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御殿内, 赵臻与皇太子正在秉杯言谈。
比起赵臻雍雅内敛的气质，皇太子则眉目间仓惶了许多，甚至有时候眼中还会流露出一丝悲痛欲绝。他什么话也不说, 只是不时的点点头来附和赵臻的话。
“据闻殿下擅写青词。”赵臻缓缓饮着杯中清酒, 身子半倚在大椅上, 虽神态有几分慵懒, 可目色中却尽含锋锐。
那般的迫人, 使得皇太子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只是低着头唯诺道：“若说青词，还有谁比得过南唐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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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头自嘲一笑, 虽然他与他父皇一样工于诗词尤擅雅律，可说起写青词当此世上无人能出华家左右, 无论是华铮还是华子鉴或者华少尧, 那一手青词富美之极。
赵臻放下酒杯, 目光依旧罩在皇太子身上，什么青词不青词的他不在乎, 他要的只是这个人：“说起来我国境内也有不少青词好手，殿下以后能与他们多多切磋。”
皇太子一直拈着酒杯的手忽然一抖，清白的酒液沾了他满手，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只能寄人篱下，他再也不是西夏皇太子, 而是北魏的一个傀儡。
赵臻见他怔愣的表情也不说话, 手指缓缓摩挲酒杯边缘, 唇畔凝成的一朵冷笑不带一点温度。
流彩照华的大殿内炭火融融, 可不管多么灼热都消不去心中寒意一点点凝结。
殿外忽然有人疾步走来, 原来是赵臻的亲卫长，他慌慌张张入殿后甚至不及行礼就俯身在赵臻耳旁说了几句话。
赵臻听到他的回禀后面色微微一变, 突然起身向对案的皇太子温煦笑道：“朕有事先走一步，殿下早些歇息吧。”
皇太子忙起身恭送，赵臻大步跨出殿外，朝侍卫长作了个眼色；侍卫长会意，领了数十人守在东宫殿外。
北方红焰噬天，苒苒火光将半个天幕也照亮，赵臻眸色一冷，快步朝北宫走去。
赵臻走了，偌大的东宫内迫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消失。皇太子神色恍惚的坐在椅子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传来一曲高歌，唱歌的男子虽音色刚烈但其中却隐含着几许沧桑和悲叹。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主之词凄伤无限，恍然间让人恋起昔年春雨多情，家国美好，可一转眼，美梦破碎，一国之君沦为阶下之囚，此种无奈如此惨烈，此歌当真语语沉痛，字字珠泪，以歌当哭，哀音难歇。
男子的歌声一直飘扬在大殿外，皇太子默默起身，一步一步挪到内殿，罗曼依旧垂散，可宫内却再也不见往日繁华。他颓然坐在床上，沁薄的蚕丝被衾熨帖肌肤，又是良久，殿外歌声依旧不曾止歇，他摸索出枕下一抦小巧弯刀，刀鞘上镶满珠玉。他还记得这是十岁生日那年父皇所赠。慢慢抽出刀锋，锐白的锋面上清晰映出他惨白的容颜……。
“队长，这半夜三更谁在唱歌？”东宫外巡守的侍卫好奇不解的问着他们老大。
侍卫长耸了耸肩表示不知：“不过这歌挺好听的，八成是南唐那帮人吧。”
南唐好风雅，这般韵律别致的歌也只有南唐人会唱。
众人会意皆是一笑带过，听着这歌曲巡逻其实也不错，至少不会太枯燥了。
赵臻在往北宫而去的路上碰到了他特别安排的斥候，他当然不会让完颜旻和李馨歌单独相处什么都不做。
斥候躲在屋顶上将殿内所发生的事情巨细靡遗的都看了下来，包括完颜旻一手打落烛台，亦包括火中的那一吻。
“你没听清楚他对南唐太女说什么吗？”赵臻半途折了回去，既然人回来了，北宫就没有他亲自去的价值了。
一身黑衣的斥候如幽魂般跟随在赵臻身后，低声回道：“听不清，宁王是俯身在她耳边说的，属下见当时南唐太女脸色变得非常惊讶，宁王应该是说了什么大事。”
赵臻摆了摆手，斥候单膝行礼后悄然隐入暗色中。
即便是死，你也不放过挑拨南唐和北魏么？赵臻冷哼一声，目中含有讥笑，亦不知是笑完颜旻多此一举还是笑南唐没有这一争之力。
只是没想到这西夏宁王对南唐太女倒有几分情意，也难怪，英雄总是难过美人关，恰巧这美人还手握重权。
身后火焰肆烈的声音熊熊而起，可东宫方向却有歌声飘来，隐约间听不太清楚。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直到听清楚这句话，赵臻脸色已经大变，千防万防竟然还是让别人得了手，目中寒意森森压下，南唐……他终究是低估了！
被暖枕香，李馨歌曲卧着身体，懒懒的翻了个身，随手掀了被衾。
守了她一宿，见她终于动了动身子，凤言珏算是舒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坐到床畔，将她一只手放入被衾中，并压了压被角。
李馨歌眉头动了动，梦中的睡颜也带着几分痛意，也不知道是作了噩梦呢还是身上痛楚未消。
凤言珏怕她又染风寒，抬手轻轻覆上她的额头，幸好没有发烫。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她却猝然睁了眼。
眼神迷迷糊糊的看着他，像是一瞬间看到了陌生人似的，那样迷茫。
“怎么醒了？再睡一会吧。”凤言珏压着嗓音，温言暖语的哄道。
李馨歌却推开被子，一下从床上坐起，双臂一展就扑入了他的怀中。
“还好你来了，还好你来了……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真的好怕。”她紧紧搂着他的腰身，将那一刻心中的害怕与绝望的心情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好了，没事了，我记得曾经说过，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伤的。”他一手轻轻抚着她的背脊，用温柔的话语安抚她心中恐惧。
她从他怀中抬头，脸上泪珠涟涟：“你回来再晚一步就看不到我了。”
啧，还好意思说。
“君公子嘱咐过你不要喝酒的吧？”边替她拭去颊边泪水，凤言珏边跟她算账。
李馨歌一愣，这才想到了君尚之前最后的一句叮咛，而她转个身早就忘记了。
“没办法，魏帝的酒不能不喝的么。”她瘪着嘴小声啜嗫道，螓首低垂，就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
他不可能真的怪她，只是心疼她这般粗心害自己身体受苦，这女人真是隔三差五的出个状况，让人一点都放不下心来。
“那么你见到魏帝了？”他随意将话题岔开。
李馨歌却目色怪异的看向他：“你恐怕想不到，送我那串红佛珠的就是魏帝。”她突然话语一顿，一手突然拍向额头，满脸懊恼：“该死，忘记把那东西还给他了！”
魏帝，果然是魏帝呢，不算太出凤言珏意料之外。
“总有机会的。”将她拍在脑门上的手拿下，紧紧握在手中，凤言珏笑呵呵的说道。人家魏帝没那么小气，不至于时刻惦念着送了人的红佛珠。
李馨歌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语气沉闷的说道：“刚才在北宫，我见到了宁王。”
凤言珏神色一顿，看她脸色恍惚已能把事情猜测到七八分。
“他告诉你西夏密藏的地点了？然后又跟你说开启宝藏的密钥已经给了北魏？”他兀自猜测，可每一个字都让李馨歌瞪大了眼睛，他好像亲耳听了两人的对话似的。
看她这副表情，凤言珏就知道猜测的很靠谱。
“那你说我该信还是不信？”李馨歌一直在心中挣扎，照理说她不应该相信完颜旻的话，可是这么个线索她又不愿意轻易放弃，真是纠结啊。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暂且不要处理这件事。”凤言珏依旧秉持自己的观点，虽然西夏密藏很具有吸引力，可以南唐现有的国力来看并不需要倚靠这意外之财也足以应付随之而来的南北对峙。况且宁王玩的这一手虽然不新鲜，可效果却是明显的。就像李馨歌拿不准主意一样，魏帝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李馨歌，至少他会有兴趣知道宁王曾对李馨歌说过点什么。
李馨歌耷拉着脑袋，身体向前一倒，将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低声咕哝道：“我不相信你，相信谁。等南北一统了，我想在哪里挖坑就在哪里挖坑，还不用担心别人觊觎，是不是。”
他的手指轻轻掠过她覆肩的长发：“不过，你可别被魏帝套了话去。”这一点还是要提醒一下她的。
李馨歌蓦地抬头看他，目中光彩闪烁不定：“我有那么傻吗？随随便便就会被人套去话。”
凤言珏挑了一下眉，很实在的说道：“你不傻，就是魏帝太聪明了。”
这句话倒是她心中所想，魏帝太聪明了。
虽然不甘心，李馨歌还是拥着被衾点了点头：“你事情办好了吗？以后还会不会走了？”
“都差不多了，应该不会再走。你先躺下。”李馨歌穿着单衣就这么坐在床上，虽内殿燃着炭火，可终究容易着凉，凤言珏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睡下，用被子将她捂紧。
“那么夏帝……。”她又按捺不住的追问，如果西夏皇帝不落在北魏手上，即便皇太子跟了他们去，南唐也不算太落下风。
凤言珏了然她心中所想，轻笑道：“事情我已经交给曦扬，放心吧……至于皇太子，呵呵，也不会跟北魏走的。”
“恩？为什么？”李馨歌好奇不已的又撑起了身子，除了被他们掉包出去的完颜皇帝和诚亲王，西夏皇族皆归附与北魏，难道皇太子临了倒戈？不太可能吧。
“你就给我安心修养，其他事情别管了。”凤言珏又一把将她按下，一指点着她的唇不再让她说话：“天还未亮，再睡一会，我出去一下。”
他刚起身，脚步还未跨出，手腕却被李馨歌一把攥住。回眸看她，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得不又坐了回去。
“怎么了？”
“北宫里面到底有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东西？”李馨歌问出这个在心中潜藏许久的问题，凤言珏偶然间跟她提过北宫内藏有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是见不得光的。
“其实也没什么，好像就是一幅画。”他身体一倾，从她被衾旁摸出一卷画轴。
东西是他从北宫摸回来的，夏帝只跟他说过一定要毁了这幅画千万不能让人看见，而他还来不及欣赏一下，就感到李馨歌出事了。
“看看。”李馨歌拥着被衾又坐了起来，实在好奇是什么大不了的画还不能让别人看见。
凤言珏依言将画轴绳结解开，然后慢慢将画展开。殿内唯一的光源就是远处案台上的烛火，豆大点的光芒根本让人看不清画上到底绘着什么东西。
“咦，好像有两个人呢。”李馨歌几乎要将脸贴上画面，只是这么近的距离还是让人看不太清楚。
身旁蓦然亮了许多，李馨歌转首看去，原来是凤言珏秉着一支蜡烛坐到了她的身旁。
明晃晃的烛光清晰照出画中景色，柳荫深处，泉水叮咚，有一个白衫男子正坐在溪流中的一块大石上，双足尽赤踩在潭水中。柔软的袍摆有一小部分垂入溪中被水给打湿了，他好像并没有察觉，从背影看他似乎正托着腮望着不远处的另一个男子。
溪岸旁的一块大石上也倚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乌亮墨黑的长发用玉簪整齐挽起，一身简袍素褂虽看起来清淡，但总盖不去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温雅雍容，修长的十指秉着一支翠玉竹笛，男子正在吹着笛子。
“这好像是华贵君吧。”凤言珏看画中吹笛的男子，那样俊美出尘的容貌，都雅秀杰的气质，除了华子鉴外，再无第二人。
李馨歌却突然闷了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长发从两颊覆下，遮掩住了她脸上神色。
凤言珏看她有点不对劲，轻声唤了她一下。她蓦地一动身子，像是神魂刚刚归位。
“这个人，他是我的父亲。”李馨歌眼神迷茫的看着他，显然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
她的这句话震慑力实在太强，凤言珏不得不将蜡烛拿近，再次将画中人儿仔细看了一遍，他是看不出这个背对着他们的男子就是鼎鼎大名的靖阳王君。
李馨歌突然用食指点上画卷，指尖慢慢勾画那个男子的轮廓，最终点上他腰间悬佩：“黑色苏坠在南唐代表不祥，男子悬珏女子挂璃，从来不会有人缀黑色流苏。唯独我的父君……我曾经在司徒太傅家看过父君与母皇大婚时的描画，画上的父亲虽然穿着王君袍泽，可腰间还是悬着黑色流苏……就跟这幅画里的一模一样。”她喃喃的说着，眼光迷离的看着画儿，似乎想从画中看到那从来未曾见过的至亲之人。
“或许只是巧合吧。”说不定除了靖阳王君外还有人嗜好挂黑苏的呢，凤言珏猜测。
李馨歌却摇了摇头：“这个背影太像太像了。”她突然闭起双眼不忍再看，身体向后一仰，重重靠在床栏上。
“从这幅画上，你看出了什么？”凤言珏直觉这画中有蹊跷，否则李馨歌不会看到这幅画面色就变得那么难看。
她深深闭目良久，紧抿着的双唇也在颤动，终于将心中惊涛骇浪给压住后，这才睁开双眼，一字一句的说道：“画中落款是西夏景德十二年，那年南唐正好是万历十七年，那时我母皇还只是太女而已。”
凤言珏静静的听她说着，好奇她眼中莫名复杂的情绪。
“我母皇与我父君结识是在宣武元年，也就是我母皇继位的第二年……。”她语声渐低，直至几乎成呢喃。
“你是说华贵君与你父亲其实一早就认识了？”凤言珏眼神转回画上，事情似乎就快要明朗了。
她摇了摇头，看上去很难接受这个发现，她紧紧攥着凤言珏手腕，几乎是低吼着说道：“是华贵君害死我父亲的，如果他们真一早就相识，华贵君为什么还能下得了手？为什么？”
凤言珏见她情绪就快失控，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纳入怀中，口中不停的安慰她：“或许事情并不是你我想的那么简单。”
李馨歌窝在他怀中缓缓低头，再也不忍看一眼那画。
烛光跳跃，画中的人背影绰约，如在世外。凤言珏眼睛微眯的看着那副画，脑中像是转过千丝万缕，但总有很重要的一条线抓不住。
听说靖阳王君儒雅俊逸的风姿并不输给华贵君……。
宫外梆鼓三响，凤言珏轻手轻脚的走出殿外带上门，深夜正长。
他快步行走在御苑兰芷间，正巧路上碰到尚在值夜的佟芷卿。
“将军。”佟芷卿一见到凤言珏就兴高采烈的迎了上去，颇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
凤言珏朝他点了点头，吩咐佟芷卿的副卫带着巡逻兵先行巡视，待小队走远后，他这才问佟芷卿：“歌唱的怎么样了？”
一说到这个佟芷卿真是痛苦不打一处来，虽然说南唐人擅雅，也有男子唱赋弄曲的，可他堂堂一个都尉，扯着嗓子唱歌也太难为他了，可凤言珏的要求他只能照办，他叹了口气，老实说道：“中气十足，唱满半个时辰，我想不止东宫，整个十六宫都能听到了吧。”真是很丢人啊！
凤言珏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要不是曦扬不在，也不会让你做这事。不过这也算是大功一件，对你以后仕途有利。”
佟芷卿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摆了摆手：“浅曦扬？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破锣嗓子，那个五音不全吓死多少人。”不是他背后腹诽浅曦扬，实在浅曦扬的名气太大，世家聚会，年轻的子弟都会进行切磋，那次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输的人必须唱赋一曲，这倒也没什么。不过大家都没料到功夫出名好的浅曦扬会失手，更没料到的是他一开口就震塌房屋一片，乐感是没一丁点的，恐怖程度倒是一等一的。
凤言珏没料到浅曦扬还有这茬，硬是憋着笑，给浅曦扬撑了点面子：“不管怎么样，总归是谢谢你了。”
“汗，哪跟哪的话，将军有事只管吩咐。”他眉开眼笑的早忘记刚才喝了多少杯开嗓茶了，只听了凤言珏这声谢，那真是做什么都值得了：“不过将军，你要我唱这首歌干什么？给东宫听？”歌是照唱，可他还是不明白凤言珏此举的用意。
凤言珏神秘莫测的一笑，负手转身看东宫方向，晶亮的启明星坠在巍峨的宫宇上空显得异常夺目。
“家国破，故梦碎。一朝天家沦落他人刀俎鱼肉。与其不知明日生死，倒不如决绝一点。皇太子虽懦弱但骨子里还是流有西夏人刚烈的性情，你方才那一曲权当是为皇太子送行吧。”话语一落，他也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