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铁蹄踏江城

得知武汉弃守的消息,颜法去看了芷秀一次。医院里正忙得不可开交,芷秀顾不上说话,只告诉他,自己会跟医院一起走。

到医院开始撤离,形势突然大变,敌人从三面迅即逼近武汉,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撤离,才能冲出包围圈。

长官下令,轻装,丢掉一切可以丢掉的东西,只带上最必要的器械,急行军撤离。

院长告诉芷秀,一路可能要打仗。在这样的情势下,芷秀只能一个人跟医院走,不能带上驼背小表弟和赵医生的孩子。

芷秀为难了。这种时候,谁能接受两个孩子!傅家姆妈要是在,倒是可以,但是他们已经走了。

日军的残暴有名。两个无助的孩子,谁给他们吃?谁来给他们壮胆?蓦地,芷秀想起娘去世后,那些个孤单恐惧的夜晚!她的决心已经下了。

芷秀告诉院长,自己不走了,要带着两个孩子,熬到自己的军队打回来。

她带着孩子回到姨妈院子里,有两间房没有倒塌,他们就在里面住下,紧紧关上院门。

日军命令汉奸们,逐家逐户地叫门。

芷秀打开门,几个身穿黄军衣的中国人站在面前,他们围着一个日本人,这日本人约三十多岁,阴沉着脸,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芷秀,要是不通,就要翻译官翻译。

他们登记了芷秀的姓名,住址,两个孩子的姓名,走的时候说,要给芷秀发良民证。

在这些人里面,有一个芷秀似乎见过,那人似乎也认识芷秀,看着她,眼睛里没有那样的凶气。等他们走后,芷秀才想起,这人原来是函三宫的,叫徐宾佬!

他怎么给日本人做事?芷秀记得他和颜法较好,还一起去乡下打了船的。颜法他们不愿给日本人做顺民,逃难去了,宾佬再怎么,也不该给敌人做事呀!

街面上,商店慢慢开了门。好点的地方,像长街上,都是日本人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开起了日本商店。到处是日本人,他们是那样高傲,走在街道上,昂着头,傲视着路人。没有中国人敢惹他们,在这里,他们是头等居民。

日本人带着一些中国人,拿着喇叭,宣传“大东亚共荣圈”,“王道乐土”,不久,到处都成立了维持会。

便衣队,侦缉队,宪佐队,武汉人把这些帮凶,叫做“鸡杂鸭杂”,意思是上不了正席的菜。

芷秀看见,徐宾佬也背了一把手枪,跟在日本人后头耀武扬威地走着!

芷秀想帮人家站柜台,走了好多地方,都说生意不好,暂时不要人。

无意识地走着,到了涵三宫。傅家爹爹一个人在家,满屋是泡菜的酸味。

傅家爹爹高兴地说:“来得正好,带些泡菜回去吃!”芷秀说工作没找到。傅家爹爹想了想说:“我们后面有家人家,才从上海回来,听说他儿子是在日本留学的,现在回来,要在武汉做什么官。他家排场大,也许要用人。我去说说看!”

说着就起身。不到半个钟点,他回来了,高兴地说:“那家正好需要一个做饭洗衣服的。我说了你,他们很满意。每个月二十块钱。你和两个孩子吃饭是够了,要是不够,我也可以帮你一下。颜法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点钱。”

芷秀也高兴,当下告别了傅家爹爹,拿着泡菜回家去。

芷秀对德济说:“弟弟啊,姐姐明天要出去给人帮工了。你和兵兵不能去,你是大孩子了,要带着兵兵,在家里好好玩。等我晚上回来,给你们做饭吃。”

德济懂事地点点头。

芷秀洗菜择菜,在灶上炒。明天一天不在家,她给两个孩子做好了两顿饭菜,又教德济,如何点火,如何架锅,如何把饭倒在锅里热,周围加点水。德济心很静,看着姐姐做,一会就学会了。

第二天,芷秀早早到了傅家,傅家爹爹带着她,到那家去。

那家也离函三宫不远,一个围着院墙的院子,大门是黑色的,门上有两个大铜环。

傅家爹爹去敲门。

“来了来了!”一个老者的声音在门里:“是傅家爹爹吗?”

天鹏应了一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童颜鹤发的老人站在门里,这人约有六十多,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斯斯文文,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红润的脸色。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芷秀,渐渐显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哦,是倪小姐吗?”芷秀谦和地笑了笑。

老者把他们让进院子里。里面是一栋洋房子,两层楼,窗子上新刷的油漆,整个院子很雅致。

到客厅里坐下。老者简单交代了事项。做饭有个老厨子,芷秀要帮着择菜洗菜,另外就是一家人的衣服,主要是西服,洗的时候要过细。再就是房间和院子的清洁。

“我这家里,常有客人来的,所以一定要清洁。”老者说。芷秀一下子想起了过去,那时候姨爹家也是天天高朋满座。

现在日本人占领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做客啊?

傅家爹爹说:“这位是夏老板。也是我们涵三宫的老人了。过去在上海,现在回到老家了。”又对夏老板说:“这个是我侄女芷秀,别的不敢说,做活,那是一把好手!还请您多关照了!”夏老板温和地说:“不要紧的。”

傅家爹爹告辞,芷秀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经过那样猛烈的战火,这院子还这么完整,实在少见。地上,铺着平整的红砖,墙边几棵桑树,枝叶茂密,一匹黑色的猫躺在桑树下,芷秀过去,它对芷秀瞪起眼睛。

这样的和平,安宁,就像战争没有发生一样!

一个矮小的妇人叫芷秀:“小倪,小倪!”芷秀知道是夏夫人,赶紧过去。

“你替我把两床被子拿出来晒晒。”芷秀跟她进屋。屋里是一色红木家具,地板打着蜡,墙上挂着仕女画,柜子门上都镶着玻璃镜子。床很宽大,芷秀从床上拿起两床被子,到外面绳子上晒着。夏夫人远远站在门口,看着芷秀做事。

清洁做完要帮厨。一个老厨师穿着白色的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看见芷秀,大声说:“帮我把那白菜洗了。叶子要在水里多摆两道啊!”芷秀默默做了。

削萝卜皮,切葱姜,淘米,烧火,这些都是芷秀从小就会做的,倒也得心应手。厨子看芷秀不用吩咐,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高兴了,问:“夏老板请你来的?能长做吗?”芷秀点点头。厨子说:“这里对下人都不错的。就在这里做吧,如今这年头,哪里去找事情呢?”

饭菜都熟了,芷秀将饭菜端到饭厅,夏老板和夫人已经坐在那里的椅子上了,看见饭菜,满意地说:“小倪辛苦了,做事果然熟练,傅爹爹说的不错啊!”

晚上,全家人都回了。夏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夏颜林,和父亲一样,东京早稻田大学毕业,现在武汉市维持总会做事。二儿子夏久林,给日本人做翻译,不声不响,夹着个皮包,芷秀怕看他的眼睛,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使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三儿子夏长林,在一个小学教书,这人身材颀长,眼睛也是长长的。

厨子告诉芷秀,夏家人不简单!跟日本人,那是世交。早年夏老板在早稻田大学留学,有很多日本同学,现在都到了中国,不少人是军队的将领。夏大公子为日本人做事,很得占领当局的青睐。这个院子,一般日本兵不敢随意进来,来的都是当官的。他们一来,门口就站上了警卫。

厨子有些得意地说:“就是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从这家出去,都没有哪个敢欺负!”说着呵呵笑起来。

夏老板是做服装生意的,在上海开了厂,现在又到武汉来开厂,他一心想叫三儿子长林跟着学习做生意,可是长林兴趣不在这里,这成了夏老板的心病。

长林吃饭很斯文,一双筷子敲着碗,有节奏地发出声音。他不和其他人说话,却拿着一本书,时不时瞟一眼。

夏老板不高兴地说:“就你那样忙!说说你们学校的事情也好啊。我还指望你做生意,你这样不合群,将来怎么和人周旋?”

长林不紧不慢地说:“我没有打算做生意啊,我教书教习惯了。”

芷秀听了,觉得好笑。这人似乎有些呆,但是比他的两个哥哥更具有实在性。那两个总叫人觉得不可琢磨。

晚上赶回家里,德济和兵兵正在门口望哩!

“姑姑!”兵兵飞一样跑过来,一把抱住芷秀,芷秀禁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孩子,把自己当母亲了啊!

德济说:“姐姐,我们白天热饭吃了的,没有糊啊!”他把芷秀拉到灶那里,给她看锅,锅洗得干干净净,德济的心真的很静。

芷秀迅速做好饭菜,德济帮她摆好碗筷,小兵兵也拿个抹布在桌子上抹了抹。三个人吃着饭,一边不住说话。德济告诉芷秀,今天一天,他和兵兵哪里也没去,关上院门在家里玩。中午两人还睡了一觉,兵兵没有玩具,德济找了块板子,让兵兵用粉笔在上面画画。

兵兵马上到床底下拿出那块木板,给芷秀看他画的画。

木板上方是一颗扁扁的太阳,四周有芒,太阳下面是两个孩子,张着手,张着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个孩子的背上,有一个很大的圆包袱,毫无疑问是画的德济。

芷秀忍不住哈哈笑了。这孩子!德济看了也笑。自小,德济就是驼背,已经习惯了。

芷秀去的第七天,夏家人都出去做客,只有老三长林没去。芷秀安排他吃饭,忽然心里一动:也许他可以解决德济念书的事?德济到读书的年龄了。

她试着对长林说了,说学费可以在她的工钱里扣。

长林立即表示可以对校长说。德济过去在家里跟着爹妈念过一些书,芷秀唯一的忧虑,是德济不小了,同比他小好几岁的孩子一起上小学,不知道能否适应?长林说不要紧,战争时期,好多孩子失学,只能跟低年级上课。他会对德济的班主任交代,特别关照一下。

芷秀连说了几个谢谢。德济这孩子,从小得那样的疾病,姨妈心里,最放不下的也是德济吧?

早上,芷秀带着德济,背着书包,到那个学校去。

学校就在附近一条街上,校门口有两棵冬青树,过去叫“国民小学”,现在不知是谁改的,叫“武胜小学”。

长林在校门口等着,德济在跨进校门的那一刻,又回头看了芷秀一眼,似乎有些胆怯。长林看到了,把德济肩膀一搂说:“万同学,学校欢迎你。我知道,你是很棒的!”德济不由回嗔作喜,笑看了芷秀一眼,跟着夏老师进去了。

德济上学的事,夏家其他人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夏老板倒很赞成,说人就是要读书才有出息。老大颜林不以为然,说现在没有读书的孩子很多。老二久林半天不发言,末了说:“读书要是那块料子,不是料子,钱白花。”

他的话总是叫人不寒而栗。

夏家要请客了。头三天,夏老板就把厨师和芷秀叫到一起,告诉他们各自该做的事。厨师要拿出菜谱给夏老板审核,芷秀则要做到桌子上纤尘不染,地上干干净净。端菜的时候,手要洗净,上菜时,要对客人微笑,走的时候要鞠躬。

那一天,夏家人早早就起来了,夏老板厨房、院子到处走动,夏夫人催着芷秀将屋子收拾了好几遍,又搬来一些花盆,芷秀洒了好几道水,将花放在阳光下。

本来还要长林留在家里,长林说学校不能请假,很早就走了。

院子外面,巷子静静的。

大约十点钟,巷子那头有人声,夏老板赶紧开门出去,一会,他恭恭敬敬地走进来,回身连说几个“请”,芷秀看见,一个满脸横肉,年纪五十左右的日本军人走进来,跟着又是好几个日本军人,再往后,是几个穿着西服的男子,口里叽里呱啦的,也是日本人。

有几个中国人跟在一起,其中包括颜林和久林。

久林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

他紧跟在那个五十多的日本人身边,那人说一句,他就点点头,然后把话翻译成汉语。若是有人说中国话,他也在那日本人耳边叽咕。总之,他不停地点头,微笑。

芷秀给他们上茶。是上好的铁观音,福建来的。日本人是内行,闻到气味,都点头。

他们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日语夹杂汉语,似乎听出他们是谈战争,说中国军队已经逃跑了,日军不久就可以占领全中国等等。

有时候,久林自己添几句:“爸,是说支那军队没有后劲!”“爸,是说支那士兵没吃的!”

反正都是对中国不利的话。

芷秀想,他们不是中国人啊?

吩咐上菜了。芷秀一盘盘端。厨师真的拿出了看家本领,红烧甲鱼,猪腰花,炒鳝丝,都加了香喷喷的佐料,一路散发着香气。那些客人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每上一道,都要“哦”一声,表示惊讶。夏老板站起身,殷勤地为客人夹菜,倒酒。

芷秀忙了一阵,到厨房里。厨师告诉她,今天来的,是占领军中的军官,那个年长的是夏老板大学同学。到中国来多年了,在上海,两人就经常来往,夏老板回武汉经营,也和那人有关,有那人在武汉,其他日军都不会对夏老板不利。

芷秀说:“久林当翻译也是那人弄的吧?”厨师说:“当然。是日本人进来后,夏老板看日本人势力大,逼着久林学习日语。这不,派上用场了。”

他又小声对芷秀说:“你不知道吧,夏老板的服装厂,就是给日本人做衣服的。”

原来那个日本军官,是给夏老板牵线的,给日军做军服。

那顿饭吃了很久,客人们喝了好多酒,菜上了一道又一道,最后,都吃饱了,他们进了客厅,芷秀又给他们端上热水,泡上茶。

这些日本军人,在这里竟然文质彬彬的,吃了这么多,也没人解开军服,都是衣冠齐整。用毛巾擦脸,也是仅仅在脸上擦一把,还不忘对芷秀说声“谢谢!”

他们的鞠躬也很规矩,都是那样直着上身,腰部为基,向前硬硬地一躬身,显得既严肃,又客气。

这样的一群人,真的很难和杀人放火看做一伙。但是他们的确是寇兵,是从万里之外来到中国、不知道杀害了多少中国人的寇兵!芷秀接触过很多中国士兵,从他们口里知道了日本兵的残暴,那个美丽的城市南京,就是毁在这样一些人手里!

这样想着,便对他们洗过脸的水,产生一种作呕的感觉。赶紧去倒掉。

客厅里忽然发出歌声来,干涩的嗓子,是那个年纪大的日本军官,他站在屋子中央,上身直直的,两手并拢贴着裤缝,在唱一首十分**的歌。

他们用日文唱,芷秀听得出来,那是一首日军的宣传车播放过无数遍的《樱花之歌》:“樱花呀,樱花呀,暮春时节天将晓,霞光万道歌声高……”

几个军官都跟着唱起来,久林,也用生硬的日语和着,一边双手打着拍子,颜林用中文唱,连夏老板都唱起来,他不记得词,到关键地方,就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表情是不同的。久林有些嬉笑,颜林木然,夏老板脸上的笑容,是挂上去的,而那些日军就不同,他们是认真的,严肃的在唱,一字一句,决不马虎。

有一个青年军官唱着,竟流下泪来!老军官见了,将那人肩膀拍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其他人似乎都为之所动,眼睛里都有些哀戚。

芷秀想,他们是在怀念故乡吧?这些人!一边在这里耀武扬威,一边还有思乡之情。

他们一直唱着,曲子换了好几个。一直闹到下午很晚了,这些人才离开。

出门的时候,一群地方上的警察来护送他们,寂静的巷子顷刻乱纷纷的。直到这些人走出巷子,这里才恢复了宁静。

天气渐渐冷了,芷秀想着傅家爹爹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棉衣准备好了没有。那天,她做完手头事情,对厨师说了声,一个人去涵三宫,看望傅家爹爹。

涵三宫,如今真是静得出奇!家家都闭着门,留在家的,也不敢喧闹,不声不响地出,不声不响地进。

傅家爹爹一个人在屋里,用石灰水将熏黑的墙壁刷白。芷秀见了,笑着说:“傅爹爹,您好兴致!”

傅家爹爹看了四下一眼,压着嗓子说:“你以为他们真的能永远占着我们这里啊?我们的人迟早是要打回来的!”

芷秀说:“爹爹,我来给您上被子的。”

傅家爹爹说:“我自己会上啊!”芷秀见说,到屋里,抱出一床棉絮,又找到被单,一针一线的给老人缝着被子,不大功夫缝好了,叠在床上。傅爹爹摸了摸,高兴地说:“芷秀,你真是好手艺,密针密线,我这老头子过冬不愁了!”

跟着又问:“天武有信来吗?”芷秀说:“没有。就是有信,也不敢寄到这里来啊。”

傅家爹爹说:“你们兄妹都是好样的,没给祖宗丢脸!你妈当年那样苦,要是知道你们兄妹这样出息,她也能合眼了!”

那一刻,芷秀眼睛又红了。

巷子那头走来两个人。一个穿着日本军装,一个穿便衣,都是大摇大摆,走近了,一个是日本兵,另一个是徐宾佬!傅家爹爹不由朝地上呸了一口说:“辱没祖宗的东西!”

两人在傅家门口站住了。

宾佬朝屋里看了看,搭讪着说:“傅老伯,在家啊?”

傅家爹爹瓮声说:“老了,不在家,在哪里?不像你年轻,东头西头到处走动!”

宾佬陪着笑脸说:“我也是为了吃饭啊!混到老了,我也和您一样,在家享清福!”看见芷秀,笑了笑:“是倪姑娘啊,你哥呢,还好吧?”

芷秀说:“哥在外面做生意哩!”

宾佬又笑笑:“兵荒马乱的,做什么生意啊?不如叫他回来吧!现如今皇军占了大半个中国,实行皇道乐土,共存共荣,只要听皇军的,该做什么做什么,都有饭吃!”

傅家爹爹瞟了宾佬一眼:“哪个有你这样的板眼啊?这条街上,也就你有能耐,在皇军手下吃饭!其他的,都是天生的穷命!”

宾佬像没听见的,看着傅爹爹,介绍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服部太君!他喜欢看我们这里的小街小巷,这不,我带他逛逛咱们涵三宫。一会还要去花园山、胭脂山看看。”

那个日本兵对傅家爹爹略一鞠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老人家,添麻烦了!”傅家爹爹和芷秀都楞住了。日本人对中国人鞠躬,起码在街上是没有的。

傅家爹爹就勉强说了个“不客气。”

服部又问:“老人家是这里老住户吧?”这个日本兵,是个中国通,说起中国话来,十分流利,除了口音生硬,听起来是没有问题的。

宾老便夸耀起来:“我们这傅老爹,是方圆一带出名的武功!尤其那个猴拳,舞起来,几十个人拢不了边!”

傅爹爹打断他:“说那个有什么用?我老了,早不记得那些了!”

日本兵客气地说了个:“告辞了老人家!”对宾佬说声走,两人便往巷子那一头走去,渐渐消失在拐弯处。

傅家爹爹对芷秀说:“什么不好干,要做鸡杂鸭杂!将来死了都进不了祖坟的!”

芷秀说:“他是不是混饭吃?”

傅爹爹说:“那是借口!这小子从小不务正业。这回日本人来了,他看日本人势力大,以为靠上去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这不,人模狗样的,手枪一插,还真像个角,哼!”

芷秀说:“那个叫服部的能讲那样流利的中国话,以后您在他面前莫多说话。日本人翻脸不认人的!”

傅家爹爹说:“就宾佬这号的喜欢往日本人上面贴!什么好朋友,日本人哪能把宾佬当回事!”

春天来了。树都放了青,路边,小草一天一个样,蓬蓬勃勃,绿得逼眼。

一天, 芷秀去上工,在一片草丛中看到一朵蓝色的牵牛花开了。

她蹲下去,小心抚摸着那朵花,本来想摘下来,忽然想到花也是有生命的,便住了手。

已经多少日子了啊!这野外一片肃杀。日本人似乎在武汉生了根!亲人的消息杳然,那么多的邻居,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家家大门紧闭着,似乎那里从来就没有住过人。

晚上吃过饭,她把德济和兵兵叫着,一起去看那花。走到那里,意外地发现又有几朵花开了!兵兵喜不自胜,伸手就要去摘,德济说:“兵兵,花不能摘的,摘了它就死了。”兵兵看着芷秀。芷秀和蔼地说:“兵兵,德济说得对,花只能看,不能摘,摘了,它没了根,就活不长了。”兵兵说:“那么我们天天来看它可以吗?”就又去抚着那些花。

忽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后面说:“花不能摘,只能看的,小朋友!”

兵兵回身,看见一个***在很近的地方。他戴着顶礼帽,瘦瘦的,眼睛炯炯有光,看着兵兵,略略显出笑相。

德济也看见了。芷秀也看见了。芷秀只看了一秒钟,马上惊喜地叫道:“老四!你怎么来了?”那人正是傅家老四颜利。武汉沦陷之时,他忽然不知去向。

老四说:“我看到你们出来。怎么,你姨妈还好吗?表哥表姐们都在家吗?”

芷秀说姨妈不在了,表哥表姐也都不知去向,现在是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那院子里。

老四说:“那么我们到你家去,有话跟你说。”

芷秀牵着孩子走,老四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四个人静静走过巷子,进了院子,老四反手将大门栓上。

一坐下来,老四就说:“我不能回我家。我爹怎么样,还好吗?”

芷秀说还好,就是孤单。老四眼里就有不忍之意。芷秀问:“你跑到哪里去了啊,逃难那天,姆妈急得很!”

老四说:“我遇到一个朋友,叫我跟他走。又不能跟家里说。不过姆妈知道我这人的,总不会去做不好的事情。”叹口气说:“要等到胜利了,才能跟她老人家解释啊!”

老四问芷秀,能不能把爹叫来一下?芷秀说可以。老四忽然笑着说肚子饿了。芷秀恍然大悟地说:“你看我,光顾说话了,锅里就有吃的!”

她给老四盛了一大碗饭,菜是炒包菜,另有几根泡萝卜。芷秀说:“吃吧,这泡萝卜还是你爹亲手做的!”老四夹上一根,咬一口说:“好酸啊!”

芷秀去叫傅家爹爹。老人听说是老四回了,急忙披上衣服就出来,一路都走在芷秀前面。

一进院子,就叫着:“老四,老四!”老四赶紧从屋里出来,一把扶住爹叫着:“爹,您过细,莫走快了啊!”

傅爹爹说:“你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也不管你妈多么担心!”

老四嘿嘿笑说:“爹,是时间太急,没有说。”

傅爹爹问老四现在哪里,做什么?老四说:“在汉阳乡下,抗战!”

芷秀和傅爹爹都惊呆了。

这个时候,在这里说抗战,那是要掉脑袋的!

原来老四本来是跟家人一起去逃难的,他想多买些食品,带到路上吃。在卖饼干的地方,等着排队,遇到一个过去的老师。那人看老四买食品,问他,老四说想去逃难。老师失笑说,你年纪轻轻,逃什么难啊?日本人打进来了,不去抵抗吗?共产党在汉阳就有游击队,敌人占领武汉后,游击队就要开展活动,打击日寇,总之要把我们的国土夺回来!

老四问,老师你是不是共产党啊?老师笑笑说:“如今哪个还分什么党派?一条心把鬼子打出中国去要紧!”又说:“都说日本人厉害,我想他总不是三头六臂!都不是两个肩膀扛个脑袋,我不信子弹就射不穿!”

一席话说得老四热血沸腾。老四这人,平时闷声不响,心里是有货的,想想家里有三个哥哥照料,便对老师说:“我跟你走!”

当下就跟着老师出市区,到汉阳乡下,在游击队里做了队员。

这次来武昌,是来买药的,知道药铺都是日本人把持,来找家人想办法。又怕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家里不敢去,就来找芷秀了。

芷秀听了犯难,老四要买的都是治疗外伤的,数量又大,无论在哪买,都会引起注意。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忙,长林。

长林跟他的两个哥哥是不同的。日本人来,他从不打照面。有一次,他跟芷秀谈起学校里对学生开展东亚共荣的教育,说是“奴隶教育”!可见他是一个没有泯灭良心的年轻人。

他家跟日本人那样接近,他一定有办法买到药。

芷秀决心试试。

第二天,芷秀去学校,把长林叫出校门,到街转角处的一棵树下,看看四下没人,说了求他帮忙买药的事。

长林十分敏感,立刻问是不是给游击队买的?芷秀想说不是,看到长林那样坦诚的目光,便一口承认了。

把秘密都告诉他,也就是把命交给他了,他要是向日本人告密,无非一死吧?

长林沉吟了一阵,慢慢抬起头来:“可以,我可以帮你买。”

长林有个亲戚,就是开药店的。那人和日本人很接近,但是长林去,不会有事的。

“要是他们问你,怎么说呢?”芷秀问。

长林一笑:“就说做生意啊!现在做什么生意的都有。”

战争时期,交通隔绝,精明的生意人,往往带货到对方地面上去贩卖。这是有很大风险的,要是被日本人抓住,送进宪兵队,下场很惨。

芷秀相信长林,他会帮自己的。

长林下午就把药买来了。用箱子装着,提到芷秀院子里。芷秀将箱子藏在床底下。

很大的一只箱子。老四怎么把它带出城市呢?芷秀到一个很久没有开启的小屋里,挪开灰尘铺满的破桌椅,屋子角落里躺着一堆旧麻袋。芷秀抽出两只,到院子里用木棒敲打好一阵,将灰尘打干净。

有人轻轻推开院门进来,是老四。

他还是那身打扮,一顶礼帽斜戴在头上,洋布大褂,青色灯笼裤,脚下一双黑布鞋,显得十分精干。

老四看见那只箱子,急不可耐地打开,满满一箱子药品,老四喜得眼睛都放亮了!

“芷秀,谢谢你,谢谢你!”他急促地说:“你这是救了好多战士的命啊!”他告诉芷秀,游击队伤员都是安置在老百姓家里,缺医少药,有的伤员因为没有药,就那样死去。

“这个一回去,好些人就有活路了!”老四激动地握住芷秀的手,摇了摇。看看天黑,老四说要走。芷秀问:“你怎么出去啊,日本人到处都是岗哨!”老四神秘地一笑说:“我不是一个人。”

老四将麻袋结成一对,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将要出门,回头对芷秀说:“我的爹就拜托你了!等胜利了,我再来感谢你!”

他轻快地跨出门,两边看了看,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长林喜欢和芷秀谈话。

谈得最多的,是学校里的一些事。在学校里,一切都要听日本人的,日本人将“大东亚共荣”定为教学内容,更有甚者,对学生宣传说,抵抗日军的是“匪”!

“我就担心孩子们不知道自己的祖国了,他们那样幼稚!”长林的眼睛又细又长,里面流露出忧虑。

长林说他的身世。原来他和两个哥哥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他母亲是乡下一个佃户的女儿。夏老板那年到乡下去,遇到长林的母亲,后来生下了长林。长林从小是随母亲长大的。

夏夫人知道了,大闹一场。夏夫人是大户人家,夏老板不敢和她对抗,就接受条件,和长林母亲断绝来往,把长林带走。

“带我走的那天,好惨啊!”长林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我娘发疯地哭喊,要跑过来,被人拉住。我也喊娘,娘听见我的声音,那样叫着我的名字,后来就昏过去了!”

芷秀也流下泪来。天底下,悲惨的事情这样多!从长林的遭遇,不由想到自己小时候,和这也差不多。

“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的!”长林眼里射出火光来:“我不能眼看着日本军在我们国土上横行霸道,看着孩子们成为亡国奴。”

长林有时候从外面带一点食品回来,悄悄拿到芷秀家,芷秀要是不接,他就真的生气。

“不就是一点食品嘛,这样分彼此啊?”芷秀只好接过来。

两个孩子都很喜欢他,叫他夏老师。

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圆,长林又来到了芷秀家,芷秀给两个孩子洗脚,又为他们铺好床,兵兵倒床就睡,德济对芷秀说了个“我睡啊姐姐!”也很快睡着。长林还没有走的意思,他又谈起他小时候,在乡下的一些事情,都和他生母有关。

“没有菜吃,母亲带我到山上去扯野菜。我们那里山上野菜真多!荠菜、苦菜,栀子叶菜,都可以吃。母亲提一只大篮子,我跟在她后面,采到一捧,就往篮子里丢。很快就有一篮子了。母亲直起腰来,笑着说,我们这里,是饿不死人的!”长林痴痴地看着月亮,沉浸在回忆里:“我母亲在我离开她之后得了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芷秀说:“我家也是,娘真苦啊!到处给人帮工,十冬腊月,两手都是裂开的口子。就这样,还得下冷水,有什么办法,为了我和哥哥长大啊!”她深叹一口气:“如今我和哥哥倒是大了,可是娘没有看到这一天!”

一直谈到夜深,芷秀送长林走,那月光像银子,洒在地上,一片柔和。

第二天,芷秀帮厨师洗好菜,又拿起扫帚扫台阶,那只黑猫现在已经和她熟悉了,她做事,黑猫就在一边,静静地卧着。

忽然,猫一下子跳起来,“嗖”一声窜上房去,芷秀还没回过神来,大门被猛一下推开,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闯进来,个个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个军官还挎着东洋刀。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夏夫人问那军官,军官凶狠地说了几句,一边的翻译对夏夫人说:“你们家的小儿子,勾结匪徒!现在要对你们家进行搜索!”说着一声令下,士兵就在各个房间里翻起来,连厨房,他们都翻了个底朝天,连泡菜坛子都打开看了。

夏夫人浑身战抖着,叫厨师赶紧去找夏老板回。过了好半天,夏老板回了,他和军官用日语交谈了几句,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呆呆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日本兵没有翻出什么,跟着军官走了。夏夫人问:“是什么事啊?”

夏老板无奈地说:“长林不知道给什么人买了药,被日本人知道了。现在已经将长林抓了去,要按照支助匪徒惩罚!”

夏夫人说:“日本人来了就躲避。这不,犯到日本人手里了!”

赶紧派人去给夏老板的老同学送信,可是,那人根本不接待去的人。

下午,听说长林已经转到宪兵队了。这叫夏老板着急了。芷秀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已经过了这么多时,没想到还是被日本人发现了。

宪兵队芷秀是知道的,那是个阎王殿,中国人进去,就是个死!听说里面刑罚极其残酷,没有人能扛住。如果长林开了口,芷秀是一定要被捕的。芷秀深知这一点,她没有想到逃跑,她要是跑了,两个孩子就没人管。芷秀回家,给两个孩子做了两天的饭,自己也收拾了一下衣服,如果敌人要来,她准备跟他们走。

夏家,乱了阵脚,夏老板到处找关系,想把小儿子弄出来。可是事情涉及到特务机关,过去的熟人都不见他。至于两个给日本人跑腿的儿子,更是没有办法,他们连对日本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长林被抓到宪兵队,立即进行了审问。

三个日本人,两个坐在桌子后面,一个站在他身后。

“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一个日本人问。长林说不知道。身后的日本人突然一拳,将他从板凳上打倒在地,跟着又是重重一脚,踢在他腰间,马上把他抓起来,放在凳子上。

长林就不开口了。无论日本人怎么问,他一个字都不吭。打他,他也不叫。

日本人将他押到刑讯房,鞭子,老虎凳,辣椒水,他除了咳嗽,就是不说话。

长林决心以死抗衡。他是死也不会出卖芷秀的,那样一个可亲的姑娘。如果说了芷秀,那么就要追问游击队,芷秀交代不出,同样是死。

芷秀带着两个孩子!那样可怜的孩子。

长林现在只后悔一点,没有早点到后方去,到自己的军队里去,拿起武器和这些狗强盗真刀真枪干一场!

宪兵队把长林折磨了一天,什么口供都没有,他们将奄奄一息的长林关到一个小牢房里,扔在草垫子上。

半夜,长林将自己的裤子撕成条,缠在脖子上,另一头系在窗子的铁条上,脚下蹬着叠起来的草垫,静夜里,他在心里说了句:“爹,我给你赎罪了!”脚一蹬,身体悬空!

到日本人发现,长林早已没了呼吸。

消息传到夏家大院,夏老板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压着嗓子喊着:“这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日本人这样翻脸不认人!我这是报应啊!”

颜林没有回家,久林也没有回家。长林下葬的时候,夏夫人脸上平平的,似乎有泪,似乎没有。

长林埋葬在城外,睡着很厚的棺材。

夏老板一夜之间老了很多。脸色是蜡黄的,眼睛没有了精气神。

芷秀一直不敢哭出声,进了自己的院子,那眼泪再也忍不住,泉水一样流淌下来!

走进屋里,坐在床边,芷秀哭出声,哭得双肩都抽动起来。

长林善良、和蔼的面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样一个单纯的青年,他的心是山泉一样啊!

长林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他在路上好孤单啊!芷秀哭一阵,想一阵,不知不觉倒在床上睡着了。

夜里,傅家爹爹摸到芷秀院子里来,他安慰芷秀说:“再莫难过了。长林是国家的英雄!将来中国人都会纪念他的。”

芷秀看着傅家爹爹的背影远去,心里平静了些,夜风,轻轻吹过面颊,芷秀觉得身上一阵凉,这沦陷地区的夜,好长,好冷啊!

徐宾佬天天挎着手枪,陪服部在老家一带转悠。

服部来自日本北海道,原来是个乡村教员,被征发来中国,打了不少仗,立有战功,他对武汉的小街很感兴趣,说了多次,等征服了整个中国,他要在武昌定居。

对于傅家爹爹,服部格外注重。他知道眼前这个一脸古铜,矍铄的老人,当年曾是大帅府的护兵,在辛亥革命中冲过锋,而且武艺了得。

服部路过,就来坐坐,和老人说些话。

“几时战争结束就好了啊!”服部真心地说。

傅家爹爹想,那还不简单,你们退出中国不就行了吗?服部的想法不是这样,他是说的几时中国停止抵抗就好了!

这样两人就谈不通。就不再谈这个。

又是宾佬的主意,服部有时候在老百姓家买一只鸡,到傅家爹爹这里来,借他的灶火煮或炖,日本人喜欢吃鸡。

一般都是宾佬烧火,烧好了,服部坐在凳子上,大嚼大吃,宾佬在一边,嘻嘻看着。服部吃完,宾佬帮着收拾骨头。

服部拿鸡来的时候,傅爹爹就出去,反正家里也没有财物。

等到回家,桌子上必定放着柴禾钱。服部和其他日本兵不同。

有一天,街坊龙爹爹和儿子两个,划一条划子,装着一船萝卜,到下游去卖。半路上被日军巡逻艇拦住,连人带船都拖到了日军码头。

上了岸,叫两人蹲着,日本人给地方警察所打电话,核实龙爹爹身份。

一个日本军官过来,问两人是做什么的?龙爹爹照实回答。那人倒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叫两人抽。

龙爹爹接了烟就抽,儿子胆子小,连说不会。那军官勃然大怒,伸手就是几耳光,打得那孩子倒在地上,又用脚去踩!龙爹爹赶紧问缘故。那军官骂道:“混蛋!富士山牌的香烟,你竟敢不抽!是藐视我们大日本!”摇晃着烟盒,那上面确实画着一个圆圆的山。龙爹爹这才知道原因,赶紧给儿子点燃一根。等到核实的日本人过来,说放两人走,小龙脸上已经是肿起一大块,嘴巴也打破了。

许多日本兵赶过来,听到原因,都哈哈大笑。

龙家父子回到函三宫,街坊都说日本人太无道理,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待。傅家爹爹听说,气得没有吃饭。

又过几天,邻居种花的刘老板挑着一担花,在街上碰到一个日本军官,问刘老板花卖不卖?刘老板早已吓得哆嗦,连声说皇军要就拿去。那军官立刻板起脸,大骂刘老板八格呀鲁。

看刘老板吓得筛糠,那军官笑了,说皇军买东西是要付钱的。说着写了一张条子,叫刘老板将花送到城外一个军营去。那军营就在昙华林坡下,日本人在那里围起铁丝网,盖上房子,住着军队。

刘老板不敢不去。战战兢兢到那军营门口,过来一个拿枪的日本兵,叽里咕噜问了几句,刘老板本是惊弓之鸟,又听不懂日语,稍微迟疑了些,那日本兵猛然挥起**,狠狠一下将刘老板击倒!跟着又是几脚。来了几个日本兵,将刘老板抓小鸡一样拖进去,这回有翻译,问了几句,又看了军官的条子,才知道刘老板是来送花的!

打了人,日本人毫无歉意,狠狠地吼着刘老板。刘老板连钱也不敢要,连滚带爬地逃出那军营。

回家刘老板就病了。一烧几天,迷糊中叫着鬼来了!

傅家爹爹去看了刘老板,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回来就坐在家里不出门,生闷气。

正在生气的时候,那个服部,摇晃着身子,哼着小调来了。

“傅老头,你好吗?”

傅家爹爹闷声回答:“不好!有你们在,我们怎么好得起来?”

服部是中国通。听到这句话,立刻警惕起来。

“怎么,皇军来了不好吗?你是要反日!”

傅家爹爹说:“你们太不讲理。你不是老说什么中日亲善吗,亲善就是无缘无故打我们中国人!”他讲了街坊两次无故挨打的事。

不料服部听了,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的胆小,怎么不打?你们支那人就是没有骨气,要是我们日本人,宁死也不会受侮辱的!你们民族和我们民族相差这么大,还要反抗我们,不是找死吗?”

服部又说了一大通中国必须日本来统治的道理。

那时候傅家爹爹盘腿坐在床上,一双布鞋在床前,那鞋子是傅家姆妈为他做的,圆口,青帮,帮子是千层布糊起来的,底子是千针万线纳成。服部站在床前,看着傅家爹爹。见傅家爹爹眼睛里不服气,他声音更大了:“你们支那人,天生是劣等民族!你看你穿的鞋,什么东西啊?这样丑陋,还人人都在穿。就凭这个,你们就没有资格跟我们对抗!”

服部平时跟傅家爹爹打交道,感到这老汉的不卑不亢,早在心里有耿介,今天借着机会,他要把这老头的傲慢彻底打下去!他将一只鞋子用脚挑起,对着大门,“嗖”一下踢到街上,顺势加一脚将另一只鞋子也踢向门外的空中。

锅炉烧过头了。烧过头的锅炉只有爆炸!

狗日的,傅天鹏在此!

说时迟那时快,傅家爹爹一声暴喝,狮子一样从床上腾到地上,抢前一步抓住服部的衣领。服部挣了两下,那手像铁一样,竟叫他丝毫不能动弹!

面对的是一双怒不可遏的眼睛。中国人的眼睛,眼睛里有火星喷出。

武士道的服部,想用脚去蹬傅家爹爹,同样是领子上那只手,叫他腿也抬不起。

也就一秒钟,“嘿!”短促的一声,傅家爹爹的右手朝服部胸口忤了一下。那东洋武士捂着胸,跌跌撞撞望后倒退七八步,“嗵”一声撞在墙上,无力地顺着墙坐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傅家爹爹,却是说不出话来。

邻居都知道傅家打了日本人,围着大门,没有一个敢进来。眼看那日本兵坐在墙角里,只是喘气,不能动弹,傅家爹爹坐在床上,怒目圆睁。

总过了半个小时,服部挣扎着站了起来,对傅家爹爹伸出大拇指说:“好,好!”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傅家爹爹兀自坐着生气。有人说:“爹爹闯祸了。日本人回去必定搬兵来。快跑吧!”

傅家爹爹说:“我跑哪里去!来了就跟他们拼!”

“你拼得过啊?”那人说:“他们有枪,你一个人挡得住他们吗?”

一个老人说:“都莫说闲话了,日本人来了就来不及了。各人拿点钱出来,给傅爹爹拿了走路!”说着,他叫儿子拿五块钱来!

街坊你一元,我五角,总共凑了二十几块钱。傅家爹爹拿着这钱,什么都没带,连门都顾不上锁,被街坊们推着离开了家。

他要到衡阳去,找自己的儿子和老伴。

日本兵是夜里来的。明晃晃的刺刀,雪亮的电棒,使一条小街充满恐怖。他们冲进傅家,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烂了。他们还要放火,是一个军官嘀咕了几句,才没有点燃。

傅家爹爹独自留下来守家,终于什么也没守住。

十六 地狱中四 孤苦兄妹八 儿女情真八 儿女情真十 逃亡与驿站十五 蹉跎衡阳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四 苏醒二十 大罢工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七 远征军三 燃烧的京汉路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七 炼狱九 地下英雄十六 地狱中四 孤苦兄妹十五 蹉跎衡阳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一 国难来了十五 蹉跎衡阳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二十 大罢工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 逃亡与驿站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三 燃烧的京汉路一 烽火阳夏十五 蹉跎衡阳二十 大罢工十 逃亡与驿站十五 蹉跎衡阳十四 苏醒四 孤苦兄妹七 炼狱十四 苏醒二十 大罢工十五 蹉跎衡阳十四 苏醒十五 蹉跎衡阳四 孤苦兄妹一 烽火阳夏十二 别矣,武汉二十 大罢工七 炼狱十四 苏醒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七 远征军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四 孤苦兄妹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 逃亡与驿站三 燃烧的京汉路四 孤苦兄妹十 逃亡与驿站四 孤苦兄妹八 儿女情真五 北伐壮歌十四 苏醒四 孤苦兄妹六 白色恐怖一 烽火阳夏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九 地下英雄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一 国难来了六 白色恐怖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四 苏醒十五 蹉跎衡阳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一 国难来了一 烽火阳夏十一 国难来了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二十 大罢工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三 燃烧的京汉路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一 烽火阳夏六 白色恐怖九 地下英雄十 逃亡与驿站十二 别矣,武汉十六 地狱中十五 蹉跎衡阳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十六 地狱中八 儿女情真十 逃亡与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