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呼啸、冰雪莽莽,程三五一行人顶风冒雪,略带迷茫地向东而行。
在离开鸣沙县、东渡黄河后,接连几日天降大雪,来自北方的寒风掠过大地,将原本稍见转暖的势头猛然遏制住。
程三五一行按照原本设想,打算前往白盐池调查妖祟之事,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暴雪,遮掩官道、断绝交通,使得三人一时迷失在荒野雪地间。
“前面有炊烟,是一个小村落!”程三五驱马赶来,遥指远方,兴致勃勃。
虽说同行的另外三人都有武艺在身,耐得住长途跋涉之苦,但接连几日在严寒风雪中逃亡赶路,对身心实在是巨大折磨。张藩三人看着精神一如既往饱满旺盛的程三五,没有半点好脸色。
不过听到前方有人烟聚落,总归是一个好消息,众人强行振奋精神,片刻后便来到这处不到四十户人家的村落。
奇特的是,这处村落只有北边一面残破墙壁,最高达七八尺。若是放眼眺望,隐约可见这面墙壁断断续续向东西两头延伸,一眼望不到头,仿佛一条巨龙伏卧在大地上,沉眠不醒。
程三五等人的到来,被驻守望楼的村民看见,并当即大声招呼众人。
当程三五一行在村口停步下马时,村中老人便领着十几名汉子,一个个穿着破旧衣物,手提简陋长矛迎上前来。
“哎哟,老丈好热情啊。”程三五笑着上前,完全不将那些村民放在眼里。
村民们被程三五这副不知好歹的样子搞得无从应对,还是村中老人操着口音浓重的官话言道:“你们是什么人咧?”
张藩赶紧前去叉手答话:“老丈见谅,我们是途径朔方的商人,这几日因为大雪,迷失方向,见你们这里有烟火,因此想来借宿一晚,顺便讨些酒食,我们可以给钱。”
“酒?没有酒!”村中老人似乎搞错了重点,摇头摆手。
“借宿,我们是来歇脚的。”张藩只能连比划带解释,心想此地已是汉地边陲,乡野村民不通汉话也算寻常。
还没等老人听明白,程三五叹了口气,拨开张藩,从腰间摸出一块银铤,直接塞给老人,然后凑近大声道:“我们要吃饭,听懂了没?”
“听懂了、听懂了!”老人被吼得后退半步,掂量一下银铤分量,动作熟练地收入怀中,然后朝村民摆手:“都散了吧!三宝家的,赶紧收拾一间空屋子,招待客人!”
张藩见老人如此前后差别,感觉自己也是白费心思了,程三五则是偷笑道:“在这种乡下地方,你要是不先给钱,人家肯定跟伱装聋作哑。”
有了银钱开路,自然得到村民的款待,村中小孩难得见到外人前来,都一块前来看热闹,有的还嚷着要骑马。只是放眼望去,此地的男女老幼大多面黄肌瘦,头发蓬松杂乱,脸上麻木无神,仿佛一场大风雪,就能将这个村子轻易淹没。
“我们这里叫甜水村。”老人一边领着程三五等人进入,一边介绍起来:“村子里有一口甜水井,传说当年朝廷大军和突勒狗打仗时,跟你们差不多,也是在附近迷路。将士们一块祈求上天,果然有了灵应,地里喷出甜水,解救了大军。”
“可你们村子为啥只有一面墙?”程三五指着村子北边的残垣断壁。
“那是秦时的古长城。”张藩接话言道:“虽然残破不堪,但隐约可见层层夯土……老丈,请问五原县离这里有多远?”
“县城啊,从这向东南,沿着墙走一天就到了。”村中老人抬手指了指,顺口问道:“你们是要去县城?”
张藩唯恐程三五多言,抢话说:“是的,多谢老丈指路。”
老人带着程三五一行来到一间低矮民居前,示意道:“你们今晚就睡这吧,天黑了记得把门窗关紧,听到啥声响动静,都不要出门理会。”
“哦?这是为什么?”程三五被勾起了好奇。
“有鬼!”老人悄声道。
程三五与张藩等人对视一眼,接着又问:“有鬼?老丈说笑了吧?我们这些跑江湖的,没少走夜路,也不曾听说过哪里真有鬼怪。”
“你们别不信,要是被吓死了,我可不管!”老人吓唬道。
张藩知晓此地位处五原县附近,便清楚自己一行人并未偏离目的地太远,这位村中老人所言“有鬼”,很可能与盐池妖祟有关。
“老丈,我们听说,最近白盐池一带有妖怪作祟,莫非甜水村夜里闹鬼与这有关?”张藩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老人让村民端来一盆粘稠粥糊,不见油花:“乡下只有这些吃食,你们将就一下。”
程三五问道:“年节刚过没多久,甜水村没有宰杀牲畜尝尝滋味么?”
从方才言行看,这位老人显然是不肯服软的倔汉子,可听到这话,还是隐隐叹息:“年前县老爷派人来收税,催得紧,我们没办法,只能把大羊都拿去抵数了。”
“哦,这样啊。”程三五又拿出一块银铤:“再去买几头羊吧,就当是给孩子们的压祟钱。”
老人嚅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收下,然后略带羞愧地告辞离开。
“你倒是不惜钱,莫非要收买人心?”许二十三尖酸刻薄如故。
“钱挣来就是为了花掉的,成天带在身上我还嫌累赘呢。”程三五完全没在意自己花销多少:“再说了,要真是靠花钱就能收买人心,那我还真是不介意多花一些。”
许二十三瞥了胡乙一眼,讥讽道:“你这个守财奴,怎么不学学人家?”
“我攒钱是为了日后做生意,哪里能没事就随便花掉?”胡乙辩解说。
程三五坐下舀了一勺粥糊,口感居然是兼具粘稠与粗糙,可以说是难以下咽。
“成天吃这些,牙都要磨烂了。”程三五对饮食百无禁忌的他,难得批评起来。
“穷苦地方,还有一口粮食就不错了。”张藩也坐下来,望向胡乙:“你说你要做生意?是贩卖马匹么?”
“这年头卖马匹牲畜,谁比得过郭万金家?我是嫌钱太多吗?”胡乙抱着手臂道:“我目前是打算做香料生意,顺便在长安洛阳这些地方开几家和香铺子。”
“我还以为进了内侍省,要办一辈子差呢。”程三五见另外三人对稠糊兴趣不大,干脆捧起盆来吃独食。
“做生意又不妨碍办差,有内侍省身份反而更方便。”胡乙不以为然。
“那你呢?”程三五望向许二十三:“以后有什么打算?”
“关你什么事?”许二十三没好气地驳了一句。
“难道是没有称心如意的好夫婿?”程三五又问,语气油滑。
“你烦不烦?”许二十三被激怒了,转身进入偏间,猛地将门摔上。
“干嘛这么大火气?”程三五擦了擦嘴。
张藩只好解释说:“二十三就是因为厌烦家中要她出嫁成婚,所以自寻门路进入内侍省。你现在偏偏拿人家最讨厌的东西来说笑,当然会惹怒对方。”
“早说呀。”程三五转而又问起张藩:“对了,刚才你说什么古长城,原来这一带也有的么?我还以为在更北边。”
“那是自然。”张藩点头说:“始皇祖龙在攻取河套以南前,古长城便经过五原县。本朝不修长城,但许多堡垒要塞,其实也与古长城重合。”
“那白盐池在哪里?”程三五问。
“就在古长城以北,没多远了。”张藩整理一下衣物。
“甜水村夜里闹鬼,是否跟盐池妖祟有关?”一旁胡乙问道。
“也许是吧。”张藩言道:“所以早些休息,今晚要轮流守夜,留心户外。”
……
一片辽阔荒野中,程三五睁开双眼。
与过去黑翳蔽天不同,此刻这片荒野的天空一反常态的晴朗。虽然看不见太阳,却处处光亮,堪比白昼。
程三五默然不语,本能低头俯瞰,忽然看见自己双手十指长有尖锐利爪,臂膀上尽是青黑毛发,下身则是一双似羊蹄足,巨大的饥饿感几乎要瞬间吞没心智。
不由得多想,程三五本能察觉危机,抬头望去,一名浑身金光大作的披甲神人毫无征兆出现在自己面前,手持斧钺,以挟山超海之势,抡圆横劈!
这一斧威力惊人,程三五只觉腹部被一举切开,如受腰斩之刑,险些被劈成两截。
程三五身形倒飞而出,还没来得及熟悉两条似羊蹄足、稳住身形,后方又有两名金甲神人各自持矛,狠狠刺入自己双肩。
痛,锥心剧痛,但是在饥饿感之前,不值一提。
依循本能的程三五震断长矛,腰腹巨创已然弥合如初,随即转身挥臂,利爪过处,在金甲神人表面留下数道深深划痕,异样金屑片片飞落,
怒声咆哮,程三五张口吞纳,生出一股庞然吸力,牵动方圆山川震动,风云之气顷刻入腹。
猛然鼓胀的身躯迅速恢复,程三五轻而易举将庞然风云气息凝成一点,随即再度张口发出,恐怖威能席卷前方,两名金甲神人直接被轰得支离破碎。
而在下一瞬间,六名金甲神人从天而降,各持斧钺长矛,直接将程三五重重按倒,当即引得地形丕变、河流改道。
程三五被压在地面上,巨大的饥饿感驱使着他奋力挣扎,六名金甲神人奋挥黄钺,斫断程三五四肢头颅,将其肢解斩碎!
可即便遭受此等重创,程三五依旧保有心智,仿佛一面布满裂纹的镜子,映照出支离破碎的景物。
程三五感觉自己的头颅被一位金甲神人抓住举起,朝南方示意。
极目远眺,天际线上隐约可见千军万马,列阵拱卫,一位帝王头戴冕旒,身形顶天立地,似有万丈之高,手持长剑,九州寰宇悉尊号令。
目睹此景,巨大的饥饿感让程三五立刻振奋起来,被肢解的躯体四肢凭空生出神力,一举挣脱束缚,尽数朝着孤零零的脑袋飞聚靠拢,顺便将一名金甲神人撞得粉身碎骨。
几乎是一转眼的功夫,程三五便恢复如初,不等其他金甲神人攻来,他羊蹄踏地,激起巨大震动,肉眼可见的气浪向外扩散,带起一阵毁天灭地的风暴,飞沙如幕、滚石成潮,金甲神人纷纷倾覆。
程三五身形一拔,张嘴发出尖锐戾啸,朝着那位帝王飞扑而去。
但见帝擎神锋,九州万方霎时同感,化为九龙,星奔电驰来到。
双方迎面相撞,引起轰然巨爆,宛如千阳同照,平地升起一朵蕈状战云,方圆数十里草木皆催。
程三五身处其中,正面冲击,只感形神剧震,九龙之威源源不绝,而他则渐渐力不从心。
最终程三五力屈而败,全身筋骨尽碎,倒地不起,分不清有形还是无形的九龙之力从各个方向撕扯着程三五,仿佛时刻处在石磨巨碾之下,令他无法自愈恢复,只维持着一具残破之躯,任由宰割。
程三五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金甲神人带往北方,心智意识却留在原地。
蓦然,脚边一阵冰凉沾湿,程三五低头望去,自己不知几时恢复往常人身,一股清泉从地底涌出。
他俯下身子,掬水品尝,竟是清甜可口,与周围干旱荒野截然不同。或许是因为先前激烈战斗,破坏原有地形,将一股深藏地底的水脉逼出。
“或许这就叫缘分吧。”程三五默然沉思间,另一个自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旁边,并肩而立,望向已经没有金甲神人身影的北方。
“昔年双方倾尽全力的恶战,居然成为滋养生灵的契机,这祸福之变果真奇妙。”另一个自己计较道:“我忽然在想,这些年遭受的封印之苦,也未必全是坏事。九州之地的生灵较之当年数目更多,想来滋味也会更足。大啖众生之刻将至,你是否准备好了?”
程三五二话不说,横刀赫然上手,挥刀斩出。
孰料另一个自己似有预料般向后跳开,面带笑意道:“你我本为一体,你修炼有成,我也随之受益。就不知这种情形,还能够僵持多久?”
话声未尽,程三五舞出一片狂乱刀光,将另一个自己绞成碎片,目光顺着汩汩泉流,望向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