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向北缓缓而行,直至傍晚时分,来到一处空旷无人的荒郊野岭,积雪之下隐约可见倾颓建筑。
“这是什么地方?哎哟!”程三五正要踢开一团积雪,孰料一脚踢中硬物,拨开雪后,是一具被砸掉脑袋的石雕,大约一尺来高,侧倒在地。
庞观主瞧了石雕一眼,冷哼道:“这是当年胡人祭拜黑羊公的神坛,少说也有两三百年了。”
“两三百年?”张藩颇为惊异:“难不成北朝之时就有人祭拜这黑羊公了?”
庞观主对此不以为意:“北朝诸胡信仰驳杂,除了祆教、佛门,还有许多淫祀邪神,可谓遍地都是。这些淫祀邪神其实跟妖魔也没甚差别了,往往要求供奉活人血食,不然就发动灾祸,根本不能指望它们保佑一方风调雨顺。”
“那就活该被砸了像、毁了庙。”程三五不客气地又踢了一脚,那无头石雕翻滚几圈,隐约可见神像那对似羊蹄足。
众人没有理会程三五的举动,胡乙来到神坛中央,环顾一圈,点头道:“此处隐隐有地气升腾,的确适合开坛做法。看来那些信奉淫祀邪神之人,也并非全然盲目。”
庞观主让弟子开始布置坛场,然后对张藩等人言道:“稍后我在此地做法召聚,妖物若有感应,或许会主动现身。就劳烦你们到附近稍避,等妖物前来干犯坛场,你们再出手对付。”
张藩拱手称是,当即领着程三五等人到附近一处废墟残垣间仔细躲藏起来。
当天色完全黑下来后,庞观主点燃安置在坛场四角的火盆,一片漆黑的寒冷荒野中,仿佛只有此地保留了最后的光与热。
只见庞观主一通诵经念咒、烧符做法,四名弟子各自吹吹打打、随声唱和。片刻过后,四角火盆似有相应,火焰腾腾上举,火光笼罩坛场,煊赫耀目,堪比夜里烽燧,十足显眼。
程三五等人都隐约能感觉到,神坛处有微妙气息向外扩散,迅速延伸至远方。
然而足足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也不见有妖物出没的动静,神坛方向的诵经声也变得散乱不齐,庞观主那些弟子估计早已念得口干舌燥。
“这位庞观主看来也没有多大能耐。”许二十三靠在矮墙边,嗤之以鼻道。
张藩并未否认,他也清楚,道门威仪使中,也绝非人人都有高深法力。
尤其是当今圣人笃信仙道,道门中人更偏好长安这种繁华地界,而不是到边荒州县苦熬。
张藩思索间扭,扭头就见程三五不知几时掏出一包胡饼,往嘴里猛塞,完全没有埋伏敌人的枯燥神色。
见他如此情形,张藩正要呵斥,可程三五脸色忽然一变,猛地将剩下胡饼塞入怀中,手按刀柄,异常警惕。
“有妖气!”胡乙低喝一声,抬手握住铁锏把柄。
张藩闻言当即放空心神,内息注耳,隐约能听见远方一阵细微密集的踏雪声响。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张藩办差多年,这种夜里待敌的经历不止一次,早就习惯了通过脚步声判断敌人数目。
此刻由远及近的密集声响,好似一队骑兵,但踏足雪地的动静偏偏又十分轻盈短促,没有大队骑兵纵马奔腾的动地之威。
要不是有法术在身的胡乙察觉到妖气临近,张藩估计会将那当成是夜里出没的野鹿羚羊。
“好快!”
程三五骂了一句,不等张藩等人询问,便率先翻过废墟墙垣,朝着神坛方向跑去。
“你——唉,跟上!”张藩自知无法劝阻程三五,只能带人动身急追。
此时坛场之外,明亮火光已经照出来犯的数道身影——那是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似羊蹄足的古怪异类,它们身上没有衣物,但毛发浓密,头顶长出并不对称的错乱尖角,面容丑陋狰狞,露出满口尖齿,浓烈膻腥兽臭随风而至!
这些羊蹄怪人极为擅长奔行纵跃,迈步一跨便是一丈有余的距离,堪比轻功有成的习武之人。
亲眼目睹此等半人半兽的妖异之属,那四名道人大惊失色,经咒之声立刻中断,环护坛场的结界顿时减弱。
只见一位羊蹄怪人手执短矛,率先冲到神坛外围,张口发出一声嘶吼,随即朝庞观主奋力掷出短矛。
庞观主吓得缩身躲闪,向后几步,不慎踩到自己衣角,直接失足跌倒,从后方滚落神坛。
眼看那些羊蹄怪人要一拥而上,其余道人弟子大呼小叫地夺路狂奔,程三五及时杀到,只见他飞身旋斩而至,刀锋卷起一阵暴烈炎风,坛场四角火盆霎时呼应,火势大炽!
羊蹄怪人反应不及,当场就被砍翻两人,百炼神刀克制妖邪鬼祟之能发动起来,劈在羊蹄怪人身上毫无阻滞,好比利刃切豆腐般轻易。
那些羊蹄怪人似乎没有料到程三五的突然出现,它们回过身来,发狂嘶吼,手中握着残缺生锈的兵刃,毫无章法地朝程三五攻来。
然而回敬他们的,是更为迅猛暴烈的炎风刀光。程三五身法骤然加快,常人肉眼只能看见刀锋划过的残影光痕,羊蹄怪人好像中了什么法术一般,根本来不及反击,接二连三遭受重创,斩首断肢犹嫌不足,或被拦腰劈成两截,或是被卷入如网刀光中,粉身碎骨。
不到十息功夫,十二名羊蹄怪人被尽数斩杀,坛场外围,只剩程三五一人握刀而立,满脸阴沉,四周火光也不能照亮他的脸庞。
等张藩三人赶来之时,已经不需要他们出手了,程三五的攻势极快极猛,不留丝毫余地。
“庞观主无恙乎?”张藩赶紧前去探问。
“没事!”庞观主方才不慎滚落神坛台阶,身上沾满积雪,望向躲在远处四名弟子,脸上尽是失望神色。
“这些妖物到底是何方来历?”张藩随后询问道:“它们就是盐池妖祟的始作俑者吗?”
“不是!”庞观主拨去身上积雪,靠近观瞧那些羊蹄怪人:“我要是没看错,这些就是黑羊公的眷属!”
“黑羊公?难道这等妖魔还存活于世?”胡乙首先发问。
“朝廷当年不过是捣毁了黑羊公的神坛祭所而已,从来没说过有谁斩灭了黑羊公本尊。”庞观主看着满地尸骸血污皱眉不止,当即取出符纸点燃晃动,消除污邪气息。
张藩闻言说道:“我们之前在甜水村,便听村民提及黑羊公,如此看来,这等妖魔仍是偶尔作祟为害。可是……这些眷属又是什么来历?看他们的下身,莫非是羊妖变化而成?”
“不,未必是。”庞观主脸色难看,走远几步回避血污:“玄武观中有过往威仪使留下的笔记,提到早年间有些妇人在怀孕之时梦见黑羊,诞下的婴孩便是天生羊蹄、头顶带角。”
“他们……是天生这副模样的?”张藩只觉不可思议,他望向另外几人,胡乙沉吟道:“这虽然离奇,但是我也曾听家中长辈提到过类似情形,可数目这么多……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这可不是史书里妇人梦中真龙入腹的帝王传说!”庞观主沉声道:“妖魔入梦,分明是染化胎儿……难怪朔方诸州过去常有婴孩丢失!”
张藩连忙问:“还有这种事?为何过去不曾听闻。”
“婴孩丢失大多发生在内附的胡人部落。”庞观主言道:“如果是坊市森严的城郭,类似情况便甚少出现。我猜测,婴孩就是被这些黑羊公的眷属偷偷拐走的!”
“它们拐走婴孩,莫非是要……”张藩见惯险恶,却还是不敢想象那等骇人情状。
庞观主暗暗咬牙道:“黑羊公或许有某种妖异邪法,将婴孩变成这副半人半兽的模样。”
许二十三冷淡道:“黑羊公这么厉害,何必只对婴孩下手?”
“你们还不明白吗?”庞观主指着地上尸骸:“这些家伙没法像常人那般繁衍生息,想要扩大族群数量,便是要以邪法染化常人。婴儿生机旺盛,却又无从反抗,最容易遭到妖魔染化!成年人要是挨上这么一轮骨肉剧变,早就化作一滩脓血了!”
许二十三识趣闭嘴,张藩又问道:“为何会无缘无故招来此等妖物?”
“无缘无故?”庞观主冷笑一声:“你也不看看,我们此刻身处何方?”
张藩顿时省悟,这里既然曾经是胡人祭祀黑羊公的神坛,开坛做法招致黑羊公眷属前来,显然不足为奇,搞不好还会被当做是无端冒犯之人。
庞观主面露难色:“这下好了,盐池妖祟还没查明白,首先就招惹了黑羊公!”
胡乙语气谨慎道:“这种邪神的习性我也听说过,术者一旦与它们所有勾连,便会被视为猎物,从此穷追不舍。”
庞观主苦笑说:“不是所有修道之人都想着斩妖除魔的,光是跟这些东西沾上一星半点的关联,那就是无休止的麻烦。”
“黑羊公的巢穴在哪里?”沉默许久的程三五忽然开口。
“什么?”庞观主好像没有听懂。
“我问黑羊公的巢穴在哪里?”程三五脸色阴沉,双眼紧紧盯着地上一颗头颅。
“鬼才知道!”庞观主根本没有心思回答。
“那就去问鬼!”程三五言道。
“够了!”庞观主怒而拂袖:“我答应帮助你们,已经是担下极大麻烦,你们可不要得寸进尺了!”
“你已经惹上麻烦了。”程三五提醒说:“如果不能彻底铲除黑羊公,你往后将永无宁日。”
庞观主眉毛倒竖、胡须颤抖,抬手指着程三五,跺脚怒斥:“狂妄、狂妄!你以为杀了十几头妖魔眷属,就能跟黑羊公叫板了?”
张藩实在搞不懂程三五的用意,只能说道:“如今这种情况,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节外生枝?”程三五环顾在场众人:“你们难道就没想过,妖魔鬼怪也是会分地盘的。盐池既然有妖物作祟,又岂会容忍黑羊公在这一带盘踞?”
张藩收声不语,胡乙言道:“此言有理,不同妖魔之间为了各自巢穴地盘,也会时常争斗。庞观主开坛做法引来黑羊公的眷属,说明这一带就是它们的地盘,巢穴想来也不会太远。”
庞观主言道:“我翻阅过历代威仪使所留手札笔记,黑羊公多是以掳掠婴孩孕妇为害,与盐池无涉。而近来盐池妖祟本意不在害人性命,跟黑羊公绝非同流。”
“你不是妖魔,凭什么说它不会害人性命?”程三五忽然言道。
庞观主被问得一愣,随即辩解道:“这种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盐池妖祟更像那等灵智浅薄的精怪,全无善恶是非之分,若是一心为害,白盐池周围盐户早就跑光了!”
程三五露出意味难测的笑容:“又是盐池妖祟,又是黑羊公,本地盐户被两大妖魔伺候,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报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庞观主两眼一瞪,语气不悦。
“我只是觉得……太巧合了。”程三五毫不回避地与之对视:“黑羊公是几百年前被祭拜的邪神妖魔,连神坛都被官府捣毁了,为何偏偏在此刻现身?”
庞观主反驳道:“你莫非想说,是我将黑羊公招来的?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就是没想明白这点,所以等你解释。”程三五拄刀在地。
庞观主肩头不住起伏,望向张藩,气得发抖道:“你们内侍省到底什么意思?如果要拿我下狱,那便痛快动手。怎能如此凭空污人清白?!”
张藩被程三五和庞观主的争论搞得脑袋发胀,他也觉得黑羊公眷属的出现有些离奇,可程三五又拿不出切实可靠的证据,而且眼下总不能将庞观主推到对立一方。
“程三五,你能不能别闹了。”张藩这回不再容忍:“你与朔方节度使结下仇怨还嫌不够,非要招惹所有人不可吗?”
“招惹?你是这么看的?”程三五没有发怒,反倒是哈哈大笑:“他妈的,我算是明白了!”
张藩皱眉道:“你明白什么了?”
程三五举刀指着张藩:“冯公公就没把你们的性命当一回事,你们几个全都是可以随意抛弃的下等烂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