾音剑在颈上,却处变不惊,只以一种淡到虚无的目光注视盈雪。
“是,皇姐,我恨你入骨。”盈雪一字一字道,明明是轻言细语,却教人闻之寒彻心扉,“我恨这皇位,这美人,统统都是你的。可我更恨的是,我费劲心机千般算计,也还是一无所有,而你整日嘻嘻哈哈,无欲无求,却偏偏对这一切唾手可得。”
“生而为人,本就不公。”鸾音叹息道,“皇妹,我亦有你看不见之苦,可大多数人都将苦痛藏了起来,你所能见的,往往只是区区一面。”
盈雪嗤笑一声,手腕缓缓施力,于鸾音白玉似的颈上压出一道血口,“时至今日,你苦与不苦,我还在意什么?说实话,就连这万里河山,我也不甚在意。”
“那你最在意的是什么?”鸾音笑问。
“是他。”盈雪猛的抬袖,指向金丝网中的蔚风,“便是我得不到他的心,也要让他看着你死,让他心灰意冷,完完全全成我的人。”
“盈雪,你错了。”蔚风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将她打断,“我不管身与心,都不会是你的。”
“怕是由不得你。”盈雪冷冷道,那语气中有恨又有痛。
却见蔚风展开一笑,唇角弧度化开山间最凄冷的西风,“盈雪,我很感激你对我一场倾心,只是我的身与心都早已属于鸾音,这辈子,也许不了旁人了。”
天际一阵狂风呼啸,须臾间雪点飘扬而至,深秋初冬的季节,雪不会似隆冬那般厚重,仅是宛若千滴万滴延绵不绝的伤心泪,洋洋洒洒散落在苍茫群山中。
盈雪睫毛一颤,一颗泪珠子便顷刻滚落脸颊。她虽生的娇怯玲珑,但平素自认是个强女子,有泪向来不轻弹,但这一回,耳闻蔚风的话语,却是再忍不住。
“我要杀了她!”她眼角泛红,含着嗜血杀意,“我才不管你是否甘心情愿,只消她一死,你只能是我的,哪怕将你日日夜夜捆在我身边,我也得偿所愿!”
“那很抱歉,要令你失望了。”蔚风轻轻笑道,“盈雪,我问你,你说若鸾音死了,我只能是你的,可若我死了呢?”
盈雪闻言惊怔,一时间竟无法反应他这句话的含义。而方才命悬一线仍处变不惊的鸾音,此时却隐隐有些明白,当下心头一紧,低呼道:“蔚风你这个傻瓜,不要胡来,我自有………”
她话还未落,便见蔚风甩起繁复美丽的袖袍,全身内力凝结于掌,穷尽毕生之力向那金丝与枝干的连接处劈去。
“不要!”盈雪大惊,手中三尺青锋铮然摔落于地,她伸出手,想阻止他,可一切已然太迟。
……
树干应声而裂。
蔚风,这个轻薄风流惊心动魄的男子,此时如濒死折翼的蝶一般,飘飘摇摇跌入滔天风雪之中。
凛冽气流很快将他席卷,他的身下,是万丈悬崖,是粉身碎骨。
可他的眼睛却在笑,妩媚多情的桃花眼眸此刻清清楚楚映了一人,他在初次相见就爱上的那个人。
“音小姐,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但愿有来世。”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尽全力提起江夜,将他抛向安全之地。
“扑通”一声,盈雪跌坐在地,眼睁睁望着蔚风消失在旷古长风中,手还保留着要去抓他的姿势。
而那个容姿绝世的男子,就这么彻底湮灭在深不见底的悬崖,再无踪迹可循。
鸾音没有言语,没有动,甚至连心跳都将要止歇。她今日设想过一千一万种结局,不是没有坏打算,可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她自己命丧黄泉。可现实远比想象来的残酷,现实是她还活着,可她最爱之人却不复存在。
她们一个立着,一个坐着,许久许久,没有一人肯发一言。盈雪的哽咽自喉头破碎而出,泪水快要决堤,巨大的痛苦铺天盖地将她淹没,她就如同溺水之人,慌乱无措情绪崩溃。
但鸾音却只是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心如死灰。
时间分秒流逝,久到四肢百骸已然在冰冷的雪中僵硬,鸾音才缓缓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枚玉玺。
温润细腻的玉玺带着光泽,被鸾音抛在盈雪脚下。
“皇妹,”她哑声道,“这江山,从此归你了。”言罢,她便提步上马,扬鞭一挥,烈马昂头长嘶,向着来时被雪覆盖的山路飞奔而去,竟是一次也未回头。
盈雪缓缓转过头,一双泪眼盯着那玉玺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向着鸾音离去的萧瑟背影怨毒叫道:“玄鸾音,你莫以为如此我便不再恨你!我今生今世恨你,来生来世恨你,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玄盈雪的仇人!”
壬戌年某日,玄国之王鸾音宣布退位,震惊朝野上下。然而其不顾举世哗然,自此便如凭空消失一般,彻底不知所踪。与她同时消失的,还有惊才绝艳的年轻尚书,江双影。
次日盈雪即位,改国号为封。
登基大典过后,盈雪并未如寻常皇帝一般,大肆宴请朝臣,而是即刻派遣大量士兵前往腾云山断崖处,发疯一般四处打捞。
然而,就这样找寻了三天三夜,却是一无所获。
民间百姓对此传言纷纷,有人道,大约是新帝最重要的宝贝,便埋葬在那腾云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