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终极之战

壬戌之日很快到来, 许多年后, 江双影回想起来,仍记得鸾音那一袭火红战袍, 迎风鼓动, 如烈火熊熊, 摧枯拉朽一般燃尽世间万物。

她向来不穿如此艳丽之色, 第一次穿, 却教人几乎不敢直视。她不再是当年俏丽灵动的少女, 她太美了,并且气势磅礴, 从四散飞扬的青丝到挥动长鞭的手腕,无一不令人望而生畏。

这样美又这样英姿勃发, 江双影几乎看的痴了, 不由自主地, 他缓缓单膝跪下,彻底臣服于这个女子的脚下。

“驾!” 鸾音轻喝一声, 扬手落鞭,汗血宝马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烟尘莽莽, 黄沙漫天,鸾音优美矫捷的身姿御马飞奔而去,城门之外还回荡着她张扬放肆的笑声。

“江双影, 等朕凯旋归来的好消息!”

那是个天高气爽的秋日, 腾云山之巅云遮雾绕, 参天松木高耸直入苍穹, 而鸾音站在呼啸长风之中, 红披肩烈烈作响。

她看到了苏太后,一袭珠翠玉石, 满身雍容华贵,只身立在悬崖峭壁之濒,仿佛棺木中奢华悲凉的古尸。

鸾音扑哧一笑,“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台上唱戏吗?”

苏太后气定神闲,只望着她,眼中恨意到了顶点,竟被深深敛入无底瞳仁之中,“哀家是要庆贺,你玄鸾音今日终于命丧于此。”

鸾音似有些惊诧,抬手一指自己的脸,“朕?我说太后,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朕活的不知多好,怎么会死?”

苏太后冷笑一声,漠然道:“你不必在此左顾而言他,你今日肯来,便是对那魏封放不下。那便怪不得哀家了,只怨你还不够狠绝,不配做玄国之帝。”

“朕不配,难不成你配?”鸾音摇头,啧啧有声,“朕当真不懂,太后,你这半只脚都迈进棺材之人,竟还能常年保持这等雄心壮志,在斗争之路上从不懈怠,委实值得我们后辈学习……”

她话音未完,却见苏太后抬起描金绣蟒的广袖,冷冷打了一个手势。伴随这个手势,自远方遥遥走来一人。

那人赤红短打,眉睫浓重,殷红唇角紧紧抿着,隐隐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与媚气。而他手中,此刻还押有一人,那人已瘦的脱了形,玉色的袍子缠裹了苍白美丽的躯壳,令他看上去仿若即将翩然逝去。他的眉比最平滑的山脊还要长而秀丽,他的眼是最幽邃动人的北域明珠,他的三千银发如上好绸缎,飘飘摇摇荡在鸾音心上。

“蔚风,朕来了。”鸾音在见到他的一瞬,突然有些心安,原本戏谑的话语也沉定下来。

“我知道。”蔚风此刻十分虚弱,被江夜推搡着押到悬崖边沿,却还撑着抬起头来,与她对视微笑,“你不该来,但我知道,你定会来。”

“朕这辈子,不该做的事做了太多,今日多这一件也无妨。”鸾音遥遥望着他,眼中有光辉闪烁,“你怎么瘦成这样,回头等朕收拾了他们,定要好好替你报仇。”

听到此,一旁的江夜再也按捺不住,冷冷哼笑一声,“昏君,别再白日做梦了,你们既是如此情深义重,我也乐得成全你们去那阴曹地府,做一对鬼夫妻。”

“小夜,”鸾音这才仿佛刚刚注意到江夜,只见她轻轻一笑,打量了他片刻,低声一叹,“对不起。”

江夜闻言皱眉,“你这是何意?”

鸾音轻言细语道:“很对不起,朕的父皇令你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朕知道,你这些年过的很苦。”

江夜目光微微闪烁,颇有些不自在一般转开眼,“时至今日,你说什么也无用,唯有你死,方能平我江家仇怨。”

鸾音自然意料到这个答案,此刻也不十分黯然,她想,自己有自己的命,而江夜有江夜的。世事弄人,有些人,注定要为恩怨情仇拼尽一生。

“其实,你也可不必死。”正知此时,苏太后忽而悠悠开了口,说出的话却令江夜惊怒,“交出真正的兵虎符,呈上玉玺,亲写传位之旨,哀家便放你与皇子封一条性命。”

是了,鸾音暗想,奸诈狡猾如苏太后,怎愿落一个弑君篡位之名。若是在此将自己杀死,倒不如逼迫自己写一份堂堂正正的旨意,将皇位传授于她。倒那时,天下悠悠之口无从说起,文武百官只能听命,而她苏太后,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新帝,当真打的一手好算盘。

“苏太后,你言而无信!”江夜急切道,“你承诺过,要杀这女魔头帮我报仇,我才决定同你合作……”

“你还太年轻。”苏太后阴恻恻笑着将他打断,袖袍一甩道:“承诺?那是天底下最无用的两个字。江夜,哀家知道你绝非善类,又看过哀家太多手段,你以为,哀家还会留你于世,待他日哀家登基为帝时,听你胡言乱语吗?”

“你……”江夜惊怔,骇然之下竟踉跄退开一步,正当他将内力悄然灌注掌心,犹豫着不知该向鸾音还是苏太后发难时,猛然一阵天旋地转。

是苏太后启动了树上机关,一张金丝天罗地网罩下,顷刻间便将蔚风与江夜裹入其中。他们被倒吊着挂在了树上,而树之下,低头望去,是深不可测寒风呼啸的山崖。

“玄鸾音,将玉玺给哀家。”苏太后平静道,“否则哀家便将他二人摔下悬崖。死一个江夜,于你无碍,但皇子封的命,想来你不会不顾。”言罢,她自袖中抽出一把小刀,置于金丝网与树干的连接处。

“苏太后,你言而无信,卑鄙无耻!”江夜发疯一般撕扯金丝网罩,引得枝干摇摇晃晃,几次欲要断裂,瞧着颇有些险象环生。

“哀家劝你省些力气。”苏太后嘲笑道,“金丝网罩坚不可摧,非是你这三脚猫功夫可毁,唯有哀家这把寒铁匕首能破其坚韧。”

“苏太后,你挺聪明嘛,不过你错了,蔚风的命朕要保,可小夜的命朕也要保。否则等朕回了宫,江大人非吃了朕不可。”鸾音笑意盈盈,状似一点也不紧张,还与苏太后扯着闲篇,只那手心藏于袖中,却已渗出细密汗滴,掌中一支锋锐银钉蓄势待发。

鸾音对自己驾驭暗器之力,颇有几分自得,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容不得她有半分闪失。她必须在苏太后的刀隔断金丝之前,将银钉打入对方手腕。可苏太后何等人也,自是身经百战眼光毒辣,鸾音这厢方一用力,怕是她那头便要立即察觉。到时刀剑无眼,若刀刃触碰到那金丝,后果不堪设想。

“少废话,交出玉玺!”苏太后又将匕首压近一分,隐隐有些不耐。

“你说你,是不是蠢。”鸾音摇头,满脸恨铁不成钢之态,“玉玺这般重要之物,朕怎能随身携带?狡诈如你,还真以为朕今日冒险前来,是为了皇子封?他可是魏国之子,朕的敌人。”

苏太后闻言瞳孔骤然一缩,心思一瞬间千回百转。

却听鸾音抬腿逼近一步,继续说道:“我此番前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使你现身,将你们这群狐朋狗党一网打尽。太后,枉你自以为聪明,竟把朕当作多情之人。独自携玉玺前来?哈哈哈哈,你莫不是以为朕疯了?”

“你……”苏太后心绪开始动摇,脚下也有些不稳。是啊,鸾音何许人也,杀伐决断心机玲珑,难不成还真能为一个小小男子江山都不要,命都不要?

“朕的人马早已将腾云山包围!”鸾音目中光芒闪烁,步步逼近,“顷刻便会将你与他们几个碎尸万段。”

“你别过来!”苏太后大喝一声,强自稳住心神,举着匕首的手却微微颤动,根本无法控制,“你再过来一步,哀家就把你的心上人摔下山崖。”

怎料鸾音微微一笑,唇角挑起一抹极轻蔑的弧度,同时指间银钉已然箭在弦上,“那就劳烦太后殿下,为朕除了这个祸害。”

在此期间,蔚风人在天罗地网之中,始终是一言未发。他听到了鸾音说的每一个字,但一个字都不信,聪明如他,知道如今鸾音打的是一场心与心的对决,谁若是心神不定,此刻便是输了。

苏太后闻言,牙一咬心一横,抬手一掌便向江夜头上劈去,欲看鸾音的反应。

鸾音袖袍一挥,高喝一声:“江双影,攻山!”

江夜始料未及,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头骨碎裂一般剧痛难当,当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便在此刻,千钧一发之际,鸾音将全部内力灌注指间,一弹一抹之间,那银钉便向着苏太好的手腕飞去。

苏太后正处于极度恐惧之中,尚未察觉分毫,便觉腕部一麻,既而一阵剧痛袭来,匕首“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与那金丝只差蛛丝般的分毫!

她惨叫一声,献血如瀑喷涌而出,鸾音借机足下发力,一个腾跃便掠上前,劈空一掌重重拍在苏太后胸口。苏太后方才大骇之下,早已散了精气神,此刻没有内力护体,便觉五脏六腑心肝脾肺统统碎裂,经脉尽断,一口浓黑心血自唇齿间呕了出来。

她此刻恍然大悟,自己是又被鸾音戏耍了一回,但已无力复仇,重伤的身体如一堵墙般轰然倒地。怎么会?怎么会是这般下场?苏太后难以置信,不甘不忿到了极点,连浑浊的眼白都缓缓渗出鲜血。她恨,恨这一生机关算尽,终是落得一场空梦。唇边呼吸逐渐消散,她的脸色越来越青白,唯有双眼还不甘不忿瞪着鸾音,是至死不愿认输的模样。

鸾音见苏太后已亡,此刻也不敢有分毫得意,忙大步上前,抬手便欲解那金丝网罩。

“我不值得你如此。”蔚风静静望着她,轻声道。

鸾音担忧江夜伤势,却是藏而不露,反倒忙里偷闲笑了一声,“值不值得朕说了算。”

看见她的笑容,蔚风顿觉心安,纵使命悬一线之际,也依旧是心绪平定。

却在此时,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子之声很不合时宜的响起,“大皇姐,你似乎忘记了我。”

方才一直坐山观虎斗的盈雪,此时踏着山间泥泞不平的路,粉墨登场,来收取她的渔翁之利。“大皇姐方才没能交出的玉玺,如今便给了我罢,兴许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鸾音只觉颈上一凉,三尺青锋便已架上肩头,她知道自己这一回是大意了,算来算去,竟算漏了盈雪。

“你放开她!”蔚风见状急切道。

“放开?”盈雪闻言清清浅浅一笑,样子煞是温柔好看,“我的美人,别傻了,太后如今没了,鸾音也在我剑下,江山佳人都是我的,你却要我放开她?”

“皇妹,你当真如此恨朕?”鸾音剑在颈上,却处变不惊,只以一种淡到虚无的目光注视盈雪。

“是,皇姐,我恨你入骨。”盈雪一字一字道,明明是轻言细语,却教人闻之寒彻心扉,“我恨这皇位,这美人,统统都是你的。可我更恨的是,我费劲心机千般算计,也还是一无所有,而你整日嘻嘻哈哈,无欲无求,却偏偏对这一切唾手可得。”

“生而为人,本就不公。”鸾音叹息道,“皇妹,我亦有你看不见之苦,可大多数人都将苦痛藏了起来,你所能见的,往往只是区区一面。”

盈雪嗤笑一声,手腕缓缓施力,于鸾音白玉似的颈上压出一道血口,“时至今日,你苦与不苦,我还在意什么?说实话,就连这万里河山,我也不甚在意。”

“那你最在意的是什么?”鸾音笑问。

“是他。”盈雪猛的抬袖,指向金丝网中的蔚风,“便是我得不到他的心,也要让他看着你死,让他心灰意冷,完完全全成我的人。”

“盈雪,你错了。”蔚风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将她打断,“我不管身与心,都不会是你的。”

“怕是由不得你。”盈雪冷冷道,那语气中有恨又有痛。

却见蔚风展开一笑,唇角弧度化开山间最凄冷的西风,“盈雪,我很感激你对我一场倾心,只是我的身与心都早已属于鸾音,这辈子,也许不了旁人了。”

天际一阵狂风呼啸,须臾间雪点飘扬而至,深秋初冬的季节,雪不会似隆冬那般厚重,仅是宛若千滴万滴延绵不绝的伤心泪,洋洋洒洒散落在苍茫群山中。

盈雪睫毛一颤,一颗泪珠子便顷刻滚落脸颊。她虽生的娇怯玲珑,但平素自认是个强女子,有泪向来不轻弹,但这一回,耳闻蔚风的话语,却是再忍不住。

“我要杀了她!”她眼角泛红,含着嗜血杀意,“我才不管你是否甘心情愿,只消她一死,你只能是我的,哪怕将你日日夜夜捆在我身边,我也得偿所愿!”

“那很抱歉,要令你失望了。”蔚风轻轻笑道,“盈雪,我问你,你说若鸾音死了,我只能是你的,可若我死了呢?”

盈雪闻言惊怔,一时间竟无法反应他这句话的含义。而方才命悬一线仍处变不惊的鸾音,此时却隐隐有些明白,当下心头一紧,低呼道:“蔚风你这个傻瓜,不要胡来,我自有………”

她话还未落,便见蔚风甩起繁复美丽的袖袍,全身内力凝结于掌,穷尽毕生之力向那金丝与枝干的连接处劈去。

“不要!”盈雪大惊,手中三尺青锋铮然摔落于地,她伸出手,想阻止他,可一切已然太迟。

……

树干应声而裂。

蔚风,这个轻薄风流惊心动魄的男子,此时如濒死折翼的蝶一般,飘飘摇摇跌入滔天风雪之中。

凛冽气流很快将他席卷,他的身下,是万丈悬崖,是粉身碎骨。

可他的眼睛却在笑,妩媚多情的桃花眼眸此刻清清楚楚映了一人,他在初次相见就爱上的那个人。

“音小姐,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但愿有来世。”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尽全力提起江夜,将他抛向安全之地。

“扑通”一声,盈雪跌坐在地,眼睁睁望着蔚风消失在旷古长风中,手还保留着要去抓他的姿势。

而那个容姿绝世的男子,就这么彻底湮灭在深不见底的悬崖,再无踪迹可循。

鸾音没有言语,没有动,甚至连心跳都将要止歇。她今日设想过一千一万种结局,不是没有坏打算,可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她自己命丧黄泉。可现实远比想象来的残酷,现实是她还活着,可她最爱之人却不复存在。

她们一个立着,一个坐着,许久许久,没有一人肯发一言。盈雪的哽咽自喉头破碎而出,泪水快要决堤,巨大的痛苦铺天盖地将她淹没,她就如同溺水之人,慌乱无措情绪崩溃。

但鸾音却只是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心如死灰。

时间分秒流逝,久到四肢百骸已然在冰冷的雪中僵硬,鸾音才缓缓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枚玉玺。

温润细腻的玉玺带着光泽,被鸾音抛在盈雪脚下。

“皇妹,”她哑声道,“这江山,从此归你了。”言罢,她便提步上马,扬鞭一挥,烈马昂头长嘶,向着来时被雪覆盖的山路飞奔而去,竟是一次也未回头。

盈雪缓缓转过头,一双泪眼盯着那玉玺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向着鸾音离去的萧瑟背影怨毒叫道:“玄鸾音,你莫以为如此我便不再恨你!我今生今世恨你,来生来世恨你,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玄盈雪的仇人!”

壬戌年某日,玄国之王鸾音宣布退位,震惊朝野上下。然而其不顾举世哗然,自此便如凭空消失一般,彻底不知所踪。与她同时消失的,还有惊才绝艳的年轻尚书,江双影。

次日盈雪即位,改国号为封。

登基大典过后,盈雪并未如寻常皇帝一般,大肆宴请朝臣,而是即刻派遣大量士兵前往腾云山断崖处,发疯一般四处打捞。

然而,就这样找寻了三天三夜,却是一无所获。

民间百姓对此传言纷纷,有人道,大约是新帝最重要的宝贝,便埋葬在那腾云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