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清晨,程三五跟着阿芙骑马来到翊善坊,青衣书生模样的阏逢君未卜先知般守在坊门前,手摇麈尾,风度文雅。
“程郎君和上章君商量得如何了?”阏逢君上来便问。
程三五翻身下马,笑道:“这么着急吗?看来十太岁少一个人都不方便啊。”
阏逢君丝毫没有因为身居十太岁首席而显得高人一等,拱手说:“如果我放任程郎君这样的英杰才俊流落江湖,那便是我的失职无能了。”
“这话太夸张了吧?”程三五虽然这么说,却毫不掩饰自豪神采,似乎对这番恭维十分受用。
程三五和阿芙跟着阏逢君来到拱辰堡,此刻并不见其他人。各自落座后,程三五主动说道:“既然冯公公和阏逢君这么有诚意,那我也不好再多拒绝。这昭阳君的位置我接下了,就是担心啥都不懂,恐怕会把事情办砸,让你们脸上不好看。”
“程郎君放心,既然接任十太岁席位,行事有诸多便利,不像其他衙署那般束手束脚。”阏逢君微笑道:“而且具体差事安排,也是因人而异,冯公公不会让程郎君强行去做不擅长的事情。”
“那就好。”程三五扫视周围,随口问道:“怎么不见冯公公?”
阏逢君答道:“冯公公平日里多数时候要随侍陛下,十太岁的事情一般就由我来安排。”
程三五点了点头,阏逢君继续说:“不过接任昭阳君之位前,还要做些准备,请程郎君随我来。”
程三五起身之际,看向一旁阿芙,她面无表情,没有任何示意,阏逢君则暗中留意二人。
但程三五并未多言半句,跟着阏逢君来到一处密室,四面墙壁刻满符篆,顶上用丹玉为灯芯,发出明亮却无温热的光芒。
而在密室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水缸,横径达到一丈,表面看上去锃光瓦亮,内中盛满了水。
只是这缸中之水仿佛深不见底,拿眼望去一片漆黑,暗藏涡旋,寻常人若是跌入缸中,搞不好会沉入内中,无法挣脱。
“请程郎君往缸中滴入少许鲜血。”阏逢君从一旁拿来锋利短匕,用洁白布巾细细擦拭。
“我能问一下,这是干什么使的?”程三五好奇问道。
“滴血入内,我等往后便可知程郎君生死吉凶处境。”阏逢君言道:“毕竟十太岁往往要履足险境,如果我等对同僚境况一无所知,救援也不得力。”
“这么神奇?”程三五忽然又问:“可上一任昭阳君被我所杀,你们守着这缸好像也不顶用啊?”
“那是昭阳君自寻死路,一味与程郎君作对。”阏逢君答道。
“说出这等屁话,此人也算厚颜无耻了。”
饕餮身影忽然出现,绕着阏逢君缓缓而行,对方毫无察觉:“我看他这是打算取血做法,一旦你将来哪天不听话,直接扎个草人木偶诅咒你。”
“我明白了。”程三五对饕餮视而不见,也没有去接阏逢君递来的短匕,而是拔出腰间百炼神刀,在掌心处划了一刀,几滴鲜血落入水中。
血滴在水中并非化开,而是提溜乱转,如同游鱼般盘旋而下,潜入深处隐没不见。
“有劳了。”阏逢君递来伤布和止血药膏,程三五瞧了一眼,随便拿起胡乱包扎。
“有一件事,我希望程郎君如实回答。”阏逢君问道:“当年河阳县开国伯孙绍仁一家,是否为程郎君所杀?”
听到这话,程三五手上动作一顿,默然抬眼望向阏逢君,密室之中渐渐变得闷热。
阏逢君并无回避之意,与程三五正面对视,二人目光交锋片刻,程三五主动说道:“是我杀的,你待如何?是要将我捉拿归案么?”
“不,我当然不会这么做。”阏逢君真诚坦白说:“十太岁中,犯下累累恶行罪业者大有人在,程郎君不必为此事过分忧虑。何况孙绍仁一家本就涉嫌谋逆,程郎君倒是为我们除去一害呢!”
“谋逆?”程三五皱眉问道。
“孙绍仁家中搜出与镇国公主逆党余孽往来的书信。”阏逢君解释说:“当时镇国公主被诛已有两年,其同党散落各地,仍在暗地里活动。若非有程郎君一番惊天动地的侠义举动,只怕我等一时间还查不出这班逆党。”
程三五越听越离奇:“侠义举动?当年追杀我的朝廷官兵可一点都不少。”
阏逢君微笑道:“程郎君当年代替孙绍仁家中三子孙德寿参军,并在幽燕军镇讨伐东胡有功,对否?”
闻听此言,程三五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一旁饕餮坐在大缸边上,连连鼓掌:“喔喔喔!阏逢君的胆子是真够大的,居然敢在你面前提这事。就不怕你突然发起狠来,直接将这狗屁拱辰堡夷为平地么?”
“程郎君当年是孙家田庄佃客,因天生勇力,被强征入伍,并以孙德寿之名,在渔阳静塞军中任职。”阏逢君诉说着早已被程三五刻意遗忘的过往:“孙德寿弓马娴熟,更兼悍勇胆魄,在与东胡交战期间,几番跳荡争先、攻陷敌寨。初元二年,攻袭奚王牙帐时身受重伤,因功授勋飞骑尉,并还家休养。”
程三五眼角抽动,他仿佛重新回到那金戈铁马、沙场沥血的日子,兵刃交击的声音、箭矢破空的声音、双方兵士怒吼惨叫的声音,混杂着在耳边回荡……还有那一夜河水封冻的寒冷、几乎要把人的脸面吹僵的狂风,以及数日夜不眠不休的长途奔袭。
可即便有这么多的艰苦,依旧无法掩盖纵马踏阵的高昂战意、捣灭敌巢的胜利喜悦、与战友们齐唱凯歌的热血豪迈。
那段日子里,程三五感觉自己真切地活着,作为一个人活着。哪怕是假冒他人身份,立功所得大多也不归自己所有,但那种充实的喜悦、痛苦与磨难,足以让他忘却许多事情。
“程郎君是为了报仇,对么?”阏逢君问道:“当你回到河阳之后,发现程家被害,而你那些年替孙家搏命争功,如同儿戏,一怒之下,选择趁孙绍仁寿宴之际动手,屠灭满门。”
“揭人伤疤,让你很得意么?”程三五抬手按上刀柄,语气阴沉,周身炎风隐隐鼓动。
“杀了他!”饕餮形貌变为程家女的模样,来到程三五耳边轻声道:“折断他的四肢、掏出他的心肝、挖掉他的双眼,让他明白,触怒你的人,必须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饕餮的声音直逼脑海深处,比起阿芙更加勾动本能。
“不,我只是不希望程郎君被过去牵累。”阏逢君神色真诚:“同样,内侍省并不会追究程郎君的过去。”
程三五压制住心潮涌动,额头青筋猛跳,他瞪了阏逢君一眼,面露不善之色。
“是我多嘴了,请程郎君见谅。”阏逢君拱手揖拜,礼数十足。
程三五心中忿忿,懒得回礼,转身正要离开密室,阏逢君忽然又问:“程郎君听说过饕餮吗?”
“饕……掏什么?”程三五扭过头来。
看着他脸上的困惑与不耐,阏逢君稍作停顿,摆手道:“没什么。程郎君且在外间稍后,我这就去制备你的勘合鱼符。”
程三五离开之后,阏逢君朝着大缸水面勾指一弹,罡风入内,水面沸腾,密室墙壁符篆同时感应放光。随着阏逢君掐诀片刻,一枚勘合鱼符从水中缓缓升起,宛如活物。
阏逢君看着这枚勘合鱼符,若有所思。
……
“你脸色不佳。”
阿芙在座位上安静品茗,见程三五来到,喘着粗气,焦躁不耐。
“莫非进十太岁的人都要搞这么一遭?”程三五问道。
“怎么了?”阿芙不解。
“阏逢君问来问去,恨不得要我将我祖宗十八代查个清楚。”程三五咬牙切齿说。
阿芙放下杯盏:“十太岁毕竟干系重大,阏逢君多了解一些,也不足为奇。再说了,我们这些人谁身上没点秘密?彼此知根知底,反而是一种信任。”
“我的底细快被他扒干净,我可还不知道他是人是鬼呢!”程三五骂道。
“阏逢君一贯高深莫测,这是他驾驭十太岁的手段。”阿芙微微一笑:“这些年十太岁中不是没有人挑战过他,可谁都没成功。”
二人闲谈片刻,阏逢君重新来到,除了勘合鱼符,还有几份通关文牒与紫绶配饰。
“这些东西还请程郎君拿好。”阏逢君言道:“虽然列席十太岁一员,但我们在外办事,通常不会立即表明身份,所以这里还有内侍省绣衣使者的文牒。如果日后需要安排其他掩饰身份,我们也会另外给程郎君送来。”
“别的不说,拱辰卫办事的确周到。”程三五不咸不淡夸了一句。
阏逢君微笑道:“程郎君出了拱辰堡,且去选材院。冯公公已经给你安排一批下属人手,你可以从中挑选得力之人。”
“冯公公这么大方啊?麻烦阏逢君替我向他道谢了。”程三五将东西收好,起身告辞。
“程郎君可以趁这段日子多多熟悉内侍省。”阏逢君笑道:“哦,从今往后,该叫你昭阳君了。”
……
天色渐暗,冯公公抽空回转翊善坊拱辰堡。
“这么晚才回来?”阏逢君放下手中书卷,也不起身。
“等下还要赶回宫中,今晚惠妃将要临盆,只怕有些人会动歪心思。”冯公公看着桌案上递交的公文,随意扫视几眼,顺便问道:“程三五已经领了勘合鱼符了?”
“领了,你安排的人手他也带走了。”阏逢君言道:“上章君给他置办了一套大宅,位于永宁坊东南。”
“他们两个这是打定心思要串通一气了?”冯公公冷哼一声,然后问道:“程三五与拂世锋是否有关?”
“眼下还看不出来。”阏逢君指尖轻敲膝盖:“我搬出程三五的往事加以试探,从他的表现来看,的确是在幽燕边镇以孙德寿之名参军数年,足以验证当年郑询查案结果相当可信。”
“若论断狱查案,郑询堪称一绝。”冯公公言道。
“不过关于程三五的来历,仍是模糊不清。”阏逢君来到:“他并无户籍,就像凭空出现一般,按照卷宗所载,程三五只是正巧被程家收留,他的过去一片空白。”
“确实可疑。”冯公公脸色微沉。
阏逢君则说:“可仅凭这点,根本无法证明程三五与拂世锋的牵连。倒不如说,以拂世锋的作风,真要安插人手,程三五这种毫无根基的无籍逃人,又有什么用处?”
冯公公望向青衣书生:“你当年说过,拂世锋最擅长布闲棋冷子,平日里不被世人留心,直到关键时刻才启用。而且你我都觉得,当今朝中有高官显贵是拂世锋的成员或耳目。”
“但……程三五好像又过于显眼了。”阏逢君困惑不解:“尤其是他在灵州的种种举动,我甚至怀疑他在故意挑动内侍省和杨太初的矛盾。”
“他真能有此等心计?”冯公公显然并不相信。
“程三五要么是内心一片混沌,行事完全只凭短暂瞬变的个人好恶;要么是心机深如渊海,到了你我都看不透的程度。”阏逢君发笑道:“我忽然觉得,这样的人如果真是拂世锋一员,对他们也未必是好事。”
冯公公稍作思忖:“以后关于拂世锋的任务,可以适当安排给他,或者……拐弯抹角透露一些消息,看他会怎么做。”
“上章君不是跟程三五甚为亲密么?不如将消息透露给她,毕竟当初她也参与斩杀安屈提。”阏逢君笑道。
“可以。”冯公公将公文扔到桌案上,正要离开,临末记起一事:“对了,将作监的田青埂刚才找到我,说是正在筹备打造一座机关精巧的舞乐宫殿,需要用到大量丹玉,想从我们这里取用一部分。”
“这好像不太合规矩。”阏逢君略感疑惑:“而且他怎么知道我们能够拿出足量丹玉?”
“他当然不清楚。”冯公公稍露疲态地摆手:“陛下看过那舞乐宫殿的营造图后,兴致颇高,于是让他来找我们取用丹玉。这事你来安排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