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三〇

“哼!”罗夫人冷笑一声, “世家大族?你……是在讽刺我们柳家,就是当初也是高攀了你吗?你那么聪明伶俐,难道真不知……?那些不过都是刁难你的借口罢了, 不过是……”

哦……韶玥一下想起秦助那次醉后的话, 那是……

“父亲去世得早, 母亲也从未提过, 韶玥纵然再聪明, 也无从得知两家的恩怨。我是真的不知……”

似乎连母亲也不知道吧?不然,何以至死也从未提起?

罗夫人愣了一愣,随即道:“这当然也是一个……他们之间, 是有些恩怨,但也不至于那么……”

韶玥不理解罗夫人吞吞吐吐的话。也许, 他们本来并没有太在意, 所以还遵守婚约, 允许儿子娶了她。但长久相处,因为她太倔强, 为人处事又太像父亲,所以终于还是引起柳父憎厌,直至眼不见为快?

“究竟是什么?”

罗夫人闭了闭眼。算了吧,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何必再提!转口只说:“你父亲结庐人境, 虽久隐市井, 淡泊名利, 声望仍高;他父亲……以前却一直是个汲汲于功名之人, 当初才在朝廷崭露头角,正欲大有作为之时, 却因牵连旧党而黜落,再无翻身机会,后来才得知是……与你父亲有关。”

韶玥对这番说辞颇是怀疑。

父亲通达洒脱,对与己见不合之人,最多不屑谐谑嘲笑一番;又最是宠爱女儿,何以会单单与柳家作对?而且,他早已隐藏身份,做个小小县令,纵然会插手新旧党争之事,也绝不会针对柳家的。但也许对于官场沉沦的柳家来说,作为亲家,父亲不肯助一臂之力,却是要在在计较的。只是,功名对柳家的男子就那么重要吗?

“娘!我长大了也会像爹一样,做一个为国尽忠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青史留名!”

连小小的柳纲就被教导这般以功名为重!所以,柳延嗣当然是会为了它,那么决绝地抛弃自己的誓言,那么狠绝地撕裂她的心?

只是,原来当初夫妇仳离的责任是在她身上的吗?莫非,当初,她该完全放弃自己的一切?该不顾他的意愿,坚持助他一臂之力,让他们柳家恢复昔日地位、富贵荣华,甚至……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屑为之的事?

罗夫人见她终于有了些情绪了,也激动起来。

“是!我们柳家也是累世公卿之族,世代缨簇之家,不能就这么断没在延嗣手上!何况,延嗣从小就胸怀大志,才华出众,本就不该只埋没在儿女情长里!他要去求取功名,光耀门楣,而你呢?却根本不在乎那些,甚至厌弃那些!这让他又该如何取舍?但即使如此,他也没半点对不起你!你知道他那些年又受了多少苦?你以为就只有你在受折磨吗?被他父亲逼着休了你,他痛苦得几乎要疯掉死掉!又被他父亲逼着娶章家小姐,又和我们抗争过多少次!他一向孝顺,可那些言行简直就是忤逆!后来答应婚事,也不过是为了让你死心,让他自己死心罢了!”

她明白,她如何不明白呢?只是,当初她就是不肯死心罢了!如果当初就那样死心,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难堪和纠结!

“你们都在逼他,逼着他走上绝路!你知道他这些年又是如何过的吗?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外颠沛流离,八年来从未回过家,恨着我们做父母的,将孝道完全抛弃,却一直放你在心上!他不恨你不怨你,对你念念不忘;可你呢,就那么怨恨他吗?下嫁家奴,肆无忌惮地践踏他的声名!如今你更是风光无限哪,做了宰相夫人!这还不够,还要这样报复他吗?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在你面前卑微得没有尊严,没有骨气,甚至不顾性命!你知道他的手指是怎么断的吗?这次,又是为了你,差点搭上一条命,他究竟如何对你不起了!”

韶玥早已浑身颤抖,泣不成声,“他的手……?”

罗夫人恨恨瞪着她,老泪纵横。

……

八年前。

柳承元终于逼迫儿子舍弃那个妖孽,自然不愿儿子再藕断丝连,前功尽弃,所以对秦助送来的消息只不肯信。只说是那丫头诡计多端,妖言惑人!而章家小姐花轿已到门前,两个世族大家,此时退婚,岂非儿戏,怎能闹出大失体统的事来?

挥剑斩落,鲜血飞溅,柳延嗣跪在血泊中。

柳承元愕然回头,罗夫人惊痛地几乎晕厥!

柳延嗣跪在父母面前。

大红的衣衫早已撕裂甩掉,青衫半幅已渐渐浸染上红紫的鲜血,地上汪汪的一滩血迹,继续滴滴答答地承受那血源所自,不断加深其颜色。

“爹,娘!玥儿要死了,她就要死了……求你们让我去见她……见她最后一面!今日她若死了,那就万事皆休,我也绝不独活!若是……若是她活下来,她既然已怀孕三个月……只不过半年,最后半年!儿子只求这半年相伴,求爹娘再给我半年……此生只要这半年!贪欢也罢,放纵也罢,荒废也罢!只要这半年,爹,娘,我发誓,”他举起已残缺的手,“柳延嗣此生只求这半年夫妇情缘,再不会为情所困!半年之后,我就只是柳家光宗耀祖的驯顺儿孙,从此与她再无半点牵系!”

柳承元看着儿子那鲜血淋漓的手掌,那不管不顾的姿态,那狠绝惨烈的情誓,却也只有无言以对。

……

窗下,青鸦跌坐在地,满面泪痕。

柳纲扒着窗子,虽并不完全理解祖母的话,但也为父亲心痛,看着娘亲在屋内的无声啜泣,哽咽难抬,哭得透不过气来,几近窒息。爹爹果然是至爱娘亲的,而娘亲也不是像她表面那么冷清无情。她一定会回到爹爹身边,他们一家三口不久就会团聚的吧?

青鸦抬手用衣袖擦擦眼睛。想起八年前小姐奄奄一息,姑爷飞马赶过来时,浑身是血,她只顾着小姐,也没在意。看着他那么紧地抱着小姐,是那么狂喜,又是那么绝望……

真的!那时,她真的以为他们两个会一起就那样死掉呢!后来,姑爷却并未陪伴小姐身边,半年后又彻底抛掉小姐,从此再无一点消息,她自然也怨恨他无情,却原来他当初是抱着那样的心思!

姑爷既然对自己这么狠心,为什么当初就不反抗父亲带小姐远走高飞呢?

罗夫人掏出手帕,擦去眼泪,待韶玥渐渐宁定下来,才又接着道:“他为你损伤身体发肤,背负不孝忤逆之名,甚至甘心奉上自己的命,还把那所有的痛苦一直深藏于心……就是那半年,日日去看你,日日挣扎煎熬,却不敢让你知晓半分。纵然已说是贪欢半年,却没有放纵自己,那是他不敢放纵自己啊!他害怕一旦洪水决堤,对你对他,便又是万劫不复!”

韶玥闭了眼。

那半年,他对自己残忍,对她残忍,那么狠心地断情绝意;现在,他是因为父亲不在而终于又放纵了自己?但若是柳父回来,他会不会再度遵守誓约?毕竟他还要完成那未竟的事业,再次在父母和她之间痛苦挣扎伤害他自己?——虽然他一直在伤害他自己。

“你们太相爱了,我也不否认你对延嗣的痴情,可那有什么用呢?不过都是对他的羁绊,却又那么令人妒恨!即使铁石心肠人也……”

既然如此……韶玥哀伤,为何非拆散他们不可呢?她可以在家守着他,不做他的羁绊的……

罗夫人撇转目光,“延嗣也不是没想过带你离家,可那时你能撇下你母亲不管吗?你不可能丢下你母亲,延嗣又岂能不顾父命?即使独自出去,他又不放心留你在家……这都是你们的命!无法抗拒的命……孽缘!”

当初韶玥生下纲儿,她也试着劝说丈夫留下儿媳的,可终究还是放弃了……

“他已经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你还要他怎么样?”罗夫人痛苦地摇头,咬牙切齿低声,“你,真的是一个可以毁掉延嗣,毁掉……柳家的妖孽!

韶玥一生中,最不堪承受的就是这个罪名!可到今日听到的,竟还是如此!眼泪犹挂面颊,心却逐渐坚硬冷淡!只怕,如今失掉兵权、又得去别处谋求功名的柳延嗣也是这般认为的吧?这次,当然也不是为了她,却是因她……

“如今,纵然你们已恩断情绝,你就任由后夫将前夫多年来以命换来的功名一笔勾销,也无一言阻止?”

罗夫人已听顾超、柳纲他们抱怨过秦助对儿子的不公平打压,儿子只一声不哼,毫不反抗,竟似乎认命了!——做母亲的哪里不知儿子的心思?即使不是韶玥撺掇后夫所为,但见她如此无动于衷,实在也让她出离愤怒了!

“韶玥人微言轻,又不过是内眷而已,只怕不能左右宰相大人在朝廷大事上的决定。”

“这样说,果然是你成心报复他了?哼!”罗夫人看她还是如此淡薄,十分恼怒,冷哼一声,“他们一个个为你死、为你伤、为你丢下一切都甘之如饴,更别说一句话了!”

韶玥咬唇,就认定她是个狐狸精?当初,柳延嗣不照样舍弃自己而去追名逐位?而秦助,她也明白告诉他不愿再提及过去,只想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可他还不是一意孤行?只怕也并非全是为了她……每个人为达目的,却都要牵扯上她做借口!

“更何况,你既然已不是原来……你父亲那般的人,你能让那个贱奴坐上宰相之位,还……哼!延嗣从来没指望你帮衬他什么,我也从没指望。现在更只望我们再无瓜葛,你连这点也做不到吗?”罗夫人依旧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