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日磋商和谈判, 对于西夏领土归属划分已经有了初步定夺,而北魏也准备返师回朝,比起南唐的笃定, 北魏似乎有些急促。
“等赵臻走了, 我们好好将单凉规整规整。”李馨歌坐在桌旁, 一手撑颊一手拿着双筷子, 脸上欢愉神情不加掩饰, 北魏回师她最开心不过,总算能不用再见到那位心思深沉让人难以琢磨的魏帝了。
凤言珏替她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中,见她这么开心也不忍心拂了她的意, 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而他的预感从来没有出错过。
魏帝本已整饬军队,准备先率亲卫精骑回国, 留下副帅照应单凉, 安排以后的军容事物。可一封密信突至, 使得他的回师计划搁浅。
送信来的人一身商贾打扮,满面的风尘像是久不经洗涤。
双手呈上一方小巧玛瑙印鉴, 来者躬身垂首退与一旁,亲卫接过印鉴辨明无碍后,这才呈于首座帅椅上的赵臻。
玛瑙普通,方印精巧只有小指般大小。赵臻掌中闲闲把玩这枚印鉴,朝下以目色示意。
待帐中诸人皆退下去后, 他这才细看那枚印鉴, 上面并没有刻谁的名号却写有两个瘦金体的“皆安”。
皆安……一切平安……。
赵臻拇指缓缓摩挲玉润的红玛瑙, 突然指下用力, 印鉴竟然被他生生拦腰掰断, 可断口处却非常平整像是被人一早就动过手脚。
拿着断裂双面的印鉴放在灯火下,两面断口处恰各刻一个古篆字体, 合起来正为“端雍”
“端雍皆安”赵臻眉间深刻的阴霾顿时消散不见,可脸上冷笑却更加深凝几分。
好一个南唐,好一出兵变,差点将他骗回国内。若不是他当时态度果决,坚信雍王赵琤的话,恐怕西夏大半都要落入他们手中了。
这一手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玩得够出色,只可惜连老天也站在他们北魏这边。
“吩咐下去,军队待整,近日不回朝。”他越帘而出,吩咐左右亲卫。
阳光透云四射,将万丈光芒洒下,晴空也好,阴霾也罢,人心亦已不随。
琼枝墨岚深处,华服采章的男子或闲庭信步,或偶尔倚了桥栏,神色怔忪的看曲桥下鱼儿绕石。
也不知枯坐湖畔岸庭多久,毓林寂处静无人声,只闻雀鸟“啾啾”的啼鸣。
直到一双珍珠宝履,紫鹃缠银枝的裙摆跃入眼中,他这才恍惚的抬起头,见面前无双容色,眼中一抹惆怅这才悄然掩去。
“怎么是你?”华少尧起身稍许整了整衣带,口气寡淡的问道。
“怎么就不能是我?”熙宁讪讪一笑,铁红的胭脂色在眼角勾出飞天一线,无端凭添了几分厉色,神态间似乎再不是当初温婉柔顺的北魏公主。
华少尧淡淡睨了她一眼,侧身与她擦肩而过,一句话也不愿多说,新婚夫妻却形同路人。
熙宁眼睁睁看他从自己身旁而过,眼神倦冷的让人心寒,可身上淡淡馨香却依旧撩人,依旧让她眷恋。
她大袖一拂,蓦然回身看他,只看到他挺直的背脊和脚下一步一步的坚定:“三哥让我们去帝京稍住些时日,你看可好?”
他步子一顿,却依旧没有回身,只冷冷应了一声:“随你的意思。”便不再多言的依旧跨步离去。
“华少尧!为了南唐你难道连死都不怕吗?”熙宁突然失控的对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吼道,再也伪装不住,再也不能对他的所作所为当作看不见,心中所有深埋的痛在这声中一并喊出。
端王是有封邑有军队的亲王,雍王授命监国手握重权。这两个本没有利益冲突的人却由于华少尧的一手安排而出现猜忌。
端王忌讳雍王有篡位之嫌,雍王疑忌端王乘皇帝远在千里之外而起取代之心。
百万雄师对峙于雾都江畔,战局一触即发。
一封密书,一场鸿宴,雍王和端王干戈尽化。
对于她的质问,华少尧依旧以无声作为回应,他做过什么事,他是不是愿意为谁死这都是他自己的事。
可熙宁并不这么认为,他的生或者死已经再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为什么不回答我?”熙宁几步上前一把扯住华少尧的衣袖,横身挡在他的面前,堵了他的去路。
华少尧双目与她对视,森冷目色中隐有机茫闪过。
见他不语,熙宁话锋更加咄咄:“你的反间计失败了,皇上并没有撤兵回师,南唐也没占到一丁点便宜,你是不是很失望?”
“暗语挑动睿王妃失败,你不是也很失望。”华少尧突然倾过身子在她耳旁缓缓说道,虽呵在肌肤上的气息是暖的,可熙宁却骤然觉得沁寒刺入肌骨。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她惶然侧眸避了开去,脸上猝变尽数敛入他的眼中。
慢慢将她攥在袍袖上的手挪开,他无所谓的笑:“你明不明白的没关系,我心中知道就可以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一直不提起不是他有怜惜之情,而是根本觉得没有必要。
“少尧,其实我……。”她想跟他解释,可她的所作作为用什么句子才能解释得清楚?千言万语到了此时居然吐不出半个字。
“你不用说什么,你作的一切我都能了解。”他信手拂开肩上飘着的一点柳絮,漫不经心的说道,目光也只是轻掠过她的脸庞,除了漠然再无多余感情。
“了解?我的心你怎能了解。”熙宁一手按住胸口强烈的喘息起伏,初时的惊鸿一瞥,已经注定了她一生的沉沦,他们的婚姻或许带有许多政治利益,可对他的感情她从来没有参杂过半分其他东西,可她的心她的情,他完全不懂,无情的将她冷冷挡在他的世界之外。
“自从北魏熙宁公主下降那天开始,你就应该很清楚魏帝对你的要求,其中应该并没有叫你用情……。”
他的身影渐渐没入浓荫深处,最后的话语却始终萦绕在她耳旁久久不曾散去。
犹记那日夜色森寒,他却紧拥佳人在怀,并非无情,只是情非所钟。
何必痴情,何必多情,醉眼看人成双成对,恰胜似,无人处暗弹相思泪,何苦何苦。
那日她口中轻哦这句话,是叹他多情,可如今,可悲可叹的又岂止是他。
脸上突然沁了水,她抬头望天以为天也哭泣,怎知单手抚上面颊时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本打算等魏帝走后,席开三宴好好庆祝一番的李馨歌,一腔美梦被人生生敲碎。
“怎么能这样,说走又不走了?!!”中宫文馨阁内传出女子不甘的低吼声,连殿内点着的清莲香也压不住她往外窜的火气。
凤言珏懒懒倚着一根红柱,手中翻着一本图册,对李馨歌的抱怨随口应了一声,连眼都没抬。
李馨歌一个人在那里瞎抱怨时间久了也觉得无聊,见凤言珏看得专注,她一把上前夺了他手中那本书:“看那么认真,什么绝世宝典?”一看书页,原来只是一本普通的典册,她随手翻了翻也没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原来西夏未立国之前有个很奇特的婚嫁习俗。”他神来的一句话,意外的勾起了她的兴趣。
她卷着手中书册,倚到他身旁眨着眼,好奇问道:“什么风俗?”
“就是……。”他突然牵起她的手,以食指在她手腕处划下一道十字,然后同样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下一道十字;手腕交叠,那划下的伤口处应是恰巧重合:“新人的血液彼此交融,象征着爱情忠贞长久。”
殿外蓦然闪过惊雷,一线锐亮映出他眼底温柔笑意,深的、浅的、绵绵的、无尽的。
李馨歌“哧”的一声轻笑,攥着书册的手向他腰际探去:“有没有带匕首?”
“干什么?”
她咬唇朝他递过一个媚眼,脸上渐渐涌上霞红:“咱们也试试看这西夏风俗习惯。”
他一愣,突然大笑,一指弹上她的额头:“尚早呢。还是你等不及要嫁给我了?”
“去你的。”李馨歌被他笑得耳根子都发烫,一拳发狠打向他的胸前,却被他轻巧闪开。
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赢他,李馨歌只能转了身,不甘的气道:“我去整理户籍文档。”说完,也不理陪她那么久的凤言珏一头扎入密密麻麻的书架中。
魏帝落空没有找到的西夏全部户籍图册此时全部躺在中宫的文馨阁内,一本不拉,光明正大的放在西夏皇宫内。
西夏皇帝喜爱汉学,就连他的妃子们都为了投其所好而对汉学略有涉猎,而文馨阁是专门供后宫嫔妃看书阅览打发时间用的,阁楼中典藏了各种唐诗、宋词、元曲且书藏量极大。
凤言珏料准赵臻一定会把中宫给李馨歌,北魏主帅谪居泰和殿,暗意赵臻恰为真龙;南唐主帅偏居中宫,明喻李馨歌乃凤凰。这凤凰和真龙怎可相较……换个角度思考,也只有凤凰配得上真龙。
不管赵臻是怎么想的,这中宫他必然会留给李馨歌,而按照他的性格,决定给人的东西他是绝不会自己再动的。
他的这个好习惯着实帮了凤言珏一个大忙,得以从他眼皮子底下将这些户籍文书藏了那么久也没让人发现。
“这成千上万册书,你要整理到哪年去?”凤言珏看她一本正经查书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的调侃道。
他的戏谑让她脸上讪红更甚,幸亏殿阁内烛火被高大的书架挡去大半:“没事,随便看看!”
“那么晚了,快回去睡觉吧,君公子说你这些天气血一直不好。”凤言珏瞥了一眼半掩的木窗,见窗外电闪雷鸣看来应有一场大雨就快来临了。
李馨歌却装模作样的将书一提挡在面前,正儿八经的说道:“忙,没空。”
“矫情。”凤言珏双唇一抿,走到她身旁朝她伸出手。
她捱了半天不动,可凤言珏也同样不动,伸出的五指斜映入她眼角。
“你总比我有耐心。”她忽的放下挡在面前的书,笑看他俊美的容颜,那脸上温柔的笑不曾掩去“这些户籍图册看来暂时不能动了。”将手中拿着的册子信手放回架子上,她一手挽着他的手臂,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长袖下遮掩着的是紧紧相扣的五指。
“不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她侧眸看他,眼中闪过莫名的光芒:“五年、十年……你都会等我吗?”她不知道这个天下要打多久,也不知道他的耐心能等多久,更不知道这条路他们能携手走多远,现在的她急需他的保证,他的诺言,哪怕是安她心的一句话也好。
五年、十年……她的身上已经流有他的血液,这辈子他与她再也分不开,时间已经不能将这份感情来计量。
“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碧血染就江山如画,半世过尽,始终不过一场繁华。
“他能等个十年八年的,我可等不了。”屋檐上半蹲着的一个女子,单手撑颊,眉头轻蹙,姣好冶丽的容颜上带着淡淡不满。
坐在她一旁的俊美男子却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我当初还不是等了你十七八年。”等个十年八年的已经算是短的了。
女子斜睨了他一眼,啧啧哼笑出声:“你儿子就跟你这点最像,傻兮兮的,情愿一等就等那么久。”等到他们开花结果,她的外孙都能满街打酱油了。
“幸好儿子不像你。”男子见她闷闷不乐,突然轻笑道。
女子转眸狠狠瞪他,一双妙目中依旧淡淡映出当日帝临天下的尊傲之气:“儿子像我有什么不好?!”
“好,也就感情方面迟钝了七八点而已,儿子如果像你,这辈子我们都没指望抱孙子了。”男子毫不客气的揭她伤疤。
女子气急,跃身向他扑去,她是感情方面迟钝,但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干嘛还提!
“你不会想让儿子看到我们俩吧。”男子双手一把托住女子,脚下踩着檐角,避免两人同时滚下去。
“怕什么,还有老子怕儿子的不成。”女子哼哼道,不过掐在男子腰间的手却收了回来。
男子狡黠一笑,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与她耳旁低声说道:“被儿子发现了,你的小算盘岂不落空。”
女子淡淡睨了他一眼,装作不明白他话中意思的说:“我哪有打小算盘。”
夫妻数十载她想什么,只要一个眼神他就完全明白。
“你也知道,以言珏的能力这个天下并非不可能。”
女子点了点头,朝他妩媚的眨了下眼:“就不知道要多久,可我不想等呢。”
“不如就助言珏一臂之力?”
她一指点上他的唇,摇了摇头:“这是他的事情,我们不插手,只看,如何?”
“你能忍得住?”男子不太相信的觑了她一眼,唇边挑着几许玩味的笑。
女子挑眉一抿唇,直言道:“忍不住,所以你要拉着我。”
男子摇头叹息:“是成是败你都不插手?”
“绝不!”她双眸中透着异常坚定,若是二十年前,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现在么……得打个折扣了。
岁末未至,宫中山茶花已是次第开放,满园姹紫嫣红、花开妖娆。
“三千石粮草已经全部备妥,稍待后便可齐整出发。”李馨玥将手中几份清单递于一旁内侍,侍者双手接过后转身呈于青竹案后的人。
华子鉴闲闲一摆手,内侍将绒面封册放于桌上后躬身退下。
入内阁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从初时司徒太傅一把一把的搀扶到现在独当一面,李馨玥的成长之快出乎他的意料,却也让他倍感欣慰。
时至黄昏,暮色渐深,远处天际泅染着一抹金红,余晖正落入小亭内。
“君父若无事,馨玥便先行告退了,内阁尚有许多要事待理。”她落落一揖身,深青色的锻袍掩去少女稚色,悄然中她已有南唐权相风姿。
放下手中都快落了色的青瓷盏,华子鉴突然朝她伸出手:“将腕上玉镯脱下让我看看。”
李馨玥没想到他有此一着,心下慌了神,双手更往袍袖内缩了缩,这一番心虚的举动恰好落入他人眼中。
倚坐竹栏旁看书的孙赟一直未曾抬头,只当亭内什么都没发生。而孙季则正在花园中赏花绘图,远远的只瞧了一眼亭内,又转身看花去了。
“怎么了?”华子鉴依旧抬手未落,静静的看着她。
李馨歌与李馨玥出生那年,盛产玉石的邝州恰得一块无双美玉,玉有方石大小,体如凝脂,精光内蕴,质厚温润,脉理坚密。州府大人将之呈上后,李墨之异常喜欢,并命御金监打造了两副手镯,李馨歌与李馨玥各得其一。
李馨歌长期带军在外,这副镯子一直被她收藏着;而李馨玥却从不离身。
见他脸上了然的笑,她心中反而平静下来,脱下腕间玉镯由内侍双手接过转身递上。
玉镯入手温润,可原本婧翠的玉身上却多出几丝金色的细线,隐隐嵌在玉中。
“前不久我不小心将玉镯磕到石头上,幸亏没碎。”李馨玥双手绞在大袖中,样子忐忑的好像正准备接受大人批评的娇女,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手握南唐重权的宰辅。
华子鉴稍许摆了摆手,脸上笑容温柔宽和:“你不是让御金监修的吧。”凡是经过御金监的玉石金器都是要登记造册的,而最近并没有人修过镯子。
李馨玥点了点头,如实说道:“是逸汶……。”话语一顿她赶忙改口:“是东宫的副侍卫长帮忙镶好的。”
华子鉴淡淡应了一声,指尖轻抚过玉石表面,镶金处凭手感几乎摸不出来,想必此人手艺极为高超。
“以后可要小心了,这玉碎了便再也没了。”华子鉴从椅上起身,亲手为她套上玉镯,话语轻软,款款叮嘱恰如家中慈父。
李馨玥心中蓦的一软,一直被自己强行忽略的事实跃上心头,内阁中环伺在她周围的人各个心怀鬼胎,以前有华少尧护着她,帮着她,可自从他前去北魏后;内阁中的勾心斗角她都要独自面对,虽有司徒太傅护航,可期间她也出了不少疏漏,但是无论什么问题,或大或小,总归有人替她一手掩去,这个人是谁她知道,可却宁愿装作不知。
“君父提点,馨玥知晓了。”她抽回手,裣衽行礼,在他的应声下转身离去,行止间颇有些仓促,长长的袍摆裙裾扬起庭院中落花飞扬。
“她怕你?”身后男子轻缓的声音蓦然响起,夹了几点初冬的寒意。
华子鉴负手看着她的身影转入远处宫墙,这才踱步坐回竹案前,信手掀了杯盖,可碧绿的茶水早已凉透。内侍想要上前替他换了茶盏,他却一手盖住杯瓷,内侍躬身惶惶退出竹涧。
“不知逸瞻可愿同我讲讲这青花瓷杯的来历?”孙赟合上手中书卷,敛袍坐于他身畔一侧,目中带着点兴味。
谪居南唐深宫日久,他知道这位南唐权倾朝野的贵君生活简单到何种程度,比之西夏亲王诸侯,他这样清寡的生活着实让孙赟咋舌了许久,而让他记忆最深刻的便是这只都快退了色的青花瓷杯,华子鉴似乎从来不让外人轻碰,无论是泡水斟茶都是他亲力亲为,这让孙赟不得不对这只杯子生出好奇。
骨瓷的杯身透着净白,藏青色的绘纹描在杯盖上,凤凰相戏,鸾凤好合。这是二十多年前大婚前夕,他一笔一笔教她画的。
初寒的夜色中,帷幔罗纱在风中飞扬,一线月光正从照入窗口,案台书桌上的洗砚内清晰映出一轮皎月,他握着她的手一笔笔在无暇的杯身杯盖上画出吉祥喜庆的图案。
时光弹指瞬间,昔日佳人已不在身畔,而睹物却依旧思人,那日她的笑语娇嗔深烙心间,至今回想起来都还是那么的好。
“普通的杯子而已,而我比较怀旧。”他随意一笑,春情惹雨的双眸中似乎蘸了蜜却又像掺了苦,到底五味尝得几分,旁人看不懂,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