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武汉弃守的消息,颜法去看了芷秀一次。医院里正忙得不可开交,芷秀顾不上说话,只告诉他,自己会跟医院一起走。
到医院开始撤离,形势突然大变,敌人从三面迅即逼近武汉,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撤离,才能冲出包围圈。
长官下令,轻装,丢掉一切可以丢掉的东西,只带上最必要的器械,急行军撤离。
院长告诉芷秀,一路可能要打仗。在这样的情势下,芷秀只能一个人跟医院走,不能带上驼背小表弟和赵医生的孩子。
芷秀为难了。这种时候,谁能接受两个孩子!傅家姆妈要是在,倒是可以,但是他们已经走了。
日军的残暴有名。两个无助的孩子,谁给他们吃?谁来给他们壮胆?蓦地,芷秀想起娘去世后,那些个孤单恐惧的夜晚!她的决心已经下了。
芷秀告诉院长,自己不走了,要带着两个孩子,熬到自己的军队打回来。
她带着孩子回到姨妈院子里,有两间房没有倒塌,他们就在里面住下,紧紧关上院门。
日军命令汉奸们,逐家逐户地叫门。
芷秀打开门,几个身穿黄军衣的中国人站在面前,他们围着一个日本人,这日本人约三十多岁,阴沉着脸,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芷秀,要是不通,就要翻译官翻译。
他们登记了芷秀的姓名,住址,两个孩子的姓名,走的时候说,要给芷秀发良民证。
在这些人里面,有一个芷秀似乎见过,那人似乎也认识芷秀,看着她,眼睛里没有那样的凶气。等他们走后,芷秀才想起,这人原来是函三宫的,叫徐宾佬!
他怎么给日本人做事?芷秀记得他和颜法较好,还一起去乡下打了船的。颜法他们不愿给日本人做顺民,逃难去了,宾佬再怎么,也不该给敌人做事呀!
街面上,商店慢慢开了门。好点的地方,像长街上,都是日本人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开起了日本商店。到处是日本人,他们是那样高傲,走在街道上,昂着头,傲视着路人。没有中国人敢惹他们,在这里,他们是头等居民。
日本人带着一些中国人,拿着喇叭,宣传“大东亚共荣圈”,“王道乐土”,不久,到处都成立了维持会。
便衣队,侦缉队,宪佐队,武汉人把这些帮凶,叫做“鸡杂鸭杂”,意思是上不了正席的菜。
芷秀看见,徐宾佬也背了一把手枪,跟在日本人后头耀武扬威地走着!
芷秀想帮人家站柜台,走了好多地方,都说生意不好,暂时不要人。
无意识地走着,到了涵三宫。傅家爹爹一个人在家,满屋是泡菜的酸味。
傅家爹爹高兴地说:“来得正好,带些泡菜回去吃!”芷秀说工作没找到。傅家爹爹想了想说:“我们后面有家人家,才从上海回来,听说他儿子是在日本留学的,现在回来,要在武汉做什么官。他家排场大,也许要用人。我去说说看!”
说着就起身。不到半个钟点,他回来了,高兴地说:“那家正好需要一个做饭洗衣服的。我说了你,他们很满意。每个月二十块钱。你和两个孩子吃饭是够了,要是不够,我也可以帮你一下。颜法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点钱。”
芷秀也高兴,当下告别了傅家爹爹,拿着泡菜回家去。
芷秀对德济说:“弟弟啊,姐姐明天要出去给人帮工了。你和兵兵不能去,你是大孩子了,要带着兵兵,在家里好好玩。等我晚上回来,给你们做饭吃。”
德济懂事地点点头。
芷秀洗菜择菜,在灶上炒。明天一天不在家,她给两个孩子做好了两顿饭菜,又教德济,如何点火,如何架锅,如何把饭倒在锅里热,周围加点水。德济心很静,看着姐姐做,一会就学会了。
第二天,芷秀早早到了傅家,傅家爹爹带着她,到那家去。
那家也离函三宫不远,一个围着院墙的院子,大门是黑色的,门上有两个大铜环。
傅家爹爹去敲门。
“来了来了!”一个老者的声音在门里:“是傅家爹爹吗?”
天鹏应了一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童颜鹤发的老人站在门里,这人约有六十多,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斯斯文文,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红润的脸色。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芷秀,渐渐显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哦,是倪小姐吗?”芷秀谦和地笑了笑。
老者把他们让进院子里。里面是一栋洋房子,两层楼,窗子上新刷的油漆,整个院子很雅致。
到客厅里坐下。老者简单交代了事项。做饭有个老厨子,芷秀要帮着择菜洗菜,另外就是一家人的衣服,主要是西服,洗的时候要过细。再就是房间和院子的清洁。
“我这家里,常有客人来的,所以一定要清洁。”老者说。芷秀一下子想起了过去,那时候姨爹家也是天天高朋满座。
现在日本人占领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做客啊?
傅家爹爹说:“这位是夏老板。也是我们涵三宫的老人了。过去在上海,现在回到老家了。”又对夏老板说:“这个是我侄女芷秀,别的不敢说,做活,那是一把好手!还请您多关照了!”夏老板温和地说:“不要紧的。”
傅家爹爹告辞,芷秀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经过那样猛烈的战火,这院子还这么完整,实在少见。地上,铺着平整的红砖,墙边几棵桑树,枝叶茂密,一匹黑色的猫躺在桑树下,芷秀过去,它对芷秀瞪起眼睛。
这样的和平,安宁,就像战争没有发生一样!
一个矮小的妇人叫芷秀:“小倪,小倪!”芷秀知道是夏夫人,赶紧过去。
“你替我把两床被子拿出来晒晒。”芷秀跟她进屋。屋里是一色红木家具,地板打着蜡,墙上挂着仕女画,柜子门上都镶着玻璃镜子。床很宽大,芷秀从床上拿起两床被子,到外面绳子上晒着。夏夫人远远站在门口,看着芷秀做事。
清洁做完要帮厨。一个老厨师穿着白色的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看见芷秀,大声说:“帮我把那白菜洗了。叶子要在水里多摆两道啊!”芷秀默默做了。
削萝卜皮,切葱姜,淘米,烧火,这些都是芷秀从小就会做的,倒也得心应手。厨子看芷秀不用吩咐,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高兴了,问:“夏老板请你来的?能长做吗?”芷秀点点头。厨子说:“这里对下人都不错的。就在这里做吧,如今这年头,哪里去找事情呢?”
饭菜都熟了,芷秀将饭菜端到饭厅,夏老板和夫人已经坐在那里的椅子上了,看见饭菜,满意地说:“小倪辛苦了,做事果然熟练,傅爹爹说的不错啊!”
晚上,全家人都回了。夏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夏颜林,和父亲一样,东京早稻田大学毕业,现在武汉市维持总会做事。二儿子夏久林,给日本人做翻译,不声不响,夹着个皮包,芷秀怕看他的眼睛,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使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三儿子夏长林,在一个小学教书,这人身材颀长,眼睛也是长长的。
厨子告诉芷秀,夏家人不简单!跟日本人,那是世交。早年夏老板在早稻田大学留学,有很多日本同学,现在都到了中国,不少人是军队的将领。夏大公子为日本人做事,很得占领当局的青睐。这个院子,一般日本兵不敢随意进来,来的都是当官的。他们一来,门口就站上了警卫。
厨子有些得意地说:“就是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从这家出去,都没有哪个敢欺负!”说着呵呵笑起来。
夏老板是做服装生意的,在上海开了厂,现在又到武汉来开厂,他一心想叫三儿子长林跟着学习做生意,可是长林兴趣不在这里,这成了夏老板的心病。
长林吃饭很斯文,一双筷子敲着碗,有节奏地发出声音。他不和其他人说话,却拿着一本书,时不时瞟一眼。
夏老板不高兴地说:“就你那样忙!说说你们学校的事情也好啊。我还指望你做生意,你这样不合群,将来怎么和人周旋?”
长林不紧不慢地说:“我没有打算做生意啊,我教书教习惯了。”
芷秀听了,觉得好笑。这人似乎有些呆,但是比他的两个哥哥更具有实在性。那两个总叫人觉得不可琢磨。
晚上赶回家里,德济和兵兵正在门口望哩!
“姑姑!”兵兵飞一样跑过来,一把抱住芷秀,芷秀禁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孩子,把自己当母亲了啊!
德济说:“姐姐,我们白天热饭吃了的,没有糊啊!”他把芷秀拉到灶那里,给她看锅,锅洗得干干净净,德济的心真的很静。
芷秀迅速做好饭菜,德济帮她摆好碗筷,小兵兵也拿个抹布在桌子上抹了抹。三个人吃着饭,一边不住说话。德济告诉芷秀,今天一天,他和兵兵哪里也没去,关上院门在家里玩。中午两人还睡了一觉,兵兵没有玩具,德济找了块板子,让兵兵用粉笔在上面画画。
兵兵马上到床底下拿出那块木板,给芷秀看他画的画。
木板上方是一颗扁扁的太阳,四周有芒,太阳下面是两个孩子,张着手,张着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个孩子的背上,有一个很大的圆包袱,毫无疑问是画的德济。
芷秀忍不住哈哈笑了。这孩子!德济看了也笑。自小,德济就是驼背,已经习惯了。
芷秀去的第七天,夏家人都出去做客,只有老三长林没去。芷秀安排他吃饭,忽然心里一动:也许他可以解决德济念书的事?德济到读书的年龄了。
她试着对长林说了,说学费可以在她的工钱里扣。
长林立即表示可以对校长说。德济过去在家里跟着爹妈念过一些书,芷秀唯一的忧虑,是德济不小了,同比他小好几岁的孩子一起上小学,不知道能否适应?长林说不要紧,战争时期,好多孩子失学,只能跟低年级上课。他会对德济的班主任交代,特别关照一下。
芷秀连说了几个谢谢。德济这孩子,从小得那样的疾病,姨妈心里,最放不下的也是德济吧?
早上,芷秀带着德济,背着书包,到那个学校去。
学校就在附近一条街上,校门口有两棵冬青树,过去叫“国民小学”,现在不知是谁改的,叫“武胜小学”。
长林在校门口等着,德济在跨进校门的那一刻,又回头看了芷秀一眼,似乎有些胆怯。长林看到了,把德济肩膀一搂说:“万同学,学校欢迎你。我知道,你是很棒的!”德济不由回嗔作喜,笑看了芷秀一眼,跟着夏老师进去了。
德济上学的事,夏家其他人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夏老板倒很赞成,说人就是要读书才有出息。老大颜林不以为然,说现在没有读书的孩子很多。老二久林半天不发言,末了说:“读书要是那块料子,不是料子,钱白花。”
他的话总是叫人不寒而栗。
夏家要请客了。头三天,夏老板就把厨师和芷秀叫到一起,告诉他们各自该做的事。厨师要拿出菜谱给夏老板审核,芷秀则要做到桌子上纤尘不染,地上干干净净。端菜的时候,手要洗净,上菜时,要对客人微笑,走的时候要鞠躬。
那一天,夏家人早早就起来了,夏老板厨房、院子到处走动,夏夫人催着芷秀将屋子收拾了好几遍,又搬来一些花盆,芷秀洒了好几道水,将花放在阳光下。
本来还要长林留在家里,长林说学校不能请假,很早就走了。
院子外面,巷子静静的。
大约十点钟,巷子那头有人声,夏老板赶紧开门出去,一会,他恭恭敬敬地走进来,回身连说几个“请”,芷秀看见,一个满脸横肉,年纪五十左右的日本军人走进来,跟着又是好几个日本军人,再往后,是几个穿着西服的男子,口里叽里呱啦的,也是日本人。
有几个中国人跟在一起,其中包括颜林和久林。
久林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
他紧跟在那个五十多的日本人身边,那人说一句,他就点点头,然后把话翻译成汉语。若是有人说中国话,他也在那日本人耳边叽咕。总之,他不停地点头,微笑。
芷秀给他们上茶。是上好的铁观音,福建来的。日本人是内行,闻到气味,都点头。
他们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日语夹杂汉语,似乎听出他们是谈战争,说中国军队已经逃跑了,日军不久就可以占领全中国等等。
有时候,久林自己添几句:“爸,是说支那军队没有后劲!”“爸,是说支那士兵没吃的!”
反正都是对中国不利的话。
芷秀想,他们不是中国人啊?
吩咐上菜了。芷秀一盘盘端。厨师真的拿出了看家本领,红烧甲鱼,猪腰花,炒鳝丝,都加了香喷喷的佐料,一路散发着香气。那些客人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每上一道,都要“哦”一声,表示惊讶。夏老板站起身,殷勤地为客人夹菜,倒酒。
芷秀忙了一阵,到厨房里。厨师告诉她,今天来的,是占领军中的军官,那个年长的是夏老板大学同学。到中国来多年了,在上海,两人就经常来往,夏老板回武汉经营,也和那人有关,有那人在武汉,其他日军都不会对夏老板不利。
芷秀说:“久林当翻译也是那人弄的吧?”厨师说:“当然。是日本人进来后,夏老板看日本人势力大,逼着久林学习日语。这不,派上用场了。”
他又小声对芷秀说:“你不知道吧,夏老板的服装厂,就是给日本人做衣服的。”
原来那个日本军官,是给夏老板牵线的,给日军做军服。
那顿饭吃了很久,客人们喝了好多酒,菜上了一道又一道,最后,都吃饱了,他们进了客厅,芷秀又给他们端上热水,泡上茶。
这些日本军人,在这里竟然文质彬彬的,吃了这么多,也没人解开军服,都是衣冠齐整。用毛巾擦脸,也是仅仅在脸上擦一把,还不忘对芷秀说声“谢谢!”
他们的鞠躬也很规矩,都是那样直着上身,腰部为基,向前硬硬地一躬身,显得既严肃,又客气。
这样的一群人,真的很难和杀人放火看做一伙。但是他们的确是寇兵,是从万里之外来到中国、不知道杀害了多少中国人的寇兵!芷秀接触过很多中国士兵,从他们口里知道了日本兵的残暴,那个美丽的城市南京,就是毁在这样一些人手里!
这样想着,便对他们洗过脸的水,产生一种作呕的感觉。赶紧去倒掉。
客厅里忽然发出歌声来,干涩的嗓子,是那个年纪大的日本军官,他站在屋子中央,上身直直的,两手并拢贴着裤缝,在唱一首十分**的歌。
他们用日文唱,芷秀听得出来,那是一首日军的宣传车播放过无数遍的《樱花之歌》:“樱花呀,樱花呀,暮春时节天将晓,霞光万道歌声高……”
几个军官都跟着唱起来,久林,也用生硬的日语和着,一边双手打着拍子,颜林用中文唱,连夏老板都唱起来,他不记得词,到关键地方,就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表情是不同的。久林有些嬉笑,颜林木然,夏老板脸上的笑容,是挂上去的,而那些日军就不同,他们是认真的,严肃的在唱,一字一句,决不马虎。
有一个青年军官唱着,竟流下泪来!老军官见了,将那人肩膀拍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其他人似乎都为之所动,眼睛里都有些哀戚。
芷秀想,他们是在怀念故乡吧?这些人!一边在这里耀武扬威,一边还有思乡之情。
他们一直唱着,曲子换了好几个。一直闹到下午很晚了,这些人才离开。
出门的时候,一群地方上的警察来护送他们,寂静的巷子顷刻乱纷纷的。直到这些人走出巷子,这里才恢复了宁静。
天气渐渐冷了,芷秀想着傅家爹爹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棉衣准备好了没有。那天,她做完手头事情,对厨师说了声,一个人去涵三宫,看望傅家爹爹。
涵三宫,如今真是静得出奇!家家都闭着门,留在家的,也不敢喧闹,不声不响地出,不声不响地进。
傅家爹爹一个人在屋里,用石灰水将熏黑的墙壁刷白。芷秀见了,笑着说:“傅爹爹,您好兴致!”
傅家爹爹看了四下一眼,压着嗓子说:“你以为他们真的能永远占着我们这里啊?我们的人迟早是要打回来的!”
芷秀说:“爹爹,我来给您上被子的。”
傅家爹爹说:“我自己会上啊!”芷秀见说,到屋里,抱出一床棉絮,又找到被单,一针一线的给老人缝着被子,不大功夫缝好了,叠在床上。傅爹爹摸了摸,高兴地说:“芷秀,你真是好手艺,密针密线,我这老头子过冬不愁了!”
跟着又问:“天武有信来吗?”芷秀说:“没有。就是有信,也不敢寄到这里来啊。”
傅家爹爹说:“你们兄妹都是好样的,没给祖宗丢脸!你妈当年那样苦,要是知道你们兄妹这样出息,她也能合眼了!”
那一刻,芷秀眼睛又红了。
巷子那头走来两个人。一个穿着日本军装,一个穿便衣,都是大摇大摆,走近了,一个是日本兵,另一个是徐宾佬!傅家爹爹不由朝地上呸了一口说:“辱没祖宗的东西!”
两人在傅家门口站住了。
宾佬朝屋里看了看,搭讪着说:“傅老伯,在家啊?”
傅家爹爹瓮声说:“老了,不在家,在哪里?不像你年轻,东头西头到处走动!”
宾佬陪着笑脸说:“我也是为了吃饭啊!混到老了,我也和您一样,在家享清福!”看见芷秀,笑了笑:“是倪姑娘啊,你哥呢,还好吧?”
芷秀说:“哥在外面做生意哩!”
宾佬又笑笑:“兵荒马乱的,做什么生意啊?不如叫他回来吧!现如今皇军占了大半个中国,实行皇道乐土,共存共荣,只要听皇军的,该做什么做什么,都有饭吃!”
傅家爹爹瞟了宾佬一眼:“哪个有你这样的板眼啊?这条街上,也就你有能耐,在皇军手下吃饭!其他的,都是天生的穷命!”
宾佬像没听见的,看着傅爹爹,介绍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服部太君!他喜欢看我们这里的小街小巷,这不,我带他逛逛咱们涵三宫。一会还要去花园山、胭脂山看看。”
那个日本兵对傅家爹爹略一鞠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老人家,添麻烦了!”傅家爹爹和芷秀都楞住了。日本人对中国人鞠躬,起码在街上是没有的。
傅家爹爹就勉强说了个“不客气。”
服部又问:“老人家是这里老住户吧?”这个日本兵,是个中国通,说起中国话来,十分流利,除了口音生硬,听起来是没有问题的。
宾老便夸耀起来:“我们这傅老爹,是方圆一带出名的武功!尤其那个猴拳,舞起来,几十个人拢不了边!”
傅爹爹打断他:“说那个有什么用?我老了,早不记得那些了!”
日本兵客气地说了个:“告辞了老人家!”对宾佬说声走,两人便往巷子那一头走去,渐渐消失在拐弯处。
傅家爹爹对芷秀说:“什么不好干,要做鸡杂鸭杂!将来死了都进不了祖坟的!”
芷秀说:“他是不是混饭吃?”
傅爹爹说:“那是借口!这小子从小不务正业。这回日本人来了,他看日本人势力大,以为靠上去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这不,人模狗样的,手枪一插,还真像个角,哼!”
芷秀说:“那个叫服部的能讲那样流利的中国话,以后您在他面前莫多说话。日本人翻脸不认人的!”
傅家爹爹说:“就宾佬这号的喜欢往日本人上面贴!什么好朋友,日本人哪能把宾佬当回事!”
春天来了。树都放了青,路边,小草一天一个样,蓬蓬勃勃,绿得逼眼。
一天, 芷秀去上工,在一片草丛中看到一朵蓝色的牵牛花开了。
她蹲下去,小心抚摸着那朵花,本来想摘下来,忽然想到花也是有生命的,便住了手。
已经多少日子了啊!这野外一片肃杀。日本人似乎在武汉生了根!亲人的消息杳然,那么多的邻居,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家家大门紧闭着,似乎那里从来就没有住过人。
晚上吃过饭,她把德济和兵兵叫着,一起去看那花。走到那里,意外地发现又有几朵花开了!兵兵喜不自胜,伸手就要去摘,德济说:“兵兵,花不能摘的,摘了它就死了。”兵兵看着芷秀。芷秀和蔼地说:“兵兵,德济说得对,花只能看,不能摘,摘了,它没了根,就活不长了。”兵兵说:“那么我们天天来看它可以吗?”就又去抚着那些花。
忽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后面说:“花不能摘,只能看的,小朋友!”
兵兵回身,看见一个***在很近的地方。他戴着顶礼帽,瘦瘦的,眼睛炯炯有光,看着兵兵,略略显出笑相。
德济也看见了。芷秀也看见了。芷秀只看了一秒钟,马上惊喜地叫道:“老四!你怎么来了?”那人正是傅家老四颜利。武汉沦陷之时,他忽然不知去向。
老四说:“我看到你们出来。怎么,你姨妈还好吗?表哥表姐们都在家吗?”
芷秀说姨妈不在了,表哥表姐也都不知去向,现在是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那院子里。
老四说:“那么我们到你家去,有话跟你说。”
芷秀牵着孩子走,老四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四个人静静走过巷子,进了院子,老四反手将大门栓上。
一坐下来,老四就说:“我不能回我家。我爹怎么样,还好吗?”
芷秀说还好,就是孤单。老四眼里就有不忍之意。芷秀问:“你跑到哪里去了啊,逃难那天,姆妈急得很!”
老四说:“我遇到一个朋友,叫我跟他走。又不能跟家里说。不过姆妈知道我这人的,总不会去做不好的事情。”叹口气说:“要等到胜利了,才能跟她老人家解释啊!”
老四问芷秀,能不能把爹叫来一下?芷秀说可以。老四忽然笑着说肚子饿了。芷秀恍然大悟地说:“你看我,光顾说话了,锅里就有吃的!”
她给老四盛了一大碗饭,菜是炒包菜,另有几根泡萝卜。芷秀说:“吃吧,这泡萝卜还是你爹亲手做的!”老四夹上一根,咬一口说:“好酸啊!”
芷秀去叫傅家爹爹。老人听说是老四回了,急忙披上衣服就出来,一路都走在芷秀前面。
一进院子,就叫着:“老四,老四!”老四赶紧从屋里出来,一把扶住爹叫着:“爹,您过细,莫走快了啊!”
傅爹爹说:“你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也不管你妈多么担心!”
老四嘿嘿笑说:“爹,是时间太急,没有说。”
傅爹爹问老四现在哪里,做什么?老四说:“在汉阳乡下,抗战!”
芷秀和傅爹爹都惊呆了。
这个时候,在这里说抗战,那是要掉脑袋的!
原来老四本来是跟家人一起去逃难的,他想多买些食品,带到路上吃。在卖饼干的地方,等着排队,遇到一个过去的老师。那人看老四买食品,问他,老四说想去逃难。老师失笑说,你年纪轻轻,逃什么难啊?日本人打进来了,不去抵抗吗?共产党在汉阳就有游击队,敌人占领武汉后,游击队就要开展活动,打击日寇,总之要把我们的国土夺回来!
老四问,老师你是不是共产党啊?老师笑笑说:“如今哪个还分什么党派?一条心把鬼子打出中国去要紧!”又说:“都说日本人厉害,我想他总不是三头六臂!都不是两个肩膀扛个脑袋,我不信子弹就射不穿!”
一席话说得老四热血沸腾。老四这人,平时闷声不响,心里是有货的,想想家里有三个哥哥照料,便对老师说:“我跟你走!”
当下就跟着老师出市区,到汉阳乡下,在游击队里做了队员。
这次来武昌,是来买药的,知道药铺都是日本人把持,来找家人想办法。又怕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家里不敢去,就来找芷秀了。
芷秀听了犯难,老四要买的都是治疗外伤的,数量又大,无论在哪买,都会引起注意。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忙,长林。
长林跟他的两个哥哥是不同的。日本人来,他从不打照面。有一次,他跟芷秀谈起学校里对学生开展东亚共荣的教育,说是“奴隶教育”!可见他是一个没有泯灭良心的年轻人。
他家跟日本人那样接近,他一定有办法买到药。
芷秀决心试试。
第二天,芷秀去学校,把长林叫出校门,到街转角处的一棵树下,看看四下没人,说了求他帮忙买药的事。
长林十分敏感,立刻问是不是给游击队买的?芷秀想说不是,看到长林那样坦诚的目光,便一口承认了。
把秘密都告诉他,也就是把命交给他了,他要是向日本人告密,无非一死吧?
长林沉吟了一阵,慢慢抬起头来:“可以,我可以帮你买。”
长林有个亲戚,就是开药店的。那人和日本人很接近,但是长林去,不会有事的。
“要是他们问你,怎么说呢?”芷秀问。
长林一笑:“就说做生意啊!现在做什么生意的都有。”
战争时期,交通隔绝,精明的生意人,往往带货到对方地面上去贩卖。这是有很大风险的,要是被日本人抓住,送进宪兵队,下场很惨。
芷秀相信长林,他会帮自己的。
长林下午就把药买来了。用箱子装着,提到芷秀院子里。芷秀将箱子藏在床底下。
很大的一只箱子。老四怎么把它带出城市呢?芷秀到一个很久没有开启的小屋里,挪开灰尘铺满的破桌椅,屋子角落里躺着一堆旧麻袋。芷秀抽出两只,到院子里用木棒敲打好一阵,将灰尘打干净。
有人轻轻推开院门进来,是老四。
他还是那身打扮,一顶礼帽斜戴在头上,洋布大褂,青色灯笼裤,脚下一双黑布鞋,显得十分精干。
老四看见那只箱子,急不可耐地打开,满满一箱子药品,老四喜得眼睛都放亮了!
“芷秀,谢谢你,谢谢你!”他急促地说:“你这是救了好多战士的命啊!”他告诉芷秀,游击队伤员都是安置在老百姓家里,缺医少药,有的伤员因为没有药,就那样死去。
“这个一回去,好些人就有活路了!”老四激动地握住芷秀的手,摇了摇。看看天黑,老四说要走。芷秀问:“你怎么出去啊,日本人到处都是岗哨!”老四神秘地一笑说:“我不是一个人。”
老四将麻袋结成一对,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将要出门,回头对芷秀说:“我的爹就拜托你了!等胜利了,我再来感谢你!”
他轻快地跨出门,两边看了看,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长林喜欢和芷秀谈话。
谈得最多的,是学校里的一些事。在学校里,一切都要听日本人的,日本人将“大东亚共荣”定为教学内容,更有甚者,对学生宣传说,抵抗日军的是“匪”!
“我就担心孩子们不知道自己的祖国了,他们那样幼稚!”长林的眼睛又细又长,里面流露出忧虑。
长林说他的身世。原来他和两个哥哥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他母亲是乡下一个佃户的女儿。夏老板那年到乡下去,遇到长林的母亲,后来生下了长林。长林从小是随母亲长大的。
夏夫人知道了,大闹一场。夏夫人是大户人家,夏老板不敢和她对抗,就接受条件,和长林母亲断绝来往,把长林带走。
“带我走的那天,好惨啊!”长林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我娘发疯地哭喊,要跑过来,被人拉住。我也喊娘,娘听见我的声音,那样叫着我的名字,后来就昏过去了!”
芷秀也流下泪来。天底下,悲惨的事情这样多!从长林的遭遇,不由想到自己小时候,和这也差不多。
“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的!”长林眼里射出火光来:“我不能眼看着日本军在我们国土上横行霸道,看着孩子们成为亡国奴。”
长林有时候从外面带一点食品回来,悄悄拿到芷秀家,芷秀要是不接,他就真的生气。
“不就是一点食品嘛,这样分彼此啊?”芷秀只好接过来。
两个孩子都很喜欢他,叫他夏老师。
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圆,长林又来到了芷秀家,芷秀给两个孩子洗脚,又为他们铺好床,兵兵倒床就睡,德济对芷秀说了个“我睡啊姐姐!”也很快睡着。长林还没有走的意思,他又谈起他小时候,在乡下的一些事情,都和他生母有关。
“没有菜吃,母亲带我到山上去扯野菜。我们那里山上野菜真多!荠菜、苦菜,栀子叶菜,都可以吃。母亲提一只大篮子,我跟在她后面,采到一捧,就往篮子里丢。很快就有一篮子了。母亲直起腰来,笑着说,我们这里,是饿不死人的!”长林痴痴地看着月亮,沉浸在回忆里:“我母亲在我离开她之后得了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芷秀说:“我家也是,娘真苦啊!到处给人帮工,十冬腊月,两手都是裂开的口子。就这样,还得下冷水,有什么办法,为了我和哥哥长大啊!”她深叹一口气:“如今我和哥哥倒是大了,可是娘没有看到这一天!”
一直谈到夜深,芷秀送长林走,那月光像银子,洒在地上,一片柔和。
第二天,芷秀帮厨师洗好菜,又拿起扫帚扫台阶,那只黑猫现在已经和她熟悉了,她做事,黑猫就在一边,静静地卧着。
忽然,猫一下子跳起来,“嗖”一声窜上房去,芷秀还没回过神来,大门被猛一下推开,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闯进来,个个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个军官还挎着东洋刀。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夏夫人问那军官,军官凶狠地说了几句,一边的翻译对夏夫人说:“你们家的小儿子,勾结匪徒!现在要对你们家进行搜索!”说着一声令下,士兵就在各个房间里翻起来,连厨房,他们都翻了个底朝天,连泡菜坛子都打开看了。
夏夫人浑身战抖着,叫厨师赶紧去找夏老板回。过了好半天,夏老板回了,他和军官用日语交谈了几句,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呆呆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日本兵没有翻出什么,跟着军官走了。夏夫人问:“是什么事啊?”
夏老板无奈地说:“长林不知道给什么人买了药,被日本人知道了。现在已经将长林抓了去,要按照支助匪徒惩罚!”
夏夫人说:“日本人来了就躲避。这不,犯到日本人手里了!”
赶紧派人去给夏老板的老同学送信,可是,那人根本不接待去的人。
下午,听说长林已经转到宪兵队了。这叫夏老板着急了。芷秀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已经过了这么多时,没想到还是被日本人发现了。
宪兵队芷秀是知道的,那是个阎王殿,中国人进去,就是个死!听说里面刑罚极其残酷,没有人能扛住。如果长林开了口,芷秀是一定要被捕的。芷秀深知这一点,她没有想到逃跑,她要是跑了,两个孩子就没人管。芷秀回家,给两个孩子做了两天的饭,自己也收拾了一下衣服,如果敌人要来,她准备跟他们走。
夏家,乱了阵脚,夏老板到处找关系,想把小儿子弄出来。可是事情涉及到特务机关,过去的熟人都不见他。至于两个给日本人跑腿的儿子,更是没有办法,他们连对日本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长林被抓到宪兵队,立即进行了审问。
三个日本人,两个坐在桌子后面,一个站在他身后。
“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一个日本人问。长林说不知道。身后的日本人突然一拳,将他从板凳上打倒在地,跟着又是重重一脚,踢在他腰间,马上把他抓起来,放在凳子上。
长林就不开口了。无论日本人怎么问,他一个字都不吭。打他,他也不叫。
日本人将他押到刑讯房,鞭子,老虎凳,辣椒水,他除了咳嗽,就是不说话。
长林决心以死抗衡。他是死也不会出卖芷秀的,那样一个可亲的姑娘。如果说了芷秀,那么就要追问游击队,芷秀交代不出,同样是死。
芷秀带着两个孩子!那样可怜的孩子。
长林现在只后悔一点,没有早点到后方去,到自己的军队里去,拿起武器和这些狗强盗真刀真枪干一场!
宪兵队把长林折磨了一天,什么口供都没有,他们将奄奄一息的长林关到一个小牢房里,扔在草垫子上。
半夜,长林将自己的裤子撕成条,缠在脖子上,另一头系在窗子的铁条上,脚下蹬着叠起来的草垫,静夜里,他在心里说了句:“爹,我给你赎罪了!”脚一蹬,身体悬空!
到日本人发现,长林早已没了呼吸。
消息传到夏家大院,夏老板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压着嗓子喊着:“这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日本人这样翻脸不认人!我这是报应啊!”
颜林没有回家,久林也没有回家。长林下葬的时候,夏夫人脸上平平的,似乎有泪,似乎没有。
长林埋葬在城外,睡着很厚的棺材。
夏老板一夜之间老了很多。脸色是蜡黄的,眼睛没有了精气神。
芷秀一直不敢哭出声,进了自己的院子,那眼泪再也忍不住,泉水一样流淌下来!
走进屋里,坐在床边,芷秀哭出声,哭得双肩都抽动起来。
长林善良、和蔼的面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样一个单纯的青年,他的心是山泉一样啊!
长林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他在路上好孤单啊!芷秀哭一阵,想一阵,不知不觉倒在床上睡着了。
夜里,傅家爹爹摸到芷秀院子里来,他安慰芷秀说:“再莫难过了。长林是国家的英雄!将来中国人都会纪念他的。”
芷秀看着傅家爹爹的背影远去,心里平静了些,夜风,轻轻吹过面颊,芷秀觉得身上一阵凉,这沦陷地区的夜,好长,好冷啊!
徐宾佬天天挎着手枪,陪服部在老家一带转悠。
服部来自日本北海道,原来是个乡村教员,被征发来中国,打了不少仗,立有战功,他对武汉的小街很感兴趣,说了多次,等征服了整个中国,他要在武昌定居。
对于傅家爹爹,服部格外注重。他知道眼前这个一脸古铜,矍铄的老人,当年曾是大帅府的护兵,在辛亥革命中冲过锋,而且武艺了得。
服部路过,就来坐坐,和老人说些话。
“几时战争结束就好了啊!”服部真心地说。
傅家爹爹想,那还不简单,你们退出中国不就行了吗?服部的想法不是这样,他是说的几时中国停止抵抗就好了!
这样两人就谈不通。就不再谈这个。
又是宾佬的主意,服部有时候在老百姓家买一只鸡,到傅家爹爹这里来,借他的灶火煮或炖,日本人喜欢吃鸡。
一般都是宾佬烧火,烧好了,服部坐在凳子上,大嚼大吃,宾佬在一边,嘻嘻看着。服部吃完,宾佬帮着收拾骨头。
服部拿鸡来的时候,傅爹爹就出去,反正家里也没有财物。
等到回家,桌子上必定放着柴禾钱。服部和其他日本兵不同。
有一天,街坊龙爹爹和儿子两个,划一条划子,装着一船萝卜,到下游去卖。半路上被日军巡逻艇拦住,连人带船都拖到了日军码头。
上了岸,叫两人蹲着,日本人给地方警察所打电话,核实龙爹爹身份。
一个日本军官过来,问两人是做什么的?龙爹爹照实回答。那人倒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叫两人抽。
龙爹爹接了烟就抽,儿子胆子小,连说不会。那军官勃然大怒,伸手就是几耳光,打得那孩子倒在地上,又用脚去踩!龙爹爹赶紧问缘故。那军官骂道:“混蛋!富士山牌的香烟,你竟敢不抽!是藐视我们大日本!”摇晃着烟盒,那上面确实画着一个圆圆的山。龙爹爹这才知道原因,赶紧给儿子点燃一根。等到核实的日本人过来,说放两人走,小龙脸上已经是肿起一大块,嘴巴也打破了。
许多日本兵赶过来,听到原因,都哈哈大笑。
龙家父子回到函三宫,街坊都说日本人太无道理,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待。傅家爹爹听说,气得没有吃饭。
又过几天,邻居种花的刘老板挑着一担花,在街上碰到一个日本军官,问刘老板花卖不卖?刘老板早已吓得哆嗦,连声说皇军要就拿去。那军官立刻板起脸,大骂刘老板八格呀鲁。
看刘老板吓得筛糠,那军官笑了,说皇军买东西是要付钱的。说着写了一张条子,叫刘老板将花送到城外一个军营去。那军营就在昙华林坡下,日本人在那里围起铁丝网,盖上房子,住着军队。
刘老板不敢不去。战战兢兢到那军营门口,过来一个拿枪的日本兵,叽里咕噜问了几句,刘老板本是惊弓之鸟,又听不懂日语,稍微迟疑了些,那日本兵猛然挥起**,狠狠一下将刘老板击倒!跟着又是几脚。来了几个日本兵,将刘老板抓小鸡一样拖进去,这回有翻译,问了几句,又看了军官的条子,才知道刘老板是来送花的!
打了人,日本人毫无歉意,狠狠地吼着刘老板。刘老板连钱也不敢要,连滚带爬地逃出那军营。
回家刘老板就病了。一烧几天,迷糊中叫着鬼来了!
傅家爹爹去看了刘老板,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回来就坐在家里不出门,生闷气。
正在生气的时候,那个服部,摇晃着身子,哼着小调来了。
“傅老头,你好吗?”
傅家爹爹闷声回答:“不好!有你们在,我们怎么好得起来?”
服部是中国通。听到这句话,立刻警惕起来。
“怎么,皇军来了不好吗?你是要反日!”
傅家爹爹说:“你们太不讲理。你不是老说什么中日亲善吗,亲善就是无缘无故打我们中国人!”他讲了街坊两次无故挨打的事。
不料服部听了,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的胆小,怎么不打?你们支那人就是没有骨气,要是我们日本人,宁死也不会受侮辱的!你们民族和我们民族相差这么大,还要反抗我们,不是找死吗?”
服部又说了一大通中国必须日本来统治的道理。
那时候傅家爹爹盘腿坐在床上,一双布鞋在床前,那鞋子是傅家姆妈为他做的,圆口,青帮,帮子是千层布糊起来的,底子是千针万线纳成。服部站在床前,看着傅家爹爹。见傅家爹爹眼睛里不服气,他声音更大了:“你们支那人,天生是劣等民族!你看你穿的鞋,什么东西啊?这样丑陋,还人人都在穿。就凭这个,你们就没有资格跟我们对抗!”
服部平时跟傅家爹爹打交道,感到这老汉的不卑不亢,早在心里有耿介,今天借着机会,他要把这老头的傲慢彻底打下去!他将一只鞋子用脚挑起,对着大门,“嗖”一下踢到街上,顺势加一脚将另一只鞋子也踢向门外的空中。
锅炉烧过头了。烧过头的锅炉只有爆炸!
狗日的,傅天鹏在此!
说时迟那时快,傅家爹爹一声暴喝,狮子一样从床上腾到地上,抢前一步抓住服部的衣领。服部挣了两下,那手像铁一样,竟叫他丝毫不能动弹!
面对的是一双怒不可遏的眼睛。中国人的眼睛,眼睛里有火星喷出。
武士道的服部,想用脚去蹬傅家爹爹,同样是领子上那只手,叫他腿也抬不起。
也就一秒钟,“嘿!”短促的一声,傅家爹爹的右手朝服部胸口忤了一下。那东洋武士捂着胸,跌跌撞撞望后倒退七八步,“嗵”一声撞在墙上,无力地顺着墙坐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傅家爹爹,却是说不出话来。
邻居都知道傅家打了日本人,围着大门,没有一个敢进来。眼看那日本兵坐在墙角里,只是喘气,不能动弹,傅家爹爹坐在床上,怒目圆睁。
总过了半个小时,服部挣扎着站了起来,对傅家爹爹伸出大拇指说:“好,好!”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傅家爹爹兀自坐着生气。有人说:“爹爹闯祸了。日本人回去必定搬兵来。快跑吧!”
傅家爹爹说:“我跑哪里去!来了就跟他们拼!”
“你拼得过啊?”那人说:“他们有枪,你一个人挡得住他们吗?”
一个老人说:“都莫说闲话了,日本人来了就来不及了。各人拿点钱出来,给傅爹爹拿了走路!”说着,他叫儿子拿五块钱来!
街坊你一元,我五角,总共凑了二十几块钱。傅家爹爹拿着这钱,什么都没带,连门都顾不上锁,被街坊们推着离开了家。
他要到衡阳去,找自己的儿子和老伴。
日本兵是夜里来的。明晃晃的刺刀,雪亮的电棒,使一条小街充满恐怖。他们冲进傅家,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烂了。他们还要放火,是一个军官嘀咕了几句,才没有点燃。
傅家爹爹独自留下来守家,终于什么也没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