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苏醒

卢沟桥的炮声,震动了全中国,远在江南山野小镇的万德玲,被炮声震醒了。

有几年时间,她过得很安逸。

这里几乎与世隔绝,朴实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生生息息,与大自然和谐相处。

所有人都叫她福生妈,后来,她又生了个女儿,起名枣花,就又有人叫她枣花娘。往日的万德玲消失了。经历过惊涛骇浪、出生入死的女战士,在江南这个不知名的小镇里,静静度着她的人生。

如果不是日本军队打进来,万德玲可能真的不存在了。

1937年,从报纸上发出的声音,将德玲惊醒。

组织原来一直在战斗!红军没有被消灭,他们从南方打到陕北,在那片高原上建立了新的根据地。一些久违的名字在报纸上出现,朱德,毛**,周恩来,他们全都健康地活着!在很远的地方,领导着那支永不言败的军队顽强战斗。如今,红军改编为两支部队,江南部队叫新四军。

几乎被扑灭的火焰,在这广阔的国土上,分散成万点星火,如今又渐渐集聚,将要形成新的火焰!

新消息不断在报纸上出现。

淞沪抗战,南京大屠杀!国共再度合作,一致抗日,接着是释放政治犯。

丈夫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对于德玲的过去,陈子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妻子,是两个孩子的妈,这就够了。他知道妻子有些文化,从来没有去细想它。一个女人而已。女人的天职,就是伺候丈夫,为丈夫生一个比一个结实的孩子。除此之外,女人还能要什么呢?

天亮了。陈子敬伸伸懒腰,睁开眼,红红的晨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把屋里映得亮堂堂。砖铺的地上,散乱地堆着枣花的裤子和褂子,这孩子睡觉一向不老实,常常把被子上搭着的衣服蹬一地。

另一个小床上,福生的被子平平展展,显示着和妹妹的不同。

陈子敬去推妻子:“福生娘,福生娘!”

德玲睁开眼,看了看窗子说:“还早哩,叫什么呀?”昨晚她又是很晚没睡着,半夜起来几次,看着丈夫睡得那样死,不由得气愤了一阵。这些陈子敬都不知。换了个称呼,还是去推她:“枣花娘,起来呀,该做早饭了!”以往都是德玲做早饭,可是今天她忽然生气地说:“你就不能做吗?”陈子敬吃了一惊,看着德玲。这是怎么啦?今天陈子敬要去远处进货,以往这个时候,妻子早就起来了,做好早饭,给他准备好衣服、袋子等等,等他出门。

陈子敬没有和妻子较劲,自己起来去灶边,点燃火,将水米下锅。陈子敬做饭是把好手,很快,饭就香了。

德玲睡在床上,听见丈夫走来走去的忙活,心里也有点愧疚。这几年,她已经习惯了做饭洗衣服,今天突然对丈夫发态度,他一定不知所措的。

她很快穿起衣服,走到儿子床边,叫着:“福生,福生!”儿子哼了一声,再叫,儿子睁开眼,憨憨地叫了声“娘!”福生这孩子,天生厚朴,小小年纪,天天跟在娘前后。娘做事,他就在一边帮忙。娘拣菜,他也用小手去将菜根上的泥土摔掉,娘去河边洗衣服,他为娘拿着棒槌。福生走路脚很重,德玲走在前面,听见后面福生咚咚的脚步声,心里总要泛起疼爱的波浪。这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啊!

看儿子娇憨的样子,德玲止不住去儿子脸上,亲了一口。

那边的枣花已经醒了。“娘,也来亲亲我!”枣花小哥哥两岁,平时都跟着哥哥玩,哥说东,她不往西,有时在晚上,兄妹俩在油灯照不到的地方躲猫,枣花一下子看不见哥,就哭起来。娘要是抱了哥哥,她看见,非要娘抱她不可。现在枣花又吃醋了。

德玲笑起来,走到女儿床前说:“你莫学哥,他是懒虫!”

枣花说:“懒虫你还亲他呀!”德玲说:“没有呀,哪个亲了他的啊?”福生也说:“就是没有,娘只给我盖了盖被子啊!”

枣花说不过哥,看看又要哭了!

德玲哈哈大笑,一把将女儿连被子抱在怀里:“好了好了,我的乖女儿,娘现在就亲你!”说着在女儿脸上啜了一口,枣花破涕为笑。那边,陈子敬大声说道:“饭熟了啊!哪个不起来,当心吃不上饭啊!”

两个孩子立刻争先恐后穿衣服,小枣花一慌,将袖子穿错,急得叫娘:“娘,娘,快帮我!”福生看了,赶紧跑过来,帮妹妹把袖子脱掉,重新穿好。

德玲看得心里一动。儿子,真的是厚道啊!

吃过饭,陈子敬用一根棍子挑起一卷麻袋,对儿子说了个:“我走了,在家听你娘的话啊!”福生说:“爹,早点回来啊!”给爹把门打开,看着爹走出去,他又到路上,朝着爹走的方向看了一阵。

德玲收拾着碗筷,想着心思。

我还是战士吗?德玲暗暗问自己。不敢回答。

流落到这里,被丈夫收留,过上了安逸的生活,对儿女的疼爱渐渐占据了她整个的胸腔。往往梦醒,看着那样宁静的夜空,听着孩子匀称的呼吸,一时真不知哪是梦,哪是现实。

组织又在大地上传出了声音,那声音像春雷,在德玲心里引起轰鸣。不眠的夜里,德玲感到自己的热血在沸腾,一种沉睡多年的向往又在心里复活。无数面孔在她眼前浮动,董先生,向先生,邵先生,肖老师,石大姐,张飞,那么多优秀的同志牺牲了,那么多同志还活着!日本鬼子打进了中国,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德玲隐隐感觉到,一个新的时代刚刚在华夏大地上开始,这个时代需要千千万万的人去奋斗。她,万德玲,一个组织培养多年的战士,该不该在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小镇沉睡?

传来消息,日本人离这里已经不远,占领了一些县城。

邮局的墙上,多了些小报,几乎天天有新消息。到处建立了游击队。不知道什么来头,不知道是什么党派,有的部队长连姓名都没有,张司令,李团长,就算交代了。

德玲天天去看报。知道新四军到了离这不远的地方。

那天,忽然发现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名,开始她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

“新编第四军挺进支队长某某,参谋长某某,政治部主任……”

德玲在这个名字面前楞住了。说惊雷在平地炸起,也不足以形容德玲当时的感觉。

他怎么会活在人间?是不是梦幻啊?德玲又将那篇报道仔细看了一遍,确确实实写着:政治部主任肖笛峰。

绝对不可能是同名同姓,这样的名字很难重叠。何况,地位正符合身份,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一定是肖老师。那个带领自己走上革命道路的青年教师,那个和自己生死与共的亲人,那个忠诚无比、在最后一刻还记得掩护妻子的大丈夫。好多年了,都以为他已经英勇牺牲,没想到今天他又出现在视线里。

那么说他牺牲是误传。释放政治犯,他自由了?

德玲忽然感到一阵惶惑,肖老师还活着,而自己呢,已经和别人成了家,养了孩子。要是见了面,对他说什么呀?他会责怪自己吗?一时心里乱纷纷的,脑子一阵阵晕眩。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肖老师还活着,就是好消息。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想到他,心里刀扎一般,恨不得和他共赴九泉!如今他竟然奇迹般地活在人间,该高兴才对呀!德玲的心,时而高兴,时而内疚,只想放开步子,跑到什么地方去大喊一阵,跑到筋疲力尽,将最后一丝气力也耗尽。肖老师活着!真好啊,老天,你是有眼睛的!

德玲的心狂了,整个沉浸在对肖老师的思念之中。

整夜整夜地想着,几次下决心,又几次放弃。

孩子。天大的问题。我不在,福生怎么办?枣花呢?

那天,陈子敬夜里不回,德玲对女儿说:“枣花,你爹今晚不回,你跟我睡吧。”

枣花说:“好咧。哥,你一个人睡吧,娘叫我和她睡哩。”

德玲说:“哥哥也和我们一起睡。”福生笑了,立刻爬到德玲床上来。

枣花很快也上了床。一边说:“娘,哥睡那头吗?”

德玲说:“不,我们三个睡一头。”

福生得意了:“娘,我不挨着枣花,她夜里说梦话。”

枣花说:“你才说梦话哩。”

娘三个说说笑笑,德玲吹灭灯,上床。两个孩子都依偎着她,将脸埋在她身体上。

夜漆黑,德玲在枣花脸上亲着,枣花毫无知觉。又回身,亲着福生的脸。孩子啊,你们是娘的心头肉!要是有一天,娘不在了,你们会多么难过啊!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德玲千头万绪。石大姐估计已经不在了,可是她那双眼睛,此刻正看着自己!机关的厨子,保姆,送她走的时候,真情显露,“那一天,我们要在黄浦江边聚会!”厨子豪气的话。他还活着吗?那样残酷的斗争!张飞,春花,老刘,多少同志,多么顽强的队伍!肖老师被捕,受了多少酷刑,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样多的同志,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无论生死,他们都怀着远大的目标。可是我呢?我不是逃兵。是环境造成这一切。如今环境变了,我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吗?德玲反复考虑,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找肖老师去!返回自己的队伍。个人的事,无所谓,该怎么,就怎么吧!

德玲偷空,给陈子敬写了一封信。

“陈兄,”考虑很久,给了这样一个称呼。非常时期,一旦离开,谁也不知道结果怎样,这一别,说不定就是阴阳两界!陈子敬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她,给了她遮风避雨的港湾,这是她不能忘记的。这个温厚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勤勤恳恳经营着这个小家庭。他没有错。只是我,不是合适的对象。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感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孩子交给你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知道,孩子是我的心头肉,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丢下他们的。拜托你了,我会永远感激你的。孩子长大也会感激你!不要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要问我去做什么,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我的命运,绝对不能逃避的命运!愿你保重身体。如果可能,为孩子找个妈,我在远方也会为你们祈福!”写好这封信,就像母亲生下一个难产儿,有一种解脱感。她把这封信藏在柜子的夹层里,准备在离家的时候放在枕头下边。

那天,借着福生生日,给福生和枣花都照了相,德玲将照片贴身藏了。

一切准备好了,只等着上路。去那里要走好多天。带一点钱,带几件换洗衣服,其余的都不需要了。

这些天,德玲总把两个孩子揽在面前,亲不够,抚摸不够,福生似乎觉察到什么,问:“娘,你怎么眼睛是红的啊?”德玲说:“风大呀,风把娘的眼睛吹红了。”福生便笨笨地跑去关门。德玲看着儿子幼稚的身影,眼泪真的流下来了。

预定的日子到了。陈子敬不在,德玲把两个孩子领到隔壁汪婆家,对汪婆说:“那边村子里有个客户的款子要收,我去一下,孩子麻烦您管管。”汪婆高兴地答应了。

德玲对福生说:“带着妹妹好好玩啊!凡事让着妹妹,她小不懂事,你是好孩子!”福生懂事地嗯了一声,对她说:“娘,你要早回啊!”就像是知道什么似的,眼睛一直看着娘,也不说话。

德玲心如刀割,赶紧转身走了。到转弯处回头,儿子还牵着妹妹在呆呆地望着娘哩!看娘回身,福生又叫了声:“娘,早些回啊!”

可怜的孩子,娘是一去不回了啊!德玲吞下眼泪,狠着心往前走,走到镇外,四下无人,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德玲挽着个小包袱,一副农妇打扮,朝着那个方向,一路走,一路打听,走了很多天,看到了一个较大的庄子。打谷场上,一些穿灰军服的士兵在操练。

这是不是新四军呢?她拿不准。新四军军服她没见过,可不能弄错了。

路边有农舍,德玲走进一家,向一个大娘讨水喝。喝着水,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大娘,庄子里住的什么部队?大娘立即说,新四军。又补充一句,李司令的队伍。德玲心里有了底。谢了大娘出来,便向村口的岗哨走去。

站岗的士兵只有十七八岁,稚气的圆脸,看着德玲,眼睛里却不乏警惕。德玲说自己是来找丈夫的,丈夫跟一个朋友去投新四军,好久没有消息。马上问士兵,你们是不是新四军?

士兵毫不犹豫地说,那还有假!举起胳膊说,看我们的臂章!臂章上,一个冲锋的士兵,端着刺刀,两个醒目的大字:抗敌。

士兵还在问德玲,知不知道丈夫在哪一部分?德玲却无心回答。没有疑问了,她找到了新四军。肖老师,失散多年的亲人,就在这支部队里。他对士兵说,要找他的上级,有重要的事情。士兵奇怪地打量着她,这个尘垢满面的农妇,有什么重要事情?但是他还是朝庄里喊了一声,走过来一个高个干部,挎着短枪,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德玲说要找官长,干部说我就是。听说德玲有重要事,干部便带着她进了村,到一间小屋里。

屋里先有两个人,都穿着军服,德玲走进去,还没落座,止不住激动,叫了声“同志!”几个军人都愣住了。一个人问她,谁是你的同志?德玲直截了当地说:“我找你们这里一个叫肖笛峰的人。”坐在板凳上的两人都站起来,一个人说:“你,你怎么认识他?”。高个军人摆摆手,问,肖笛峰是你什么人?德玲说,你带我去见他,他知道我。高个军人“哦”了一声,和那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说你们都在这呆会。转身出去。

不一会,高个军人进来,叫德玲跟他走。

德玲跟着到了一间大屋,里面有几个军官,一个年龄四十多的对德玲说,我是李司令,这两个,都是领导。说吧,你是什么人?

德玲说,我认识肖笛峰。我要见他。李司令说,肖主任不在。你跟肖主任什么关系?

德玲说:“我和他一起共过事。”

“哦?”李司令说:“共什么事?”

德玲**地说:“肖笛峰介绍我加入的共产党。”

旁边一个军官霍然站起:“啊!你慢慢说。”这军官约有三十多岁,四方脸,大眼睛,很精神,他走到德玲身边,递给她一杯开水。李司令说,这是我们黄参谋长,肖主任不在,党的事,你可以跟他说。

德玲喝了一口水,简略介绍了自己的经历,从大革命,到上海地下党,到如何因为组织失散而流浪,如何在山乡小镇做一个主妇。没谈完,眼泪已经漫出眼眶,滴在地上。

几个人都被深深震动了!李司令激动地说:“苏同志,你吃苦了!这么多年,你孤身一人,一直对党忠心耿耿!”停了停,他又说:“不过你是老同志了,应该知道,这一切都要得到证实。”

德玲说你们让肖主任来,他一来,什么都清楚了。

几个人一愣,互相看了一眼。李司令叫把德玲带到旁边小屋休息。德玲在小屋坐了会,很快又叫她过去。

德玲坚定地看着李司令,诚恳地说:“我在武汉的事,肖主任一定能证实,上海的情况,我相信一些领导人还在,他们能证实。至于离开组织之后,我请求组织派人调查。我是清白的。”

李司令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德玲说:“你讲述的一些情况,如果没有真实的斗争经历,是讲不出来的。我个人基本相信。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们办事得按程序来,至少在短时间内,没有法子取得证明。现在是战争时期啊!”

德玲说:“肖主任可以证明啊!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和他见面呢?”

李司令看着德玲,缓缓地说:“告诉你吧,肖主任牺牲了。”

啊,如同一颗炸雷响在头顶,肖老师牺牲了!千里迢迢来这里,肖老师是她一路上的灯,顷刻之间,这盏灯就熄灭了。德玲几乎站立不住。一丝念头在脑海里闪现,或许是误会?过去,也曾以为肖老师牺牲,那样阴森的魔窟,进去的人都牺牲了。可是他却活出来了。这次会不会又是误会呢?

黄参谋长明确告诉她,肖主任确确实实牺牲了,他亲手安葬的。

德玲无力地坐在板凳上。

黄参谋长对她讲了肖老师牺牲的经过。

肖老师不是牺牲在战场上。他去一个部队文工团检查工作,刚好文工团排演节目,是一个活报剧,内容是惩治汉奸的。肖老师和几个领导坐在跟前观看。

剧中有一个场景,士兵将汉奸押到一边枪毙。士兵用的枪是临时从部队借来的。演员举着枪,对那个“汉奸”吼一声:“我代表人民,处决你这个卖国贼!”然后扣动扳机,“汉奸”倒下,剧就结束了。

谁也没有料到那支枪里有一颗子弹没有退出来!

这是一个新兵的枪。他以为枪里没有子弹了,交给剧团,枪一大堆,也没有人逐一检查,就那样交给演员。

那演员按照布置,对着“汉奸”的后脑勺一扣扳机,“砰!”巨大的一声,枪**出子弹!瞬间,“汉奸”**迸裂!子弹穿过脑袋,射在对面的石头墙上,反弹过来,打在肖老师鼻梁上,又一反弹,将另一个领导的大腿击伤。

人们只顾去看那个“汉奸”,没成想肖老师已经不声不响地躺到了地上!

有人大声喊着“肖主任受伤了!”卫生员赶紧过来,他已经双目紧闭,失去知觉。人们迅速将他送医院,就在路上,他停止了呼吸。

德玲心里阵阵发痛,一个英雄的男子,那样的惊涛骇浪都平安度过,却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事故中失去生命。

德玲抬起头,看着李司令说:“我希望能早点参加工作。”

李司令说:“我们这里紧临敌占区,各种势力的渗透很厉害,不得不提高警惕。我们考虑了一下,最好请你暂时离开这里,等情况明朗了再来。我们给你一笔路费。”

德玲一听就急了,她站起来,大声说:“不!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好不容易找到组织,绝不离开!”

黄参谋长看着她,没出声。德玲对他说:“我可以做一个普通士兵,无论干什么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离开组织!”

屋里的几个人都不做声。良久,黄参谋长说:“假如你一定要留着,可能要受委屈的!”德玲问什么委屈?黄参谋长说:“在彻底查清你的事情之前,不能恢复你的党籍,不能担任任何职务,只能做普通工作,而且还要对你实行监视。你能接受这些吗?”

德玲不加考虑地说:“这有什么!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一切考验。”

很快就决定了,德玲到部队文工团去,没有任何职务。一会,文工团长来了,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姓蔡,参谋长把他叫到隔壁,谈了一阵,蔡团长带着德玲,去了文工团驻地。

团里有不少女同志,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姑娘,几个姑娘带着德玲,领了一套军装,穿起来,对着镜子一照,还真有点英姿飒爽。一个姑娘高兴地笑着说:“呵呵苏佳同志,美女啊!”

这姑娘叫李芳,是附近农村的姑娘,喜欢唱歌,部队到这里,她要求参军,就到了文工团。她对德玲很热情,领德玲去宿舍,张罗生活用品,直到德玲安置好才走。

蔡团长和德玲谈话,告诉她,团里为她成立了一个三人小组,德玲的一切要听从小组的安排。都是女性,一个叫袁静,一个叫吴月华,另一个就是李芳。

当时都见了面,德玲感到大家对自己还是欢迎的,气氛很友好。“我们都佩服你的经历,”蔡团长说:“但是组织纪律我们必须服从,相信你是理解这一切的。”

当天晚上,德玲和这三个人宿在一起。

德玲做了一个新兵。

“立正——”一声口令,所有人都“啪”的一声挺立。向右转,跑步,长长的队伍,穿过早晨宁静的村庄,沿着那条车路向前跑去。

远远的田埂上,警卫连的士兵,也在跑步,不同的是,他们是持枪的。

警卫连和文工团,都是司令部直辖的单位,另外还有一个连的战斗部队,也一起,负责保卫司令部。总有三百多人,一起行动。

早饭后学习。由政治教员念文件或者报纸,讲抗战要义,讲军人守则。战斗部队的士兵,在操场上刺杀,瞄准,练习进攻与防守。文工团就排练节目。

德玲没有具体任务,她为演员们清理衣物,搬道具,写海报。这些小事,真要一件件做好,也需要功夫。

“苏佳,搬两条凳子来!”有人喊。德玲马上过去,将凳子放在指定地方。

“苏佳大姐,”这是李芳在喊:“麻烦你帮我把绳子的那头牵着。”她手里拿着一根绳子,正往墙上一颗钉子上拴。德玲等她拴好,马上将这一头麻利地拴在另一面墙上,绳子上挂上一块床单,就是幕布。德玲做这一切,既麻利,又稳妥,李芳夸耀地说:“苏佳,你怎么这样能干哪?”

晚饭后,在一个打谷场上,点起几盏马灯,还没开演,孩子们已经来了一大帮,叽叽喳喳的,像小鸟一样,绕着场子飞跑。

乐队的同志,将各式各样的乐器都搬到打谷场上,调着音。孩子们乐得什么似的,看着那些古怪的东西,胆大的,将手试探的伸出去,想摸一摸二胡,或者笛子下面垂挂的红穗,也有用小手在鼓上拍着。乐队的人,虎起脸说:“看摸坏了!”那孩子便吃惊的缩回手去,引起一阵哄笑。

部队来了。一队队,肩着枪,雄赳赳喊着口令,走进场子,就地坐下,齐刷刷一条线。老乡们围在外面,扶老携幼,笑着,看着台上。

台子是土堆的,栽两根树桩,拉一根绳子,挂上几条床单,就是幕布。

锣鼓震响起来,间杂着喇叭的声音,幕布被徐徐拉开,几十个文工团员,昂扬地站在台上,整齐的军装,嘹亮的歌喉,一起唱起《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唱到最后,下面的部队一起和起来,老乡中也有会唱的,都跟着大声唱。

合唱之后,是舞蹈。曲子是《大刀进行曲》,刀光闪闪,步履整齐,很是带劲。

拉二胡的专业水平很高,他拉了个独奏“四季美人”,曲调悠长委婉,老乡们对这曲子耳熟能详,也跟着哼。

最多的还是唱。组织很好,台上表演的空隙,台下的部队之间就拉歌。你唱个《八百壮士》,我就唱《五月的鲜花》,也有唱古曲《怒发冲冠》的,也有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虽然嗓子一般,但是气势不凡。最后,全体演员一起上台,高唱《国际歌》,雄壮的歌声,冲破夜的沉寂,传得很远很远。

散场了,老乡们到处吆喝着孩子,纷纷离去。德玲赶紧和同志们收拾场子。主要用草绳,能捆扎的都捆扎好,抢着扛,很快,这里就没有演出的痕迹了。

夜里来了命令,今晚不许脱衣服睡觉。

半夜时分,有人轻轻推着德玲:“苏佳,苏佳,快起来!”是李芳。德玲睁开眼,看见屋子的角落里亮着一盏小油灯,很暗,同屋的都站在地上。德玲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打好背包,将自己的东西背上,外面,已经有微微的脚步声了。

女兵们走出门,黑暗的巷子里,看得见隐隐约约的人影,偶尔,看见枪刺闪光。部队正悄悄地,却是不停顿地走向村外。夜雾,带着潮气包围着夜行人,德玲的头发上有了水珠,冷冰冰的流下来,流到脸上。李芳紧跟在她身后,吴月华在左边,袁静在右边,隔一会,就有一个人轻轻叫声:“苏佳”到德玲答应了才不叫。

德玲猛然意识到自己正被“三人小组”监视着,不禁哭笑不得。

队伍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在一个小村庄停下来,三百多人,悄无声息,先在村庄周围布下岗哨,封锁消息,大队进村,各自找好房子,悄悄住下来。

天亮后,侦察员回来报告,昨天下半夜,日本兵一千多人,从六十里外的县城长驱直入,包围了司令部住过的村庄。扑了个空,敌人很生气,抓了几个农民审问,得知部队在半夜转移,敌人放火将司令部住过的农民房子烧了。

德玲听了,出了一身冷汗。敌我斗争的形势真是严峻啊!昨晚要是不转移,后果不堪设想。

天渐渐黑了,队伍悄悄集结起来,向村外移动。

德玲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是演出服装,其他人也都拿着东西。走出几里路,命令来了,叫文工团离开战斗部队,去一个村子宿营。到了才知道,司令部早已进了村。

约一个多小时后,从战斗部队走的方向,传来了激烈的枪声,间或有“轰轰,”手**爆炸的声音。原来战斗部队去摸敌人的炮楼去了。

袁静站在窗口,向夜的远方眺望。听了会,她皱起眉头说:“糟糕,怕是不顺利呀!”

李芳悄悄告诉德玲,袁静的一个相好就在警卫连里,今晚参加战斗去了,她是在担心。

部队的武器装备很差,步枪都是老套筒,汉阳造,机枪很少,子弹也少,至于炮,一门都没有,不少战士背着大刀。这样的装备,要进攻敌人的炮楼,基本上不可能。一般都是联系好内线,里应外合,部队悄悄接近炮楼,砸开大门往里猛冲,近战肉搏,夺取胜利。

今晚的枪声响了这么久,看来是遇到麻烦了。那炮楼坚固得很,一旦偷袭不成,就要付出代价。

所有人都从屋子里出来了,看着远方的天空,那里隐隐有火光闪烁。不久,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德玲和李芳回到屋里。几个人,都不做声,心里惦记着自己的战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人声,几个人本来就是和衣躺着,听见声音都起来了。出门去,看见很多人都聚集在司令部驻扎的院子那里,德玲跟过去,看见一些撤下来的战士,互相搀扶着,十几副担架,抬着伤员,有的在痛苦地**着。卫生队全体人员都起来了,集中到司令部,在屋子里点起马灯,赶紧给伤员做手术。

黄参谋长走到外面,对着黑糊糊的人们说:“都回去休息吧,还有任务!”人群慢慢散去,文工团的人还是守在外面院子里不肯离开。黄参谋长也没有赶他们。

看着一个个伤员抬进去,好长时间才出来一个,如果呼吸平稳了,那就是手术成功,抬的人都舒坦地说着话。

也有人一会就抬出来了,那是牺牲的战友。

手术台上,一共牺牲了四个人。还有一些人牺牲在炮楼下,部队将他们撤下来,抬到一个树林里,挖坑埋葬了。

大家在院子里,小声说着话,有人把自己的香烟拿出来,分给大家抽。几乎所有人都点了烟,连李芳也抽了一支。她问德玲要不要?德玲摇摇头。

拂晓时分,手术全部做完,部队立即转移。通讯员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叫着人,一会就集合完毕。抬着伤员,不声不响地赶路,往山的深处走。

袁静的那个相好没有回来。他已经长眠在不知名的土坑里了!袁静的脸上挂着泪痕,紧紧跟着德玲,一步也不拉。

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停下来,照例封锁消息,派出岗哨,各单位进屋子休息。

昨晚是吃了敌人的亏。本来和一个伪军的小队长约好了,部队在半夜时候到达,小队长和几个决心反正的士兵摸掉日本兵岗哨,放下吊桥,部队就往里冲,近战消灭敌人。但是不知道什么地方走漏了消息,日本人不声不响地采取了措施。先将反正的伪军抓了起来,等部队到达,日本人发出约定的暗号,部队刚冲过吊桥,机枪响了,不少战士倒在血泊中。组织了几次强攻,自然是败下来。

那些反正的伪军士兵,不用说也牺牲了。

敌我相峙,互相虎视眈眈,稍一不慎,就是战士的生命!

德玲理解了部队对新来人员的审慎。

有一天,司令部驻扎在一个稍大的村庄里,下午,德玲发现,司令部的警戒加强了,村里村外到处放了流动哨,十字路口,放了双岗。

一会,一队骑马的人进了村,一匹骡子,驮着一个女子,全身戎装,挎着枪,大约四十年纪,眼睛很亮,扫视着人们。司令、参谋长都迎接出来,那女子飞身下马,将缰绳一扬,扔给身后的警卫员,快步走过来。

瞬间,德玲看见了,这人是祁大姐!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吗?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有个知情人出现,现在真的出现了,而且是自己过去的上级!

德玲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叫着:“祁大姐!祁大姐!”

人们全都楞住了。几个警卫想拦住德玲,但是祁大姐已经听到了。她朝德玲看了看,马上用那么大的声音喊道:“苏佳!是你呀!”她快步过来,拉着德玲的手,紧紧握住,用力摇了摇,放开,又看了看德玲,终于伸出双臂,将德玲紧紧抱住!

热泪从德玲眼里流出,将祁大姐的肩头染湿。祁大姐呵呵笑着:“苏佳,你这是怎么啦?不兴哭的!”德玲不好意思地擦去眼泪,看着祁大姐,笑了。

黄参谋长走过来,向祁大姐行了个礼说:“首长,请进屋吧?”

祁大姐说:“好!”转身对德玲说:“你也来!”一群人进到司令部的屋子里,警卫战士请每个人坐下,也给德玲一张凳子。

祁大姐看着司令员和参谋长,干练地说:“先用一点时间,把这件事情搞清楚。这个苏佳,是我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部下,很优秀的同志!后来组织被敌人破坏,失去了联系。近况我不清楚。苏佳,你把你的情况向我,也向司令员汇报一下!”

德玲就把她早已说过多次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祁大姐听了,说:“苏佳确实是肖笛峰同志的妻子!当年在武汉,一直坚持地下交通站的工作。肖笛峰被捕,苏佳到上海找党,分配在我这一口。这段历史没有问题。那么就是离开组织之后这段历史,没有证明是吗?”

所有人都点头。

祁大姐说:“这个不是很难嘛!你们派个人,去她说的地方秘密调查一下就行了。”

司令员略有愧色地说:“是这样打算的,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去。”

祁大姐说:“这个不是理由吧?你们是觉得反正她在工作,迟一天早一天搞清楚没有关系是吗?同志,我们要对同志的政治生命负责啊!”

黄参谋长立即表示,马上派人去。祁大姐才没有再说什么。

祁大姐只在这里呆了一天。临走她把德玲叫去说:“苏佳,你的情况这里领导已经告诉我了。你不错!身受委屈,无怨无悔,一心为组织工作。我们这些人,就该这样。个人无论有什么委屈,都要放在脑后,只有党的事业是第一!”

她又谈到了肖老师,嗟叹不已:“这样的好同志,没有牺牲在敌人监狱里,却在一次事故中牺牲,真的可惜!”又嘱咐德玲不要过于悲伤。“你也经历不少了,多少好同志在我们前头牺牲了!我们只有把对他们的怀念转化为工作的动力,才对得起他们!”

祁大姐走后,司令部派了一个干练的同志,化装成跑单帮的,背上钱袋子出发了。足足一个多月后他才回,破衣烂衫,钱袋子也被土匪抢去,他只有讨饭回来。可见调查确实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摸到了那个小镇,从居民口里核实了德玲的情况,他甚至看见了陈子敬,还是开着小药店,带着两个孩子。

他悄悄对德玲说:“苏佳同志,我看见你的孩子了。都还健康,在门前玩耍哩!”

从当天起,恢复了德玲党籍。“三人小组”自然也不存在了。

风餐雨宿的游击生活,德玲得了关节炎,两只膝盖一到阴天就疼。

敌人的“扫荡”又来了。

兵力紧张,只派了一个班的战士跟着文工团行动。全团二十几个人,加上战士,走起来也是长长一溜。

一天走六十里路,这本来不算什么,可是德玲的腿是得过关节炎的,走了两天,膝盖疼起来了,不能走快,只得掉队。

德玲提出,要大家先走,把预定宿营地告诉她。

看着战友们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山后面。她慢慢站起来,柱着那根棍子向前走。

走到天黑,离预定的村庄还有十多里,德玲实在走不动了,在一个村口歇会。一个好心的大爷过来,问她到哪里去?德玲说去投奔亲戚,还有十里。那大爷说,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如找个人家借住一夜吧?有一刻德玲的确动了心。这个时候,有个睡觉的地方,喝口热汤,是多么美妙的享受!但是猛然想起同志们,不禁为刚才的想法羞愧。大爷看她坚决要走,找了根浸油的火把给她,说夜里点着,一来照路,二来驱赶野物。

德玲举着火把,一个人踽踽独行,走了一会,想到火把可能招来敌人,便毅然熄灭了,就在黑暗中走。村庄都休息了,黑黝黝的竹林里,惊起的鸟儿叫着,偶尔有狗跑过来,朝着她狂叫,但是不敢拢来。

夜,真静啊,这样恬静的乡村之夜,要是在和平时期,有个伴同行,该是很叫人心旷神怡的?可现在是战争时期,敌人说不定潜伏在什么地方!这样想着,碰到村庄,就尽量绕过去。星星已经出满天空,银灿灿的,映得地上到处灰蒙蒙的。德玲借着星光判断方向,顽强地朝着前方走。

终于到了。村口有座不大的土地庙,走近庙,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是苏佳吗?”啊,是蔡团长!

袁静跑过来,一把抱住德玲说:“苏佳,你吃苦了!”德玲呵呵笑着说:“没什么苦呀,我还担心你们哩,怕你们碰到鬼子。”

吴月华说:“我们确实碰到鬼子了!多亏李班长机警,早早叫我们躲进树林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一路相拥着进村。灶上还留着热饭,锅里热着水,德玲吃了一碗红薯,喝了开水,洗了脚,躺在被窝里,觉得有生以来,没有这样舒适过!

蔡团长到德玲这里来,真挚地对德玲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离开部队,可是眼前这样的形势,不离开不行了。我为你找了个可靠的人家。你在那里养伤,等反扫荡结束,我们来接你归队!”

大家来跟德玲告别。德玲强笑着对大家说:“你们保重啊,等赶跑了敌人,我们再到一起聚餐!”袁静走近来,抱着德玲的头,沉默了一会才走。

一小队身穿军装的人行进在曲曲绕绕的山路上,到处盛开着油菜花,远看去,他们像是在花海里漫游。

这队人马不停步地走,翻过高岗,绕过堰塘,很快来到一个小山村的村口。

这是一个典型的封闭性小山村。古朴的茅草屋,幽静的黄泥路,黄狗和黑狗竖起警惕的耳朵,朝着来人狂吠着。主人出来了,歉意地向着陌生的客人笑笑,领走自己的狗。

“老乡,请问一声,”军官客气地问道:“张秀芝家在哪里?”

后者疑惑地看了看军官,有些胆怯地说:“那头哩!”指了指,畏畏缩缩地赶紧进屋。

军官大踏步向“那头”奔去,到一个黄泥垒的小院落前,他停下脚,打量了一下,忽然放开嗓子喊道:“苏佳,苏佳!”

院门一下子开了,德玲从里面探出身来。“参谋长!”她惊喜地叫着,几步下了台阶,一把握住了参谋长的手。

两个多日不见的战友,紧紧地握着手。战士们笑看着他们。

德玲叫大家进屋。主人夫妇俩,都是山乡农民,憨厚朴实,看见这么多自己的军队,笑从心里来,赶紧去灶下烧水做饭。

黄参谋长大声对主人说:“老乡,你掩护了我们的同志,谢谢你啊!你为抗战做了贡献!”又说:“今天晚上我们要在这里住一宿。饭钱要给你的!”

张秀芝,黑红脸盘,一口洁白的牙齿,张开口说:“同志说哪里话,你们是接都接不到的贵客,说什么饭钱呢?”

吃过饭,战士们抱来稻草铺在屋子里,主人嘱咐:“铺厚些啊!”一捆又一捆地提来稻草,把个厢屋里铺起两尺高。战士们打开铺盖摊在稻草上,紧挨着躺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了。

黄参谋长和德玲在一间小屋里说话。这么多天,德玲就是住在这屋里。

夜幕已经在窗外拉起,从窗子里望出去,幽蓝的天空,星星悄悄的,一颗一颗从天幕里钻出来,亮晶晶的钉子一样悬着。月亮还没有出来,不过已经有蒙蒙的雾霭在外面林梢上游动,不久就会看到月光。

德玲问,文工团的同志好吗?黄参谋长声音低沉。他们遭到了埋伏,损失很大。

啊?德玲赶紧问具体的人。黄参谋长说,你那个三人小组,都牺牲了。尤其是李芳,被敌人捕去,宁死不屈,敌人砍了她的头!德玲一下子想起李芳那张单纯的脸。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残暴的敌人啊!

空气过于紧张,黄参谋长说,谈点别的吧,革命,总是有牺牲的。

参谋长说起了他的学生时代。

“我们演戏,那时候叫‘文明戏’,”他笑着说:“其实就是西方来的剧本。什么‘少奶奶的扇子’,都是宣传个性解放的。”

他是受人启发,感到社会必须改革,毅然入党的。

一个少女,叫林汉兰,和他是小学同学,又一起考进大学,两人都来自山东半岛,一个叫日照的县城。

“我们那里,靠近黄海,北方的海,你没有见过吧?那样辽阔,视野那样无遮无拦!海边有清凌凌的空气,有清幽幽的山峰,站在山上看海,你的胸襟就不能不开阔!潮水来了,我们一起去海边,听那汹涌的潮水声,潮退后,挽起裤脚下到海滩上,到处是水灵灵的贝壳,五彩缤纷,好看得很!”参谋长回忆着少年时代的生活,对家乡充满依恋。

林汉兰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聪明异常,从小就是班上的优等生,保送到县立中学,后来又以高分考上燕京大学学文学。一直紧跟她后面的,只有黄厚生一个人,他也是文学系的。这样两人就自然互相感到亲密。

黄厚生家里穷,林汉兰常常接济他,黄厚生每每推辞,林汉兰就说:“等你毕了业,而我又没有饭吃,我会找你要的!”两人性格不很一样,林汉兰开朗活泼,喜欢社会活动,黄厚生却一心埋头读书,久了,地下组织慢慢发展林汉兰为同志,而黄厚生浑然不知。

二十年代末期,两大势力拼死搏斗,林汉兰以一个青年知识分子的热情,投入到各种各样的活动中。她也曾试探着启发那个儿时的伙伴,但是一直不得要领,黄厚生的理想,就是做一个教师,教学生们写作文。他反倒劝导好友,不要理那些危险的政治。

白色恐怖袭击北平,林汉兰一如既往,按照组织的指示,兢兢业业地做地下工作。那个时候,泥沙俱下,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一个叛徒供出了林汉兰,暗探们将她划入了黑名单。

那天,又是一个飞行集会。林汉兰按照吩咐,提前来到会场,揣着传单。一声哨子,四下里警察士兵向学生们扑来,林汉兰不慌不忙,从一个高楼的窗子里向下大把撒着传单。就在她将传单撒完,准备脱身的时候,几双大手扑向了她。

最后,她牺牲在刑讯室里。

黄厚生变了,成天不看一页书,往往一天不吃一口东西,到天黑悄悄回寝室睡觉。有时候,他一个人去那荒山上,静静地坐在那座坟前,想着往事,流着泪。

这样过了好多天,他从学校里悄悄消失了。

他找到了林汉兰的战友。被赋予最危险的军事岗位,在北方大平原上组织暴动。他滚打在贫苦农民的小窝棚里,忍受着虱子的噬咬,给那些憨厚的农民讲解翻身的道理,他几天不吃一口东西,运送军火,侦察地形,组织敢死队,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挥舞着驳壳枪带头冲上去,从而在同伴中获得“拼命三郎”的称号。然而失败如影随形,他不得不在一个隐秘的角落埋伏下来,带着一身伤痕。

卢沟桥的炮声,震动了国人,组织重又找到他,一天,一个商人打扮的人来到他面前,叫他立即跟着走。走了一个月,从北方原野到了丘陵起伏的江南,加入到刚刚组建的新四军。几年来,他和战友一起,苦熬苦战,和强大的敌人周旋,终于在江南敌后开辟了一片属于中国人的天空。

“不容易啊,”黄参谋长说:“从我参加工作起,仅仅亲眼所见,牺牲的同志,何止成百上千!”

夜已经深了。参谋长起身说:“我去查哨去。你休息吧!”

德玲说:“我也去!”跟着参谋长出来,月亮已经在院子里铺了一地,几棵榆树摇曳着树叶,将地上弄得影影绰绰的。两人踏着碎树叶出门,外面也是银晃晃的,看得见远处树林那里有背枪的哨兵。两人过去看了看,一切都很安详。回到院里,各人归寝,临分手,参谋长忽然伸出大手,将德玲的手紧紧握住。

这支小部队,到处转移,有时候,离日军只有十几里地,就要高度警惕,除了明哨,还有潜伏哨。

那天,天已经黑了,来到一个叫“桃花屋”的村子里,派出岗哨,部队悄悄住下。

忽然有人叫德玲,是参谋长的警卫员小桂。德玲赶紧起来,跟他一起去参谋长那里。

“发生什么了?”

参谋长说:“刚才岗哨报告,发现远处山上有动静,我们一起去看看。”

几个人来到村外,岗哨指给他们看,在对面山上,刚才好像有什么声音,似乎是人,但是也可能是野物。

参谋长叫岗哨原地监视,带着德玲和排长几个,到对面山上去。打着电筒搜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只是在小路的旁边,几丛茅草中似乎有被趟开的迹印。

参谋长看了会说:“回去,通知全体转移!”

德玲不解地问:“这么确定吗?或许是野物呢?”

参谋长斩钉截铁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战争!”

十分钟内,人们被悄悄喊起来,列队走出村子。走了几分钟,参谋长忽然下令上山。

部队摸上山,散开,静静地蹲在地上,观察着村子。

“看看吧,看我的判断准不准。”参谋长沉着地说。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山下小路上有了动静。一会,鬼鬼祟祟的一群影子从小路上走来,大皮靴钉着地。是鬼子!

“打吧?”排长小声问。参谋长摇摇头,传下话,不许有动静。

鬼子接近村子,小心翼翼,散开成扇形,将村子包围起来。从人数看,有一百多。

忽然,村子里传出吼叫声,家家的门被砸开,鬼子闯进去,怒吼着将村民赶出,赶到打谷场上。火把照着鬼子,刺刀闪闪亮。

扑了空,鬼子很愤怒,殴打了几个村民。

最后,鬼子的火把烧得差不多了,丢下村民,从原路撤回。

“传命令,每个人准备好手**,扔了就撤!”参谋长低声吩咐排长。德玲没有手**,找排长要了一颗,揭开盖,握在手里。

山下又传来脚步声。现在鬼子放松了许多,不像来时那样谨慎。脚步有些乱,听得见叽里呱啦说话的声音。

鬼子已经进入射程。参谋长没有吭声。眼看前面的鬼子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后面的才刚刚走到山下。

“打!”参谋长一声短促的命令,率先将手**投出去。刹那间,几十颗手**一起投出去,扔到山下小路上,“轰轰轰!”手**接二连三地爆炸,传来鬼子鬼哭狼嚎的声音。

“啪啪啪!”枪声响起,前面的鬼子回身增援。“撤!”一声命令,大家站起身朝山的另一面跑去,那里早已安排了两个战士,他们低声叫着:“往这边!顺着路跑!”人们一个接一个跑过去,参谋长最后过来,问:“都来了吗?”得到排长肯定的答应,他便也加快速度跑,一会,这支小队伍就消失在夜色里。后面,鬼子架起了机器,“咯咯咯”扫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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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行军二十多里,到了另一个小村子,悄悄摸进村,找了个大院子,派好岗哨,倒在地上的稻草里呼呼大睡起来。

德玲合了会眼,终是不放心,爬起来,去看岗哨。因为是夜里进村,没有惊动任何人,岗哨就安在院子里。一个小哨兵端着枪,在门洞里朝外瞭望。德玲对他说:“去睡吧,我替你站会!”那小兵谢了一声,赶快跑进屋,倒地就睡。

德玲将驳壳枪提在手里,站到墙头朝外看,村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估计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她站到门洞里,耳朵贴在门上听外面。

屋子里有动静。一个人从屋里出来,向她走来。

“谁?”“我。”平静的声音,是参谋长。

参谋长走到她身边,问:“你接的岗啊?”德玲说:“大家都累了,战士年纪小,贪睡,叫他多睡会吧!反正我睡不着。”

两人站在门洞里,挨得很近。德玲小声问:“你怎么就判断敌人会来呢?”参谋长说:“我看了那倒下的草丛,有东西踩过。奇怪的是那里有很多刺丛,却一点也没有被踩到,野兽是没有这样辨别的本领的,只有人,知道避开刺丛。所以我判断有人从这里偷偷绕上小路。什么人要避开我们的岗哨呢?只有汉奸。”

“为什么鬼子来的时候不打呢?”

“鬼子来的时候,警惕性很高,因为他们是来偷袭我们的,所以个个都处在临战状态。这个时候打,占不到便宜。而鬼子回去就不同了,那时候他们已经认为我们远走高飞了,唯一的愿望是早点回去睡觉,完全没有防备。这时候打,万无一失。我们几十颗手**居高临下地甩下去,估计怎么也得伤他十几个!”

德玲深深为参谋长震撼了。真是个智勇双全的男子汉!

夜里下寒气了,德玲往参谋长身边靠了靠,感觉到一丝暖气。忽然,参谋长伸出臂膀,将她紧紧搂住。耳边,听见他激动而断续的话语:“苏佳,遇到你,叫我好高兴!”

德玲一下子从参谋长的怀里挣脱。

反扫荡结束,德玲去学习,一去两个多月。

学习结束,飞一样赶回部队。

兴冲冲进了司令部的大门,却发现站岗的战士脸色都很阴沉。李司令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屋子里雾气腾腾。

“他娘的,老子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咚”一声,司令员把手枪重重摔在桌上。

几个干部脸上也是气愤愤的,

不祥之兆。有人遇难了!德玲抬头看了看,这里唯独缺了参谋长。

啊!德玲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不可能!

李司令的手放在德玲肩上:“苏佳呀,你不要太难过,打仗是有牺牲的!我们都要以参谋长为榜样,把我们的工作做好!”

一个干部告诉了她参谋长牺牲的经过。

盘龙镇原被日军占着,日军收缩兵力后,派了一个中队的伪军去守。伪军中队长叫汪庆成,原来是当地一个警察,日本人来后,他投靠了敌人,当了官。

汪庆成有个表弟,是我军的战士。利用这个关系,我军秘密开展了对汪庆成的争取工作,由黄参谋长直接领导这项工作。

谁知汪庆成是铁心做汉奸,他设下毒计,在黄参谋长带人去接洽起义的时候,将他们缴械,送日本人请赏。

黄参谋长按照约定的日期,带了一个班的战士去接洽起义,刚一进镇,一个连的伪军就包围上来,喝叫缴枪。我军掏枪就打,无奈对方早有准备,一阵枪战,我军战士大部牺牲,黄参谋长身中两枪,其中一枪打在肚子上,当即牺牲。

李司令吼起来:“一定要用汪庆成的狗头来祭参谋长!”

李司令说话算话。不到半个月,我军武工队便摸到盘龙镇里,夜里将汪庆成处决。

李司令带着许多战友,在参谋长墓前进行了祭奠。

一副硕大的对联,用白布写了,高高扬在竿子上:“华夏男儿当奋起,倭寇未灭不还家!”参谋长的墓前立了一块石碑,这也是这里唯一的石碑。

李司令喃喃说:“将来,我们要在这里建一片烈士陵园。”

枪声响起,惊起附近无数鸟儿,它们振着翅膀,飞快地逃往远处。

满山的青松,蓬蓬勃勃,摇曳在夕阳下,风从远山吹过来,呼呼呼不停地催促着青葱的草木。曲曲折折的梯田,满栽着碧绿的稻秧,层层相接,延伸到远远的山边,更远处,青山与白云搅合在一起了,云遮雾霭,一片迷茫。

这一片水灵灵的大江南!多少人为了它,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九 地下英雄十四 苏醒七 炼狱二十 大罢工十五 蹉跎衡阳四 孤苦兄妹十五 蹉跎衡阳十六 地狱中六 白色恐怖十七 远征军二十 大罢工八 儿女情真十五 蹉跎衡阳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三 燃烧的京汉路六 白色恐怖十一 国难来了五 北伐壮歌十 逃亡与驿站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四 苏醒八 儿女情真六 白色恐怖一 烽火阳夏十二 别矣,武汉十 逃亡与驿站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六 白色恐怖十六 地狱中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五 蹉跎衡阳十二 别矣,武汉十 逃亡与驿站七 炼狱九 地下英雄十七 远征军二十 大罢工十八 伤心黔桂路四 孤苦兄妹三 燃烧的京汉路一 烽火阳夏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二十 大罢工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 逃亡与驿站十 逃亡与驿站十四 苏醒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六 地狱中十四 苏醒八 儿女情真五 北伐壮歌十八 伤心黔桂路六 白色恐怖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四 孤苦兄妹三 燃烧的京汉路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五 蹉跎衡阳十 逃亡与驿站六 白色恐怖二十 大罢工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九 地下英雄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阳二十 大罢工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十八 伤心黔桂路四 孤苦兄妹十七 远征军十五 蹉跎衡阳十一 国难来了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二 别矣,武汉四 孤苦兄妹四 孤苦兄妹六 白色恐怖十七 远征军十五 蹉跎衡阳十三 铁蹄踏江城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六 白色恐怖六 白色恐怖一 烽火阳夏七 炼狱七 炼狱十六 地狱中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四 苏醒六 白色恐怖三 燃烧的京汉路八 儿女情真十一 国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