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大马的一声嘶鸣,将程三五从过去拉回到现实,酷烈寒风灌入破败屋墙,吹得面前火焰摇摆不定。
察觉到风中不寻常的阴寒气息,程三五起身拔刀,顺便点燃一根火把,昂首跨步来到屋外。
风雪渐趋猛烈,白茫茫的雪花横飞盘旋,如同一场暴风雪沿地席卷而至。呼啸风雪中,隐约传出幽幽歌声,诡异莫测。
但程三五脸上未见丝毫惧意,屹立风雪之中,身形不动不摇,只是默默调息行功,少阳内息流转形骸百脉,丝毫不受严寒侵扰。
但风雪势头不见稍缓,火堆火把骤然熄灭,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将程三五彻底吞没,只剩下如同万千利刃加身的风雪,拍打在脸上,让人刺骨生疼。
目视无用,程三五扔开熄灭的火把,按步沉肩,回刀身侧,以备随时横斩而出。气息吐纳也渐转深长,无视外界风雪纷扰,内在自成一格。
与阿芙双修的日子里,她向程三五详细阐述了许多武学理论,其中关于内功修炼,唯有气机运转达到“随心自运、不受外牵”的境界,才算是登堂入室,可与世上高手比肩共论。
就像拳脚刀剑这些外功武艺,不仅需要长久磨练,将一招一式融会贯通,而且要是荒废太久,招式运用也会变得生疏滞涩,万一遇到敌人,更可能会手足无措。
而内功同样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尤其是吐纳气息的功课,几乎要求每日勤修不辍,如果因为琐事耽搁久了,内功修为也会慢慢退步,内息渐趋衰微。
如果加上沉迷酒色种种陋习,不知改正,那更会在无形间戕坏根基、自废功力。
由于修炼内功并非朝夕可成,而是需要漫长且枯燥的积累,寻常武者不可能有程三五这样的根骨天赋,因此只能按部就班,一点一滴厚积内息,最是考验耐性。
不过就像外功招式能够熟能生巧,内功在达到一定境界后,也能做到根基牢固不退,心念起处,内息自运,不拘几时都能调息行功。只要心念不失,就可维系内息运转,在置身凶危杀伐之际,犹能确保内息功力保持巅峰,以圆满境界对敌。
按照阿芙的说法,这是由道门守一之功演化而来,内修功夫至此,可谓根基圆备、自成一格。身中百脉气机好比陶土,武功秘籍则是器物图形,最终制成的完整器皿,便是武者功体。
练就功体之后,依然还有漫长道路可走,但有一点为世间武者公认——功体练就与否,正是高手与庸人的分水岭。
如今程三五正好踏在这条分水岭上,他已经隐隐触及练就功体的门槛,但仍然欠缺一丝突破的契机,先前灵武城外的一战,还不足以让他把一身功体锻造完成。
随着程三五吐纳渐深渐长,少阳内息转化为炎风功劲,不断向外散发出灼热气息,在横飞风雪间,挤出方寸罅隙。
这罅隙以程三五为中心向外扩大,最终形成半径八尺的浑圆界域,正好是他挥刀所至极限。任何外来事物触犯这炎风圆界,必定会直面程三五倾力一斩。
此等招数并非炎风刀谱所载,反倒是当初秦望舒与自己对练时曾施展过的“雪满千山”之招,也是阿芙自己独创的刀法招数。
阿芙武学造诣高深,但她的刀法仍然不脱潜伏暗杀的意蕴。这种刀法往往追求耳目不便下仍能做到索敌出招,除了招式凌厉迅速,更主要是能够感应到敌人方位和来路。
“雪满千山”便是通过气机感应,当敌人进入自己刀锋所及范围,瞬间爆发出极大威力,既可以是一击必杀,也可以是瞬目快刀。
当初程三五一度对上秦望舒这招,同样讨不了好。所幸双方都是用木刀,否则当场就要血溅三尺,是秦望舒极少能反败为胜的关键。
而且“雪满千山”与秦望舒的寒霜功劲搭配极佳,与她对战之人受寒气所迫,动作稍有迟缓,自然会被她捉住破绽,快刀如飞雪疾出,让敌人目不暇接,转瞬败亡。
至于程三五,他对于这种短促强攻不感兴趣,但是气机感应一项却让他颇为留心。
不过阿芙也说过,炎风刀法不擅感应对手气机,其刀法理路甚至完全是反过来的,以狂放暴烈之态鼓荡炎风,将方圆气机搅得天翻地覆,让敌人如同置身火炉,感应所察尽是炎风呼啸。
如今的程三五却另辟蹊径,他将炎风功劲维持在一个强烈却不狂暴的程度,心念、杀意、内息、功劲全都寄托在刀锋之上。
要在一片白茫茫的暴风雪中维持这种状态,其难度就好比百戏艺人的走索绳技,同时一只脚还要踮着蹴鞠球,不可谓不艰难。
可奇怪的是,随后的风雪并非加剧,反倒是渐渐和缓下来。但程三五明白,前方等待自己的,绝不是什么平静祥和。
异样阴冷笼罩程三五一身,他能够凭借肉眼看见一团朦胧黯淡的冷青色光华,定睛望去,霜华盘旋、寒雾翻卷,就像刘夫人文书中提及的杀人迷雾。
待得冷青光华靠近,可以清楚看见那怪异雾团正在缓缓盘旋,好似冻成冰霜的鬼火,其中笼罩着一名女子,低眉垂目,颇具姿色。定睛细瞧,那女子通体冷青色泽,宛如冰雕,一副披麻戴孝的模样,也不知是死了父亲还是死了丈夫。
不用他人解释,程三五也能看出这冷青女子并非凡人,她应该就是甜水村闹鬼的元凶。
程三五蓄势待发,可冷青女子却忽然在两三丈外停滞不前,似乎是感觉到程三五向外散发的灼热气息,逼得这形同鬼物的女子不敢近前。
二人就此陷入了片刻的对峙,但程三五没有一味固守,打算先发制人,既然对方不动,那就由他来抢攻。
脚下一蹬,地上积雪倏然双分,程三五身形好似平移而出,瞬间拉近二者距离。百炼神刀拦腰横斩,带起一片炽烈刀光。
程三五只觉刀锋好似砍在一片轻薄织物上,几无阻滞。两者相交,寒热互搏,顿时激起滚热白汽,向外炸开。
一刀建功,女子身形先是凭空消失不见,然后再度出现在数丈开外,如同鬼魅一般,捉摸不定。
“啧,果然是女鬼。”程三五骂了一句,但没有半点惊惧退缩之意,反倒是大步追击,刀出连环,炎风功劲挥洒自如,逼开方圆阴冷。
百炼神刀本就对妖魔鬼祟有克制之能,加上炎风功劲炽烈阳刚,似乎让冷青女子颇为忌惮,不敢正面力敌,因而接连闪现回避,方位不定。
但程三五一路紧追不舍,大催炎风,方圆之内热浪翻腾,积雪消融。即便冷青女子有来回闪现之能,程三五照样可以凭借四面炎风热浪,准确把握其出没方位。脚下轻点,身形腾挪纵跃,化作一团旋搅刀光,来回乱斩,刀锋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面对此等狂攻乱斩,冷青女子几乎是一现身就被牢牢压制,毫无喘息之机。
然而如此迅猛狂放的攻势,不可能永无休止,程三五接连七次斩灭女子身形后,身法速度骤然迟缓,吐出一口长长浊气,重新调息换气。
冷青女子似乎就在等这个机会,她再度闪现退避,周身幽光冷雾如同丝带般四散飘飞,绵延方圆十余丈,将双方刚才战圈所及完全笼罩。
“法术?”程三五见状心头一惊,便觉得四周寒意加剧,如坠冰窟之中,一时间动弹不得,诡谲阴寒不止渗入肌肤,甚至连心智也变得思虑迟钝、精神困倦。
程三五一阵头晕目眩,拄刀在地,试图撑持身子。就见那冷青女子飘飞靠近,抬起冰雕般的精致手指,轻轻抚摸程三五脸颊,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足以让大多数男子倾倒。但女子手中传来的阴寒,却蕴含着封冻生机的可怖威力。
“退下——!!”
但闻一声暴喝,炎风功劲自程三五周身穴窍蓬勃而发,隐隐有火光明灭,不顾可能伤及筋骨经脉的遗患,程三五强行摧散那袭身阴寒,振奋精神不说,还将冷青女子一举逼退。
炎风功劲的自伤之弊,在此刻反倒成为逆转形势的一子,程三五强忍腑脏如焚的痛苦,将四肢筋骨速度调动到极致,纵身一跃,快刀迭出,密集刀光将冷青女子笼罩在内。
霎时间,平地绽火莲、烈焰焚霜雪!
冷青女子反应不及,迎面接下全盘攻势,在她闪现遁逃之前,便已身中数十次迅猛斩击,被砍得支离破碎、霜华飞散。
炎风功劲被催动到极限之时,程三五的感官也变得无比敏锐,隐约能够感应到寻常五官所不能察觉的事物。
不知为何,他感应到冷青女子身上似乎被套上枷锁束缚,只能任由他人驱役。而程三五的这番逆势猛攻,重创冷青女子之余,也将那无形束缚一并摧毁。
狂斩过后,程三五只觉身体四肢从极冷转为极热,周身皮肤如同烫伤一般发红,张口吞吸冰凉空气,吐出的则是沸滚白雾,让人怀疑他这到底是血肉之躯抑或汤釜炉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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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暴烈攻势,恰恰符合炎风刀法的精义,身体虽然承受了切实痛苦,但内心充斥快意。这让程三五对“痛快”二字有了全新体悟。
“好个女鬼!呼……”喘息片刻,程三五低头看向不再到处闪现回避的冷青女子。
此刻她不再是飘忽不定的模样,而是满布刀痕倒在地上。程三五上前一刀刺下,发现触感并非冰晶实物,而是飘忽如烟,刀锋几无阻滞地贯穿胸背。
程三五也不知这冷青女子到底有无常人一般的知觉,只是提着百炼神刀随便搅弄一下,便见着冷青女子的身形越发淡薄,仿佛下一刻便要烟消云散。
心中感叹百炼神刀妙用不差的同时,程三五也对着冷青女子起了兴致,低头问道:“你就是过去在盐池作祟的鬼怪?”
冷青女子仍是那副眉目低垂的小妇人模样,她嘴唇微微开阖,声音却像是在耳边直接响起:“妾身受符咒拘束,受人驱遣,所作所为不由自主。”
“你被谁驱遣?”程三五问。
“玄武观,庞延津。”冷青女子幽幽道。
“果然是他!”程三五一副预料之中的表情:“搞半天,盐池妖祟就是他让你弄出来的,这家伙到底有何目的?”
冷青女子以极小幅度摇头:“他不曾与妾身说明。”
“哼,也对!”程三五骂道:“不声不响搞出一堆破事,连刘夫人这样的内侍省密探都被蒙在鼓里。要不是卷宗文书里提了一笔,怕是等到祸事闹大了都不清楚何人所为。”
程三五之前便隐约察觉那位庞观主非是善类,但实际情况比他预想还要严重。
“你要死了。”程三五低头看向冷青女子,被百炼神刀贯穿的形体,正在不断溃散,化作冰雾飘逸。
“妾身早已身死多年,羁留人间,不过徒增苦楚。”冷青女子愁容稍宽:“多亏恩人出手,斩断枷锁。妾身一介孤魂,无以为报。”
“你倒是看得开。”程三五听到这话,心中杀意顿消,然后赶紧问道:“庞延津是如何做到悄无声息杀死刘夫人满门的,你是否清楚?”
冷青女子行将消散,但还是回答说:“此人擅役鬼神精怪,有威德鬼神护持左右,隐而不现,亦可借此杀伤人命。恩人务必多加提防。”
“原来如此。”程三五看着冷青女子,淡然道:“可惜我不会什么超度法事,往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话语道尽,冰雾消散,魂灵不存,程三五默然良久,重新将百炼神刀收入鞘中。
此时枣红大马再度走来,打了个喷鼻。程三五言道:“难怪两伙妖魔鬼怪没有打起来,原来领头就是同一个人。这个庞观主,不止能够驱使女鬼作祟,还可以号令那群羊崽子,真是看不出来。”
枣红大马以蹄刨地,程三五冷笑着答道:“当然要杀,别的不提,光是让我无端背负罪名,我就要将他大卸八块!他让这女鬼前来,分明就是想拖延我的脚步,那他如今身处何方,自然再明确不过。我倒是想看看,这家伙到底有多大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