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五还想再骂,可那名斥候已经彻底断气,双眼眸光黯淡,满脸是血地仰望天空,倒卧在雪地上,静静不动。
随便搜刮一下斥候的随身物件,程三五骂骂咧咧起来:“哼!内侍省这帮阉人,搞一通考察还嫌不够,又要派人暗中盯着,要不是老子机警一些,早就被算计进去了。”
枣红大马小步走近,低头朝那鸦青色羽毛的信鸱打了个喷鼻。
“那是内侍省用来送信的鸟,比信鸽顶用,我见母夜叉使唤过。”程三五没好气地解释说:“这家伙从灵武城一路跟到现在,全靠这破鸟传递消息。他以为只要盯着足迹马粪就不会被发现,也不想想,老子当年……算了,不提了!”
程三五将射杀信鸱的箭枝拔出,稍微擦拭一下,确认并无断折弯曲,然后将其收纳进胡禄中。
枣红大马刨蹄晃脑,程三五言道:“你问我几时察觉的?当初在灵武城,得知朔方军人马朝城南聚集,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我的样子是没法掩饰不假,可朔方军也来得太快了些,肯定是有人通风报信。”
枣红大马喷了一口气,两瓣厚唇被吹动开阖,显得尤为滑稽,程三五瞪了它一眼:“按照母夜叉的说法,冯公公知晓我当年在河阳干的事,他派张藩他们三个来考察,不过是障眼法罢了,真正监视我的人一直跟在后面。但不知为什么,那家伙好像打定心思要弄死我,那我肯定要找路子逃活命啊!”
程三五有些烦躁,踢了地上尸体一脚:“你说你们又是何苦,内侍省自己也在杀来杀去,要不是故意气走张藩他们,搞不好也要被一并弄死。希望他们能保住性命吧,也算报答这一路的交情。”
枣红大马靠了过来,程三五为它梳理一下鬃毛,皱眉道:“你觉得那家伙是我的仇人?我的仇人多了去了,谁还记得是什么来路……你是说孙家那个女娃娃?不可能!她当年才多大?就算平安活下来,现今也不过十六七岁,哪怕有什么奇遇,也不至于在内侍省混上高位。”
程三五陷入一阵沉默,枣红大马又喷了喷鼻子,他淡淡一笑:“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她如果真要来报仇,那尽管来好了,我做的事,我自己承担。至于朔方军,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到他们肯坐下来正经说话就行。我单独离开,主要是想要查明那个黑羊公的来历。”
说完这话,程三五拔出刀来,刀身上已无血迹残留,但是当他以手指拂过锋刃时,依旧能感应到一股熟悉气息。
恍惚间,眼前幻象明灭不定,程三五见到众多羊蹄怪人聚集在一处幽邃无光的地底洞窟,朝着一块黑翳盘旋的巨岩不断叩拜。
那块巨岩好似心脏一般,迟缓地搏动着。一名体型较之同类更为健硕的羊蹄怪人,抱着熟睡的婴儿来到黑翳巨岩前,好似献上祭品般轻轻放下。随即带领众多同族,发出暗藏韵律的嘶吼声。
兽吼声此起彼伏,巨岩渐渐有了回应,黑翳向外扩散,如同风中柳絮,一点一滴渗透进那婴儿体内。
不过片刻功夫,那婴儿发出嚎啕大哭,下身肢体迅速扭曲畸变,骨骼碎裂、筋肉撕裂,其声清晰可闻,骇人非常。
婴儿啼哭一阵,随即转变成嘶哑呜咽,小小的身子不住挣扎,脸面骨形也在发生变化,原本光溜溜的皮肤迅速长出兽类的灰黑绒毛。
当这违逆常理的变化结束后,一头新生的羊蹄怪人挣扎着站起。它比起原本婴儿身躯略大一轮,但在其他同类之中仍是瘦小,好似刚刚诞生的雏兽。
染化完毕,群兽再度仰头发出嘶吼,幻象也渐渐模糊不清,渐渐定格。
心神从这往日残影中抽离出来,程三五脸色阴沉,久久不语,直到枣红大马喷鼻打破了寂静。
“你问我看到了什么?”程三五发出极为无奈叹息:“大概是看到了……不肖子孙?当真丑陋至极。”
枣红大马稍稍挪动,只有一侧眼睛盯着程三五,那黑漆漆的大眼珠带有审视之意。
“我知道该怎么做。”程三五归刀入鞘,神色认真:“有些东西,不该遗祸人间。”
说完这话,程三五翻身上马,疾驰远去,四蹄扬雪,唯余一行足迹。
等程三五的身影消失在起伏山岭间,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来到此地,正是无撄子与孙灵音,那只木鸢则先一步在附近盘旋。
“我们这样跟着程三五,会不会太危险了?”木鸢在信鸱尸体旁落下,发出不阴不阳、雌雄难辨的话声:“啧啧,这箭术的准头,幸亏是拿着寻常的角弓,要是用你们蓬莱仙岛的穹桑木制作弓臂,以龙筋为弦,再让闻夫子搞来几支奔星镝,这一箭射出去,怕是能将灵武城南北贯穿了。”
无撄子没有理会木鸢的喋喋不休,他望着程三五离去的方向,金色眼眸隐隐焕发光芒,视线穿透崇山峻岭,将方圆天地间的气机变化尽收眼底。
“原来如此。”无撄子收回目光,语气淡然。
“你看到啥了?”木鸢问。
无撄子神态波澜不惊:“附近有一处妖魔巢窟,乃是以饕餮邪血为枢,一些凡人受到邪血侵染,化为饕餮眷属,游荡荒野之上。”
“就在这附近?”木鸢迟钝片刻,也不知其主具体在做什么,过了一阵才回答说:“嘶——是祖龙攻略河南地前,号令十二金人杀败饕餮那一战?”
无撄子言道:“昔年祖龙混一九州,收天下之兵造十二金人,更得万里山川龙气加身,远迈三皇五帝,因而得以接连重创饕餮,并对其用尽腰斩车裂之刑。”
木鸢连连扇动翅膀,与有荣焉道:“那十二金人正是由我的前辈先人主持打造!收天下之兵可不光是表面说辞,也是暗指这十二金人收摄了九州数百年兵戈之气,极具杀伐斩勘之能!”
“可惜,即便如此也不过是对饕餮稍加压制,并不能将其彻底诛杀。”无撄子对于这等帝王伟业,并无半点向往敬仰:“当年祖龙率十二金人重创饕餮,致使邪血滴落大地,凝结为一方妖邪渊薮。”
“妖邪渊薮?”孙灵音面露不解。
“饕餮不死不灭,其血亦非凡物,有染化生灵、改易形骸之能。”无撄子解释说:“但这绝不是让人脱胎换骨的灵丹妙药,而是将凡人化为饕餮眷属的恶毒邪源。饕餮血一旦落地,便会自主蚕食方圆生机地气,而且好比附骨之疽,难以根除。”
木鸢也说道:“饕餮不是寻常妖物,哪怕将它砍作十七八截,也不会轻易流血。必须是动摇其根本的力量,才有可能令饕餮流血。”
“与其说流血,不如说是削去些许根基。”无撄子抬眼眺望:“我蓬莱祖师安期生曾亲眼目睹那一战,祖龙策动九州地脉,一举重创饕餮,若我所料不差,邪血便是在那时滴落,但沉寂偌久,直至近年来才开始不安躁动。”
“你这个‘近年来’,起码也是好几百年了。”木鸢提醒道:“朔方一带,自北朝伊始就有胡人祭祀黑羊公,应该就是饕餮血在发挥作用。只不过本朝初年,黑羊公的神坛祭所不是被毁就是荒废掩埋,也没见黑羊公本尊现身。至于那些饕餮眷属,顶多就是偷盗婴孩,没法兴风作浪。”
“乡野妖魔,难成气候。”无撄子态度如故。
“口气这么大,你倒是出手让小灵音长长见识啊。”木鸢刻意刺激道:“现在程三五正朝着那妖邪渊薮赶去,谁也说不准他会做什么。”
无撄子目光稍移,似乎觑见某道身影:“朝妖邪渊薮赶去的,不止有程三五。”
“哦?你是说玄武观那个道士?”木鸢言道:“我也觉得他有问题,留在盐池城的耳目发现他借助代形法逃跑了。”
“此辈贪得无厌,且让他与程三五相互厮杀,可除世间一害。”无撄子语气超然。
……
夜色渐深,程三五拾来一些枯枝朽木生火,从马背上拿下常备的毡毯,展开铺地,然后将行囊中的干粮胡饼放到火上稍稍烤热,就着囊中烈酒吃下,便算是一餐。
抬眼望去,程三五此刻躲在一处四面漏风的破败建筑中,屋顶房梁业已坍塌,但好在今夜并未下雪,在野外也没法计较太多。
其实程三五并不太在意,过去为了追击敌人,风餐露宿那都是再寻常不过,比眼下更苦更难的状况,他早就有亲身经历了。
吃完胡饼,程三五呆坐毡毯上,并无睡意,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双眼一时失焦,心绪不由自主被拉回过往——
“孙三哥,裴帅爷说了,等打完这仗,就准我们这一营弟兄轮换回家。”
程三五的视线火堆处挪开,就见一名年轻兵士递来水囊,他接过后仰头猛灌,发现只是平淡无奇的清水,当即骂道:“怎么是白水?淡出鸟来了!”
脸上还带有几分青涩稚嫩的兵士摸摸后脑勺:“孙三哥,我这一喝酒便脑袋发胀、走不动道,只好委屈您了。”
程三五没好气地把水囊扔回去:“这帮东胡狗,真他妈能跑,追了一路,还把老子的酒囊射破了。等到了奚王牙帐,不光要割了脑袋记功,还得用长矛把尸体挑起来,让其他不听话的家伙好好看看!”
“就是!”一旁也有老兵附和:“到时候将男的统统杀光,女的全部抓走,当做奴婢发卖!省得他们还想着造反。”
年轻兵士问道:“孙三哥,我们这一路翻山越岭,绕了一百多里,半路上还攻陷了两座哨寨,来得及跟中军汇合吗?”
“所以要加快脚程!”程三五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默默计算时辰,随后朝众人沉声下令道:“歇到四更再动身,翻过渡石岭便是吐护真河,奚王牙帐就在那一带。只要见对面阵容不定,我们直接上马踏阵,杀得对面片甲不留!”
“对!就该把东胡狗杀得片甲不留!”即便是在中途歇息,同行将士仍是热血激昂。他们大多都是当年亲历东胡反叛的幽州良家子,几乎都有家人亲朋死于东胡兵锋,一个个心怀刻骨仇恨,组建复仇营,只盼有朝一日能够踏碎东胡诸部。
正当众人士气高昂之际,附近马匹忽然发出几声嘶鸣,程三五面露警惕,还没来得及发号施令,天上一声惊雷霹雳,苍白色的闪电击中附近积雪山峰,强光照亮方圆群山,仿佛有神人鞭山抽石。
“不好,快躲开!”程三五见状惊呼一声,被闪电击中的山峰发生肉眼不可察的细微震动,但山顶积雪好像失去约束的马群,争先恐后滚滚而下。
顷刻之间,积雪山岭如同苏醒过来的巨龙,地动山摇,引得乱石崩云,庞然冰雪倾泄而下,其势头更胜万马奔腾,绝非人力所能抗衡!
激荡过后,天地俱寂。当程三五挣扎着爬出积雪时,一臂一腿骨折,周身多处钝击挫伤,全凭强横筋骨支撑不倒。
抬眼望去,四周零星传来哀嚎之声,随着积雪一同崩落的,还有大量山石,复仇营将士即便未卸衣甲,面对如此天地之威,转眼沦没泰半。
程三五拖着伤腿缓缓行进,当他看见那名年轻兵士脑袋露出雪面、尚存一息之时,不顾伤势扑上前去,发狂般拨开积雪。
“三哥,好疼……我想回家……”年轻兵士似乎被程三五的动作惊醒,他气若游丝,口中只能勉强吐出几个字来。
“没事的!忍一下就好!”程三五刚刚拨开积雪,就看见年轻兵士腰腹以下被碾成一滩碎烂血肉,红白混杂,连腿脚轮廓都看不清了。
“没事的、没事的……”程三五茫然复述,他无能为力地看着战友气绝身死,喃喃道:“回家,我带你们回家……”
程三五脱力跪坐,失神般抬头仰望,只见漆黑的夜空中,白雷交闪,映照出一道身披翠鸟羽袍、头戴麋鹿角冠的身影,低头俯瞰大地,宛如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