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过,转孟夏,细雨浇沃大地,墙角滋生青苔,正是百卉繁盛、草木畅茂、稻麦灌浆的时节。既无暑热熏蒸熬人,也无秋风萧瑟伤情,可算是长安一年间最为舒适的时节。
长安东市,一如既往行人往来、商旅稠密,此时几辆马车来到一间漆器行外,几名店伙将车上一桶桶封存妥当的生漆搬入店铺内。
“都给我小心些!这可是产自黔中道的名贵漆料,要是洒了一桶,我打断你们的腿!”漆器行的管事高声指喝,唯恐店伙们手脚不够稳重。
“徐管事这响亮嗓音多年不改,只怕在东市坊墙外都能听见。”
马车上走下一名中年男子,胡须修得整洁利落,明明看着像是外地来的商人,衣物各处却无半点雨水沾湿和泥点脏污,年纪不小,但全身上下散发着挺拔精神。
“原来是孔翁,您怎么亲自来了?”漆器行的徐管事上前叉手作礼。
“有几桩生意,要亲自来长安商谈。”孔翁捻须进院:“正好收了一批上好漆料,想要见见你家主人。”
徐管事赔笑道:“真是不巧,我家主人眼下不在店内,小人赶紧去通报一声,孔翁不妨在此间稍作等候?”
“这样也好。”孔翁颔首,跟着徐管事来到院内偏厅,屋内熏香袅袅,勉强祛除刺鼻难闻的漆料气味。
徐管事退下之后,孔翁独自一人赏玩着屋内几件精美漆器,忽闻鸟雀叫声。扭头望去,一只团雀落在窗沿,微微扭头望向孔翁。
“智慧发于心,妙匠成于手。应世以济时,力少而功倍。舟车有潜运,机关自能飞。”孔翁莫名其妙念了一首韵律错乱的怪诗。
团雀闻言跳入屋中,偏厅门窗无风合拢,若是武学高手侧耳倾听,便会察觉到细微的机括活动与齿轮咬合声响。
门窗合上后,团雀一阵光华闪烁,现出木鸢的本来面目。
“姜偃,你的机关术可是越发高明了,木鸢居然能够幻化成寻常鸟雀,连我都差点被骗到了。”孔翁称赞道:“我要是不念这《神机工巧论》开篇章句,伱是打算一直待着不说话么?”
“谁叫你孔一方最擅长易容?”木鸢飞到一件漆器食盒上:“拂世锋里面,就数你抛头露面最多,可从来没有人知晓你的真面目。万一你是别人冒充,那我岂不是要被识破身份?”
孔一方哈哈笑道:“其他人这么说我就算了,可你姜偃也是出了名的不露真容。这机关木鸢背后到底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根本无从分辨。”
“机关工巧造物,会区分男女么?”木鸢反问道。
孔一方表情认真思索一阵,随后说:“好像不会。”
“那不就得了。”木鸢蹦了蹦。
“你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把自己也当成机关造物了?”孔一方苦笑道。
“活人身上两百多根骨头,五脏六腑各有用处,气血流转上下,这些在我看来,跟机巧造物也没两样。”木鸢直言。
“你这话听起来,可真够让人胆寒的。”孔一方自顾自坐下:“难不成有谁四肢残缺,也能用机关造物替代不成?”
“我的确在尝试。”木鸢说出这话时,引来孔一方注视,它转而言道:“别想了,没那么容易成功的,人身远比机关造物要精巧。”
“对啊,不然闻夫子也不会想出通过转化人身的办法来镇压饕餮。”孔一方感慨一句,随后轻掸衣袍,问道:“对了,那个程三五眼下如何了?”
“他混进了内侍省,如今是拱辰卫十太岁之一的昭阳君。”木鸢飞到墙壁处,轻轻啄了几下,墙壁砖块向后退缩,显出一个箱格:“这个观脉人偶你拿好,凭借它可以监视程三五的气脉运转。”
孔一方取出人偶瞧了几眼,称赞道:“洪崖先生所造,果真是巧夺天工!”
“你夸人的时候能不能看一下场合?”木鸢语气不善。
孔一方笑道:“看来果然同行是冤家,在人身一途,你姜偃可就比不过洪崖先生了。要不然效法前辈,重新打造十二金人?”
“我没那个财力物力,不如你拿点出来?”木鸢讥弄道:“拂世锋里便数你最有钱,许多事情都要仰仗你出钱才能办成呢!”
孔一方吹胡子瞪眼道:“我给你们的财物还少了?尤其是你姜偃,拿出防范饕餮的名义,索要各类名贵材料。我家底再厚也经不起这等耗费,金山银山也要被你搬空了!”
“放心放心,最近我找到一条路子,就不用麻烦你了。”木鸢言道。
孔一方眉头一动:“你打算利用大夏朝廷?”
“皇帝老儿要享乐,我便给他修宫殿、造机巧,顺便从中捞些好处,不过分吧?”木鸢嘿嘿一笑,可以想象出背后之人一脸得意。
“你这做法要是让闻夫子知道了,只怕要找你麻烦。”孔一方表情微肃:“拂世锋不宜涉足朝堂,这可是老规矩了。”
“这年头规矩早就被坏得一文不值了。”木鸢一通抱怨:“就说闻夫子吧,他可是提议多多拉人进拂世锋,过去哪里有这样的?拂世锋要对付的只有饕餮,宜精不宜多。他弄了一堆新人,又不参与对付饕餮,鬼知道他动什么歪念头?”
孔一方叹道:“闻夫子毕竟是儒门中人,心存万民苍生,或许在他看来,拂世锋不能仅限于饕餮宿敌这个身份。这应该便是他将饕餮转化成人、又放任程三五行走世间的原因。”
木鸢扭头瞧着孔一方,表情栩栩如生道:“你好像很懂他嘛。”
“易容一道,可不光是改变面目五官,而在于遍识人心。”孔一方捻须微笑,任谁也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何伪装变化:“经商挣钱也一样,只要能够料中他人心中好恶,便可顺利谈成生意。”
“你这么大本事,能不能算出程三五心中好恶?”木鸢又问。
孔一方微微一怔,随即说:“不是约定了不能直接在程三五面前现身么?不亲自打照面,我也不好判断啊。”
“别人就算了,你这千变万化的,程三五可未必能认出你。”木鸢说。
“莫要说笑,饕餮岂是只凭双眼觉知?”孔一方并未被这话说动:“就算是程三五,他也照样是饕餮半身,有些事不容轻忽,起码我还不想那么快便丢了性命。”
“钱挣多了,果然就惜命怕死了。”木鸢直白道。
“嗯,我承认,我是怕死。”孔一方也不反驳,随后问:“你刚才说要给皇帝修宫殿、造机巧,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木鸢解释说:“之前无撄子发现,十太岁首席阏逢君可能是东海岱舆一脉的传人,所以想借我的路子来查探他的来历出身。为了跟内侍省和拱辰卫搭上线,我把‘千机遁甲宫’的图样大加修改,将其中武备改成各种管弦簧片,能够奏乐自响,还要搭配歌舞合律应节的偃偶。
“皇帝老儿看了我的图样,恨不得这座舞乐宫朝夕之间便能落成,因此给我委派了好些人手。如此一来,我也能名正言顺索要大量丹玉和制备材料。好巧不巧,内侍省最近刚刚占了一处丹玉矿,冯公公可以瞒其他人,唯独不能瞒皇帝老儿。一来二去,我便能与内侍省往来沟通了。”
“这也太曲折了。”孔一方微微皱眉:“为了查一个阏逢君,甚至要打造一座机巧宫?”
“那你倒是给我想个好办法啊!”木鸢骂道:“无撄子什么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根本没法指望他干这些事的。而阏逢君这人藏得极深,我不用些手段,甚至没法见到他!”
“我此次来长安,主要还是接替无撄子,负责监视程三五。”孔一方低头看着观脉人偶,发现其中经脉光华流转,问道:“程三五这是在行功?”
“不是在习武就是跟手下对练。”木鸢语气百无聊赖:“自从他接任昭阳君之后,反倒闲下来了,冯元一和阏逢君也没给他安排别的差事。”
孔一方略感不解:“内侍省将程三五招进去,却不让他干事?这不太合理吧?”
“难不成你还打算没事找事吗?”木鸢言道:“我有时候觉得,程三五呆在长安挺好的,起码能省事一些。”
“内侍省估计不会让他这样闲下去的。”孔一方微微摇头。
“何出此言?”
“我是做生意的,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孔一方言道:“河北几个州担心朝廷会借着新政推开再次加重赋税,加上今年开春至今,河北多地少雨,恐怕要有饥荒了。”
木鸢问:“有人要造反?”
“零星乱子是免不了,但保不齐会有人借机在后面火上浇油。”孔一方言道:“还有,我在路上也听说了,黑水靺鞨的使节前来长安觐见天子,求请派遣官吏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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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啥问题么?”木鸢没听出什么异样。
孔一方叹了一口气:“黑水靺鞨跟大夏之间隔着一个渤海郡国,虽然名义上也是大夏藩属,可渤海郡国这些年并不安分。我收到消息,草原上的回鹘各部正在经由漠北道,往来渤海郡国大量购置铁器和食盐。”
木鸢愣了一下:“听你这么说,我怎么感觉北边几家好像要连成一片了?”
“对于大夏朝廷,这种事往往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孔一方说到:“而且黑水靺鞨地处东北极远,居然急着要来长安请派官吏,说明他们此刻正面临生死存亡,必须要获得大夏朝廷的庇护。”
“渤海郡国要侵吞黑水靺鞨了?”木鸢这回终于反应过来:“这不就又是一个高句丽吗?胆子不小啊!”
“又是新政推行,又是蠢蠢欲动的渤海郡国,要真是等事情闹大了,那就不好收拾了。”孔一方沉吟不语。
木鸢瞧了他片刻:“没看出来啊,你这个守财奴居然也会忧国忧民。”
“哦?”孔一方不置可否,随后说:“我曾跟冯元一打过交道,他的确是贤能人物,应该可以察觉到眼下危机潜藏。与其等后来事态糜烂,让拱辰卫十太岁这样的高手及早剪除隐患,那是再妥当不过了。”
……
长剑如灵蛇吐信刺出,寒霜功劲随着剑锋迎面逼来,气机感应中,仿佛有一条多头怪蛇同时从左右夹攻。
程三五见此情形,不慌不忙,炎风功劲加催挥刀之速,连斩数记,与寒霜功劲相互抵消之际,刀锋格住长剑,正欲运劲荡开。
孰料剑上生出缠绵劲力,顺着刀锋走势,划出大半圆弧,挺刺入围。
程三五没有选择抽身回避,而是提运功体,周身炎风呼啸,彭拜气劲逼得持剑刺来的秦望舒如置身火墙,急忙翻身后跃。
“逃?”程三五见状喝道:“那我可就要过去了!”
话声一落,程三五踏步进身,举刀一斩,炎流扇张。秦望舒见状,细腰一拧,身形电闪避开刀路,觑准破绽剑刺下盘。
程三五急忙收刀回挡,结果秦望舒此招也是虚招,锋尖转向咽喉,寒芒刺向心口。
《螣蛇剑法》最是刁钻毒辣,把“剑走偏锋”诠释得淋漓尽致,极少与敌人交锋斗力,而是仗着灵活步伐和招路,专攻敌人出招间隙和破绽。
搭配秦望舒本就灵动的身法和矫健肢体,即便武功不如程三五,但的确使得他几番攻势落空,两者攻防之势渐趋平衡。
“好招!”
眼见剑锋抵近,程三五心中夸赞一句,干脆不进反退,迈步迎上。
秦望舒见状,猛然撤回招式劲力,身形步法立刻暴露凌乱之象,被程三五空手一拳直捣面门。
当然,程三五这一拳没有砸落,只是将将触碰到秦望舒鼻尖便收走劲力,除了扑面热风,秦望舒并未受伤。
“为什么收招?”程三五后退几步,拄刀在地,问道。
秦望舒调匀气息,回答说:“因为我们是在对练,不是生死相搏。”
程三五说道:“我武功比你高,反应比你快,收招更稳,所以你不必担心会受伤。”
“可你会受伤!”秦望舒大感困惑,眼前这个男人就如此不把自己性命当一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