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六

秦助到殿门口回头看了韶玥一眼, 却见她只是如前一般垂首而立,并不看他。他笑了笑,随禁卫离开。

陆皇后转头看向韶玥。这女子是镇定, 还是被吓傻了?自进殿后一直一言不发, 若是旁人, 第一次见驾, 难免是胆怯惶恐;而况又遇丈夫当堂被抓, 她……

“颜氏,你是否还接受受封于齐国夫人?”

韶玥上前一步,躬身一礼, 不卑不亢。

“民妇虽无才德,然丈夫出生入死, 得立功勋荫及民妇;又不惜获罪为民妇争取这一名不副实之封号, 民妇又岂能无动于衷, 如一般无情无义之人,辜负他一片忠爱之心?”

陆皇后面色一变。这女子果非寻常人, 话里夹枪夹棒,也好生大胆!她又为何如此有恃无恐了?有其夫必有其妻?看那一副柔弱模样,真让人意料不到!只是,一时却也无把柄降罪于她,只得哼了一声。看一眼文昌公主, 随即按正常程序册封颜韶玥为一品齐国夫人。

文昌公主看了半晌, 气哼哼地甩袖而去。

匡述护卫韶玥回府。

他一直在禁宫之外, 虽已从几个大内侍卫口里得到消息, 也不免大惊失色。大人为何为这样的事孤掷一注, 以致得罪二位圣上而入狱?那公主尚算无所用心,可皇上皇后自然是顺水推舟, 正要借机要剪除他的势力了。大人如今连这些都无所谓了,只怕……

看着夫人出宫,沉静地上了马车,并不理会他。他几次欲开口,却又因在大街之上,只得暂且忍耐。

回到府中,匡述眼睁睁地看着夫人走进正厅,静坐不语。他也只得先去找魏秀才。宰相府一些幕僚们也已得到消息,一时都赶了过来,聚集在偏厅。

一会儿宫里内侍总管带着宫女们将一品诰命夫人之冠服送来,韶玥谢恩,接了。出厅,匡述拦住她。

“夫人!大人之事……”

“你安排一下,明日我去探他。”

“夫人……”

韶玥令他约束手下侍卫,不得混乱生事;又吩咐大管家秦坚依旧用心照管安顿好府中诸事,便带着仆妇丫头回静苑了。

匡述皱眉。夫人或许也关心大人,但她又能如何呢?他诚然愿为她分担。只是,她如此沉静淡漠……似乎根本不需要那些。而大人此次全是为了她而得罪获刑,她怎么还能如此无动于衷?

晚间,礼部陈尚书也急急召见下属官员,知会同僚。

帝后二位也因事出突然,虽有心一举扳倒秦助,却尚未想好对策,只得压下这件事。对外只说秦相在凤质殿借醉闹事,出言无状,冒犯君威,大为失仪,自请下狱,因此皇帝成全他去那里反省思过几日。

知情不知情的朝臣顿时乱成一团,惊恐不安者有之,暗暗得意者有之,胡乱猜疑者有之,各种心境不一而足。官场沉浮,这些人也司空见惯了,却还是难以理解才立功归朝,正春风得意的一国宰相秦助竟忽得罪极为宠信他的帝后,又因一点小过而自投罗网!他真狂妄过头了?皇上并非恣意妄为的暴君,皇后势力也尚未到达一手遮天地步,但朝堂气氛紧张,帝后他们难道真要对自己曾如此宠信的人拔刀相向了?

还是如今朝廷内外情势已变,帝后和宰相三人共同唱一出戏,试探什么呢?

陈尚书在心腹面前抱怨,这个秦助未免太恃才傲物,早知他登高必跌重!只是,唇亡齿寒,此时当然要保他。

第二日,韶玥去天牢。谁知到了牢门口,却被狱卒拦了下来。她知匡述等人应该也打点好了的,怎会受到阻拦?

“秦大人说谁也不见。”

韶玥诧异了一下。狱卒看了一眼面纱外的那双眼睛,慌忙避开,后退一步又躬身。

“秦大人说……也不想见夫人……”

韶玥想了想,“请辛苦再去通报大人一次,是我想见他。”

狱卒赶紧跑下。一会儿回来,只摇头。

韶玥见那年轻的狱卒似是紧张地喘不过气,连话也说不出。秦助对外人一向喜怒无常,难道为难他了?那就算了吧。

天牢外,阳光依旧明亮,一向从容淡然的韶玥却有些茫然失措了。

匡述跟在她身后,犹豫半晌,终于开口:“夫人,大人谁也不见……陈尚书他们也是束手无策,这可如何是好?”

韶玥再次将凤质殿上帝后二人的言行仔细思量了一番,“你让里面的人照顾大人安全,其他的……”

“这个何消吩咐……”匡述意识到自己语气不敬,忙又道,“属下听说文昌公主昨晚依旧气愤不已,竟跑去天牢。说只要大人认错,并且……可大人偏偏不肯认错,且不听劝告,又冲撞了公主。主事王大人在公主吩咐下竟胡乱用刑……”

韶玥咬了咬唇,“刑不上大夫。这不过是皇上皇后故意纵容公主刺激大人,放任事态发展罢了。”将事情闹大,才能顺理成章以更大罪名扳倒他们曾经信任倚赖的人。

“大人似乎是一心往死路上走……”匡述忍不住忧虑。

“你回去将大人带去西疆的随从暗卫都找来问问……”

一句话未完,韶玥一眼瞥见章氏牵着小女儿正从左侧走来。

匡述忙退后几步,随侍一旁。他心里暗暗佩服夫人心思灵敏,大人正是从西疆回来后才性情大变了的,他怎么就想不到?

章氏站住。

“恭喜了,齐国夫人。”

韶玥看了那六七岁的小女孩一眼,“多谢荣国夫人。”

章氏皱眉,对她从容自若的态度大为不满。她听文昌公主提及凤质殿所发生的事,颇是意外疑惑。此时又有一拳打空的感觉。这颜韶玥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和秦助倒是夫唱妇随了?

“夫人,没问出什么。都说大人和平时一样,并无什么奇怪之处。”

匡述直到晚饭后才到静苑回禀。

“在沣水之盟前后,他都做了哪些事呢?”

匡述也颇为自己未能跟去西疆而遗憾,不然岂不比那些人强些?

“他们说,西戎先王遥律固到达沣水前,大人为皇上安全,为做到知己知彼,奉命亲自出关了两次。有一次还遭遇过一个西戎族小部落,据说就是西戎新王,在那里呆了一夜……是皇上令大内侍卫赶去接应的。……遥律固大军围困沣水镇之前,大人就已令魏秀才送信给柳将军……”

韶玥垂眸,最后这件决定性的大事青鸦也提过一些,她也能想象得到。柳延嗣出其不意出现在西疆,且又带兵出征,自然打得那个一直对皇朝文武不和信以为真、又对柳延嗣颇有忌惮之心的遥律固措手不及。而况他后院起火,无法兼顾,兵败如山,风声鹤唳,就被那新王给杀了。

韶玥想了想,又问,“那西戎新王是个怎样的人?”

匡述一怔。夫人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她突然这般关心起政事来,还是别国政事,真让他很不适应。

“属下不知……”

“让魏秀才来。”

魏秀才匆匆赶到静苑,青鸦也便跟着来了。

青鸦自上次引了柳延嗣进府并给他们把门,即被盛怒的秦助撵出宰相府,吩咐不许再入府的。匡述奉夫人之命请来魏秀才,便也无人阻拦她了。

几天不见,青鸦很是激动欢喜。这会儿却听说小姐在为秦助忙碌担忧,颇不以为然!虽然秦助给了小姐那什么齐国夫人之封号,可小姐哪是在乎那些虚名的人?只怕他如今闹出的事体,还会累及小姐的吧!

韶玥却只如平日一般看了青鸦一眼。

魏秀才虽很为秦助着急,但也奇怪夫人为何问及此事,只得将所知一一回禀。

西戎新王名遥律定枰,本是西戎王室之后,其祖就是鼎鼎大名的西戎中兴之主遥律纠全。只可惜,此主兴勃亡也速,在位不到十年,王室就发生政变。遥律固之父遥律规一夺权,遥律纠全一支几近绝灭。其王后黎声阏氏也为遥律规一所霸占,却是极其宠爱。不久她生下了遥律纠全的遗腹龙凤胎。遥律规一饶了那两个孩子不死,将他们逐出西戎大草原,任其自生自灭。遥律定枰之父大难不死,就这样流亡两代,终于在此次沣水之会中又夺回王权……

魏秀才说完,众人一时都沉默不语。毕竟遥远的只是个故事而已。

匡述犹豫着问:“那……遥律固不是黎声阏氏所生?”

“是她亲生。遥律固和新王遥律定枰之父算是同母异父。”

黎声阏氏是两代国王之后,又是遥律固一朝的王太后,如今,应该算是遥律定枰的王祖太后了。

“原来……”

匡述咕哝了两个字,看了韶玥一眼。

魏秀才也有所悟,也不由跟着看向韶玥。“女子爱前夫”,世上女子真是奇怪,不管前夫如何弃了她,她总忘不了……而后夫哪怕相伴时日更长久,哪怕付出几倍几十倍的努力宠爱于她,却总得不到同样的情意。这个黎声阏氏竟能容忍或许还相助于前夫之孙杀亲子,夺其位!唉!大人……大概是被这个刺激到了吧!

只青鸦一直注目于小姐,并无知觉。

韶玥垂眸,默默沉思一会,让他们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