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助眉头跳了跳。这小子, 小小年纪就满脑子名节礼教!还向他如此挑衅!
“你娘都生了你这个臭小子了,我为什么还要在乎那些?”
柳纲苦着脸,为什么自己总斗不过他呢?可是, 他没有像父亲那样责备自己, 又让他担心此人有什么阴险厉害的招数在等着自己。
“那你……想怎么对付我?”
“对付你?对付你什么?”
秦助顺口接话, 眼睛却依旧看着内室。——他在等着太医消息。
“我害得娘差点, 差点……”柳纲垂首, “爹爹都骂我了……”
“你爹骂你了?”秦助这才又回头看看他。
柳纲低下头,“这次是我做错了!你就是打我骂我,只要不让娘亲不认我, 不见我,我就再也不怨你, 不骂你了……”
秦助哼地一声。
“子不教父之过, 你又没认我做爹, 我可没有工夫教训你。”
“可……”
你还狠狠地打了爹呢!连救了娘亲的爹爹都不放过,还故意装作不认识去报复!他才是这次鲁莽行事的主犯, 该受罚的。
秦助看着柳纲纠结的眉头,勾起嘴角,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让你学好,让你成个正人君子, 人见人爱啊?”
“你……怎么这么坏!”
“我就这么坏, 怎么了?”
柳纲皱眉。秦助摇摇头, 这爱憎分明的小子这回又该给他弄糊涂了吧?伸手摸摸他的头, 随即牵起他的小手。
“你既已知错, 又吓得那样,也够难受得了, 我就懒得说了。我们去见你娘吧。”
柳纲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我娘,我娘……”
“你娘更不会和你计较。”
一个太医出来,向秦助禀道:“大人,夫人无事。只有一点擦伤,受了些惊吓……”
秦助令大管家请太医出去,看茶,开药方。带着柳纲进了内室。
青鸦正挂起帐幔,见秦助带着个孩子进来,忙要退下。目光溜至柳纲面上,怔了一怔,不由“啊——”地惊呼出声。秦助狠狠瞪她一眼,挥手让她退下。她忙快步离开,心里自是惊疑不已。
秦助站住,放开柳纲的手,示意他自己上前。
韶玥已坐起身,目光越过柳纲,看向秦助。
秦助指了指柳纲,“夫人,这孩子就是此次劫夺你的主谋……”
韶玥匆匆溜了柳纲一眼,仍是看着秦助,“你如何这般说……?”
秦助慨然一叹,“夫人可别小看这孩子!他人小本事可不小!大内禁卫,江湖杀手,还有……西峪关大将军柳延嗣及其属下,几支力量都为他所用呢!”
韶玥蹙眉,“大人……”
柳纲也皱眉,和韶玥相似的双眸看向他,这人现在怎么又这么说?
秦助面上似笑非笑,“夫人,我就将他交给你了。你看着处置吧。”说着,转身出房。
韶玥呆呆地看着他离开。
柳纲转回头看向娘亲,欲前不前。看娘亲目光终于落在他面上,才小心地移到床边。扑通跪下,仰面,眼泪汪汪,一副可怜兮兮委屈之极的模样。
“娘……”
将柳纲的小身子搂进怀里,韶玥百感交集。
柳纲呜呜哭着诉说自己这几年没爹没娘的苦楚,又夸说这次独自上京,如何打听到秦助,如何到宰相府附近徘徊,又如何跟着娘亲的马车,想多见几次娘亲……又是如何巧遇爹的,如何睡里梦里都想着要和娘亲在一起,所以才犯下这样大错。——他意在博得娘亲同情怜惜,讨娘亲欢心,于是又反复渲染自己八年来无父无母的委屈,别人的欺侮……
韶玥怔怔地看着儿子。如果不是心内的某种强力排斥,她应该早就认出这孩子了吧。
五年前离开平州后,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与柳家有什么交集了,也早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严格说来,她其实对这孩子没有任何感情。毕竟一出生就抱离了自己身边;而且承载的是她最深最痛的悲哀,最绝望的无奈。这会儿,看到儿子与柳延嗣一模一样的眉目,幼稚童颜,纯真可爱,那美好的过往,初婚的幸福……
可是,本来连儿子的名字都是不知,现在这孩子一下子出现在面前,还“主谋”策划了这样一场绑劫……
八年了,她的母性究竟还是埋藏不住,开始萌芽,迅速壮大。她的心也乱了。
“你……你爹爹如何了?”
“顾叔叔已经带他回去了。那个奸臣……哦,爹爹受伤那么重,他还无故把爹爹打了一顿呢!……但也给爹爹请了个太医。爹说不要紧……”虽然爹爹受伤极重,开始尚强自支撑接受了医治,后来就昏迷不醒了,但他怕娘担心,也不敢多说。
韶玥就是被柳延嗣浑身是血的样子惊晕的,追问了一句,“果真没事?”
柳纲见娘亲担心,又是欣慰,又是骄傲,“爹爹是男子汉大丈夫,是英雄,一点伤不算什么!反正,又不会死的。”
韶玥看着儿子神气活现、眉目生动的小脸,愣愣出神。
“娘!我长大了也会像爹一样,做一个为国尽忠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青史留名!”
韶玥垂眸,长睫下掩过一丝黯然、苦涩。功名……
外书房内。
匡述站着,恭敬地向秦助禀报。
“大人,此事虽极为隐秘,属下已查出,几个大内高手应该与赵王爷有关。顾超等人则是那……柳将军的部属……”
“都死了吗?”
“都死了。柳延嗣在树林四周布置了阵法,只能进不能出,他们那些无名小卒哪里知晓?都已被斩杀。除了顾超几个,没留下一个活口。大人,你看这件事……”
秦助哼了一声,“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这一切起于柳氏父子的阴谋策划,他们自然要负起责任。”
匡述微微愣了一愣。这是要将责任都推到柳延嗣身上,将他赶尽杀绝吗?可一切的确都是那小柳纲所挑起,虽是被利用,子债父偿也无可厚非,但……不过,明明也见大人将那孩子带回府中的,似乎并不是要怎么样吧?也许他究竟是夫人亲子,大人也只得顾及一下吧。
松树林附近的一座民宅。
忙了一夜的太医终于出了房间,顾超等人忙迎上去。
太医略略回答了顾超等人的询问。说柳延嗣伤势虽重,但无致命伤,且他得秦相吩咐,已用最好的创伤药敷上包扎了,不必担心。虽见柳延嗣的伤势触目惊心,但顾超他们皆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之人,伤痛什么的早见惯不惊,只听说无性命之忧,也就放心了,大不了再受些皮肉之罪。只是这次受伤几死与战场杀敌相比,有些冤枉了而已。
太医告辞回府,顾超等人便在一旁守候照顾。
他们不欲柳母担心,所以准备等柳延嗣醒了再送回家。柳纲已被他们打发回去看望祖母,又回宫去伴读了。
下午,顾超等见柳延嗣依旧昏迷未醒,太医也不来了,不禁有些焦躁。和几个弟兄大骂了奸相秦助一场,又叹息大将军不得朝廷重用,这回又何以如此以德报怨,真是憋屈!
正说得兴起,却听一阵马蹄疾驰之声。一会儿,十几个随从拥着一辆豪华马车在院门外停下。
匡述先从车后跑到前面,掀开帘子,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下来。
顾超觉得眼熟。隐约认出正是昨日柳延嗣拼命救护,后来还搂在怀中的那位秦夫人,不禁有些发愣。她亲自跑来做什么!她丈夫才应该出面过来郑重道谢,她一个女流之辈跑来,不会再传出什么于大哥不利的谣言来吧?
韶玥下了车,匡述在顾超想到阻拦之前,早已将她让进了内室。并让手下人将顾超等人隔离在院子外。顾超等人虽都是率直豪爽之人,但此举有关礼教大节,极力要阻拦。然匡述根本不容他们反对,他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韶玥进屋,看柳延嗣躺在炕上,仍是昏睡未醒。面上毫无血色,浑身皆是绷带,手臂重伤处更是渗出鲜红血迹,斑斑刺目!
韶玥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心惊心痛!
“玥儿!……”
柳延嗣忽然大叫了一声,一只手抬起,立即又落下。面上紧绷,墨眉皱起,似在忍痛。
韶玥伸手,将他极力想乱动的手放平,被他抓握住。她腾出另一只手,轻抚着那皱紧的眉头,慢慢触碰着那只残缺的手掌。
边关戎马八年,或许,也是经历了许多次这般生死,才留下了这些痕迹吧?虽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两国交战,一场战争,阵亡的将士成千上万……但关乎自身,她从未像昨日那般亲历过刀剑厮杀,血肉横飞,那濒于死境的印象很难磨灭,而这,却是他多少年来日日经历的啊!
“玥儿……”
柳延嗣一直含糊不清地低低呢喃着。时而嘴角微起,带点他含蓄的欢喜;更多的却是沉痛的□□,迷离的忧伤……丝丝扯痛着韶玥的心。她的泪慢慢滑过脸颊,滴落在那只残缺的手掌上。
“玥儿!……”
……
顾超等又呆呆看着匡述小心翼翼地服侍他家夫人上了马车,均觉得他神情态度颇有可疑之处。简单粗直的他们还从未看过一个男子对女人也会这般体贴,那简直已超出主仆之分了!想到他们主仆两个或许是瞒着秦助偷偷跑来,自然断定他们之间必有暧昧,不由对那位权势熏天的宰相大人幸灾乐祸起来!可转念想到这位夫人刚刚来看望的柳延嗣,却又幸灾乐祸不起来了。
一时,一个传闻在京城甚嚣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