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夫子看着手中静默不动、一如死物的木鸢,连连呼唤了几声,结果仍是毫无回应。
“姜偃还是没有应声么?”慕小君挑帘走进船舱,他们此刻身处船上,以法术隐去形迹,沿着湘水徐徐前行。
“恐怕程三五已经找到仙源洞天,夺取了帝宫中的太一令。”闻夫子不禁叹道:“我之前三番两次催促姜偃离开仙源洞天,但只怕他舍不得代代先人积累修造的骊玉府。”
“这么算来,饕餮已有七道太一令……太快了。”慕小君面色凝重。
“不止如此。”闻夫子看着手中木鸢:“失去帝宫,姜偃所造的机关工巧,全都无以为继,彼此之间无法及时联络。”
“饕餮是故意的?”慕小君问道。
“也许是吧,我说不准。”闻夫子摇摇头,忽然听到琅琅琴韵从岸边传来,他推开船边小窗望去,可见一名身披霞纹鹤氅的道人盘膝而坐,旁边站着一名玄冠女道。
“白云子主动现身了,赶紧靠岸。”闻夫子连忙道。
“难得见他如此。”慕小君起身前去招呼。
待得船只靠岸,闻夫子匆匆来到,一小段路都走得他气喘吁吁。
“你功体尽废了?”白云子轻抚无弦琴,玄音如水,疗复五内,让闻夫子气息和缓下来。
“惭愧。”闻夫子顺势坐下:“当初在衡山被刺客捅了一刀,那刀上有剧毒,侵伐功体根基,然后又被程三五夺取太一令,全身功力便似流水般,散了个干干净净。”
闻夫子虽然遗憾,却没有患得患失之态。
白云子轻捋长鬓,然后抬手掐算片刻:“不对,命格自飞龙在天转入亢龙有悔,并非是你如今这般。饕餮夺走太一令,等同为你强行改命,莫怪乎天降雷劫。”
闻夫子神色微微一变,低头陷入沉思。若是别人说这番话,闻夫子还不太相信,可是由道门第一人亲口点破玄机,容不得闻夫子忽视。
“如今饕餮夺走了几道太一令。”白云子问。
“已经夺走七道了。”闻夫子回答说:“常年驻守仙源洞天的姜偃没了音讯,借助骊玉府帝宫才能维系的机巧偃偶,也都变成死物。”
“行动神速如斯,只怕伱们来不及应对了。”白云子仰望苍穹。
“圣谛昙华会在龙洞寺,与五台僧众一同,摆下文殊师利庄严法界。”闻夫子言道:“龙洞寺深处还有秘魔窟,那里封印着一部分饕餮邪血,程三五若是前往,将受佛土法界封镇。”
白云子却说:“以内景外显召请上真神圣下界对付饕餮,你们拂世锋多年前便尝试过了,此举恐难成功。”
闻夫子无奈道:“眼下我们早已无计可施,而且圣谛昙华欲借此光大佛法,要将五台山化为庄严佛土,将文殊师利道场安置到中原,甚至还有天竺高僧相助。”
“我记得他们一贯视中原九州为蔑戾车地,乃众皆邪见的下贱边地,轮转托生也断然不来。如今却要将菩萨道场安置于此,天竺佛门莫非气数将尽?”白云子语气微妙。
闻夫子苦笑以应:“总之能拖一阵是一阵吧,待得神剑铸成,便可将程三五与饕餮一分为二,到时候便好对付了。”
“何人持剑?”白云子问。
“嵩岳伏藏宫达观真人弟子长青,你想来也听说过。”闻夫子低声道:“他表面上是陆相之子,实则是当今圣人流落在外的血脉。”
白云子凝眸细思,脸上波澜不惊,足见修持有道。
闻夫子则继续说:“你也知道,程三五是以李昭真胎元精血所造之躯,并合我所创制的《九渊升龙篇》,寻常手段已经对付不了他。但要是以血脉之牵,内外共鸣,便能寻得破绽死窍。”
“仅凭这些,还远远不够。”白云子直言道。
“所以我打算重布皇极天光阵,就由长青作为阵枢。”闻夫子说:“此事干系重大,道门也要鼎力相助,我希望你出面,效仿当年的王宗师。”
白云子一眼窥破对方用意:“你不是要我相助布阵,而是想要我重演密传符命,助长青登基称帝。”
“不错。”闻夫子点头。
“堂堂东海圣人,本应贯彻人道、摒除鬼神妖异之论,如今却要玩弄这等伎俩?”白云子质疑道。
“无非是权变而已。”闻夫子说。
“你变得糊涂了。”白云子并不赞同:“当年王宗师向太祖皇帝密传符命,乃是在乱世中造势,最终能否成事,还是要看其人作为。”
“乱世将至,你看不出来么?”闻夫子眼神变得锐利:“程三五到仙源洞天夺取帝宫,你觉得他下一步动向是哪里?”
白云子捋发动作一顿:“长安?”
闻夫子重重点头:“我敢断定,程三五必然要在长安大逞凶威。以他如今实力,无人能挡。”
白云子沉思片刻:“密传符命之事,你另外找人去做,我不参与。南岳封祀已成,我稍后便要返回天台,准备飞升。等你设下皇极天光阵,天上自有感应。”
“如此……也好。”闻夫子没有讨价还价,转而问道:“你不去长安复命?”
“明知彼处已是绝域,我为何还要犯险?”白云子拂袖起身,示意身旁玄冠女道:“她是焦静真,曾泛海至蓬莱求师,不得其门而入,而后来天台随我修道多年。日后有事,你自寻她。”
玄冠女道怀抱无弦琴,朝闻夫子轻施一礼。
目送二人飘然离去,闻夫子默自叹息,刚要回到船上,忽见江面出现旋涡,一道俏丽身影从中涌现,罗衣璀璨、轻裾雾绡。
“湘灵?你怎么……”慕小君见状微惊,她早就得知湘源一战,程三五诛杀九首恶螭,但是冲击山川地气,致使慕湘灵形体消散,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相见,而且气机圆满,不同往日。
慕湘灵落到船上,微笑道:“多亏望舒从杨无咎处夺回湘水冰魄,我才得以恢复。”
“秦望舒?”慕小君赶紧问道:“她是否知晓程三五的去向?”
慕湘灵摇头:“程三五没有跟望舒明言,但她也知晓程三五将要远去。所以在我恢复之后,她主动告辞,要去江南寻人。”
慕小君望向闻夫子,对方说道:“程三五与一位母夜叉交情颇深,她现在就在江南湖州。”“那人能帮上忙吗?”慕小君问。
“她也是内侍省的人,但应该会有自己主见。”闻夫子摇摇头:“我们还是先赶去长安,恐怕不用多久,将会有惊天动地的剧变。”
“就你现在这模样,赶到长安又能做什么?”慕小君尽管埋怨,却没有阻止闻夫子。
……
“田青埂,朕想知道,你是何时加入拂世锋的?”
太极宫西南,乃是内侍省院邸,不过此地居停的大多是服侍圣人与众妃嫔皇子的寻常宫人。由于这里毗邻掖庭,所以也设有狱室囚笼。
田青埂此刻就在一间四处漏风的囚笼中,今年长安冬季来得比往常要冷,被这寒风吹上一晚,四肢都无法动弹,比什么酷刑都更能折磨人。
抬头望向坐在步辇上的当今天子,田青埂牙关打颤道:“回禀圣人,微臣祖上世世代代都是拂世锋,谈不上何时加入。”
“世代传袭,经久不绝。”圣人微微点头,虽然年过五旬,但相较于田青埂要康健硬朗得多,保养得当,脸色红润,须发不见斑白。
“朕听说,你们拂世锋有一位千年宿敌?”圣人又问:“所谓饕餮,到底是何等模样?”
“微臣无缘得见,让圣人失望了。”田青埂答话时,没有半点羞愧之色,仿佛对自己未来处境毫不关心。
“你在朝中多年,虽说谈不上位高权重,但也算是久受任用,连你这样的人都无法见到饕餮本尊?”圣人有些好奇。
田青埂笑了笑:“微臣在拂世锋里,近乎杂役一般。倘若真有大事发生,也轮不到我来应对。圣人若是想从微臣口中问出拂世锋的机密,只怕事与愿违。”
冯元一侍立在圣人旁,此时开口喝道:“放肆!你若是对拂世锋毫无用处,为何要在朝中潜伏多年?”
田青埂回答说:“我醉心机关工巧之术,但此事极耗财力物力,拂世锋也不可能予取予求,我想要实现心中所想,投身朝廷理所应当。”
冯元一还想斥责,圣人问道:“朝中可还有其他拂世锋成员?”
“微臣着实不知。”田青埂回答说:“拂世锋内,众人未必以真面目示人。”
“但你却说是为闻夫子带话。”圣人目光锐利:“世人皆以为东海圣人泛舟出海,不曾想一直隐于世外。”
“饕餮祸世,已非拂世锋一家能可抵御。”田青埂直言道:“这话绝不是虚张声势,还请圣人谨慎对待。”
圣人坐在步辇上久久不语,脸上没有怒意,露出思忖神色,尽管户外风急,但周围所有人都不敢出言,只能陪着受冻吹风。
“那好,朕就在这里等着。”圣人忽然笑道:“既然是一代儒宗、东海圣人,朕理应降阶相迎。”
说完这话,圣人没再理会田青埂,轻轻摆手,步辇被重新抬起,移驾离去。
“你是不是觉得,有拂世锋在背后撑腰,便可以肆无忌惮了?”待得旁人走后,冯元一单独对田青埂说道:“你兴许还不知道,如今闻夫子和洪崖先生皆已沦为废人,你们拂世锋衰败不堪,你凭什么还在这装腔作势?”
“对啊,凭什么呢?”田青埂虽然受冻发抖,却没有半分示弱:“拂世锋都如此凄惨了,你们为何要提心吊胆?我只是一个没有武功的老弱之人,还是被关在铁囚笼里,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冯元一拂指虚扫,罡气凝成丝索,直接勒住田青埂脖子,让他无法喘气,疯狂挣扎。
“像你这样的乱臣贼子,死千次万次都不足惜!”冯元一俯瞰着田青埂,就像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老鼠:“你既然要硬气,那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何时?”
挥手散去丝索,冯元一转身离开,任由田青埂倒地喘息。
刚要追上圣人御驾,阏逢君便从一旁来到,低声说:“半个时辰前,骊山方向发生地动,我感应到一丝异样气机。”
冯元一脸色骤变,这消息让他想起十多年前,程三五也是从河阳一路而来。当时为防此獠,京畿道各县封关闭门、如临大敌,难道如今又要重演当年情况吗?
“你能确定是程三五么?”冯元一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要亲自去查看一番。”阏逢君说。
冯元一面沉如水:“务必查明情况,若是让程三五惊扰圣驾,我也保不住你们拱辰卫这伙人!”
阏逢君眉头微动,拱手答道:“遵命。”
看着阏逢君离去,冯元一心下计较,打了个手势,当即有一名玄衣卫士从角落闪身来到。
“你去给三老传话,让他们暗中跟随阏逢君。”冯元一吩咐道:“若是找到程三五,便配合阏逢君一起动手。要是阏逢君有任何可疑举动,烦请三老先斩后奏!”
玄衣卫士躬身闪退,冯元一昂首拂袖,好似一切尽在掌握。
……
雪地囚笼中,田青埂身子蜷缩,默自数数,艰难忍受着风寒。
忽然传来重物落地声响,他抬头望去,几名玄衣卫士倒在雪地上,没了声息。先前根本不曾见到他们,想来是躲在暗处监视自己。
“是谁?”田青埂望见两道身影从墙上落下,低声惊呼。
“是我。”程三五来到囚笼前蹲下。
田青埂先是一愣,随后猛地往后缩去,惊骇之状前所未有,即便是被内侍省关押起来也不曾有过。
“你你你……饕餮!”田青埂没想到,偏偏是自己最先见到饕餮。
“你跟姜偃几乎一个样啊,孪生兄弟?”程三五问道。
田青埂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嘶哑道:“你对我兄弟干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抢走了太一令、毁了骊玉府,顺便震动仙源洞天地脉,闹出些小动静罢了。”程三五看着田青埂,露出一个狡猾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