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是大朝,只是乾清门听事,刚过巳正就散了。众文武三两离开,从低低的议论甚至争执中,仍旧不难看出今早听政时必是有什么问题引起了激烈的辩论。
这些人中,独有两位神色肃穆,一脸凝重,也不跟人会和,脚步匆匆地出宫门直入六部。踏进六部行政院,两人才缓了脚步,互望一眼,同时苦笑着摇头。
一身暗紫色锦袍的梁国公吏部尚书秦修仪,修长俊逸,丰仪俊美,乃当朝有名的美男子,此时虽然仪容不乱,却也微蹙了眉头,拱手道:“郑大人,此次疫情严峻,天听震怒……我这就回去再安排人员出京前往疫区。郑大人也赶紧的吧!”
被称为郑大人的郑即玉,乃时任户部尚书,听了这话也叹息着拱手道:“多谢梁国公维护,我这就去调拨粮米、银钱,尽快拨下去!”
说着,两人又拱拱手,分道而行,梁国公秦修仪径直去往礼部背面的太医院。郑即玉则匆匆转回户部,想着法子调拨银子粮米去了。虽说如今称得上国泰民安,但各处大小河流要疏通河工,大小灾情也要划拨粮款下去……户部的银子就没有够用过。南直隶这一场水灾,前些日子已经拨了粮米下去赈济,可转眼又来了场瘟疫……郑即玉虽然压力大,却也习惯了这里挤挤,那里挪挪的做法,这会儿一边往户部走,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从哪里先挪出一部分粮款来拨往疫区了。
上朝的官员散去,偌大的乾清宫前广场只有笔挺森然的羽林卫和应值打扫的小太监依着规矩侍立,不过这些人都是练出来的,纹丝不动地站上一个时辰不带走样儿的,更不会发出半丝声响,几与丹陛前的香炉铜鹤相同。
就在这一片肃穆安静中,偶尔有官员奉召觐见,或者进宫请见。偶尔让安静的乾清宫多出一些响动。
巳中时分,一名身形高大的青袍年轻男子,在两名侍卫搀扶下走进乾清门,来到殿前丹陛下请见。
盏茶后,一名中年太监急匆匆走出殿门,甩着手里的拂尘,躬身道:“传靖北侯觐见!”
秦铮松开两个搀扶的侍卫,由迎上来的两个小太监扶着,朝那中年太监略略颌首:“有劳黄公公。”
“侯爷可别这么说,老奴哪儿当得起。能给侯爷动弹是老奴的福分……”黄福海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从潜邸时就在皇帝身边伺候,谁也不敢小觑,平日里最是乖滑,对谁都恭恭敬敬,不冷不热,在秦铮面前却似乎多了一份疏离外的东西。此时就略略压低了声音道,“侯爷有伤在身,又何必如此执着……那是小事……”
后边一句很低,也很含糊,若非秦铮离得近耳力又好,几乎听不见。
秦铮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由着黄福海进了乾清宫。
一行径直进入皇帝起居的东暖阁,秦铮挥开两名小太监,略显迟缓地往前走了几步,垂着手就要跪下去。
上首一声嗤笑传来,随即道:“哼……行了,行了,你身上有伤,讲规矩也不在这会儿。”
秦铮也不坚持,躬着身子拱手谢了恩,这才缓缓地直起身来。
“你说说,你这一身的伤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养着,又进宫来作甚?”靠窗的炕上坐着一位五十岁出头的短须老者,面容清癯,神情温和地看着秦铮询问着,一摆手,黄福海立刻让两名小太监搬了一只椅子过来,上位的老者淡淡道,“坐着回话吧!”
“谢皇上恩典!”秦铮缓慢地深躬身行了礼,这才在椅子上坐了,“回皇上,微臣听闻南直隶疫情严峻,让皇上忧心不已。臣愿押送粮米去疫区,协助当地官员赈济灾民,防控疫病,尽臣微末之力为皇上分忧,还望皇上恩准。”
炕上的老者,也就是景顺帝面色无波地喝了口茶,缓缓抬眼看向下边坐着的秦铮,嘴角似有若无地含着一丝笑,“你这是说朕的朝堂无人么?这么点小事还要你这个伤员出面?”
秦铮连忙扶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默默地跪下去,弯腰匍匐恭敬地磕头道:“皇上乃圣主明君,朝堂之上也是人才济济……只是,此次疫魔为祸,猖狂肆虐,祸害百姓黎民无数,臣父兼理太医院,防疫除瘟乃职责所在,日日为此忧心困扰寝食难安,臣不忍看老父亲如此烦难,故请命,望皇上能够准许臣代父出京,前往疫区驱役除瘟,为皇上分忧,为臣父亲尽责!”
皇上的面色微有所动,看着地上匍匐的男子,禁不住暗暗叹了口气,收回的目光里,就有了些许的索然。
“此事虽说烦难些,却也不用你父亲亲自去,不过是安排些医术高超的太医过去,你这一片孝心可嘉,只是你伤势未愈,就不要……”皇上难得地温和劝慰道。
只是,皇上的劝慰未说完,就被匍匐在地上的秦铮打断:“皇上,瘟疫一日不除,就多祸害百姓不知凡几,就让陛下忧心,臣虽然有伤,却并不妨碍臣的一片为主分忧之心……再说,臣此次前去并不需要冲锋陷阵、上马杀敌,这种伤势不会有何妨碍。另外,臣听闻南直隶已有两县疫情得到控制,想必已经有了防疫除瘟的法子,之所有其他各县疫情尚急,想来也是各县为防疫情封锁设卡缺少互相协调之故。当地疫区分属几个州府,还有两个县隶属河南省下辖,彼此统协难免不便。若是臣过去,就能够调剂管理,协同作战,又有太医院太医在医术方药的指导统协,定会尽最快将瘟疫遏制,并尽快清灭驱除。”
嗤……皇上轻笑着摇摇头,指着秦铮道:“对付瘟疫,你倒是当成打仗了……嗯,也罢,既然你如此一再恳请,那朕就准了你的恳请!”
“谢皇上隆恩!”秦铮连忙叩头谢恩。
景顺帝抬抬手,黄福海连忙走过来,将秦铮从地上扶起来,重新在椅子上落了座。
景顺帝道:“此次,朕命你父调集太医,命户部调拨钱粮,发往南直隶疫区。你既过去,就替朕统辖好这治疫、赈济之事。嗯,统协钱粮之事……准你便宜行事,自己去挑上两个人协助。疫情猛如虎,耽搁不得,你既自请前去,那就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就启程吧!”
秦铮恭敬听着,待景顺帝说完,忙起身,叩谢领旨,被景顺帝挥着手免了,“福海,好生送他出去……”
秦铮由黄福海扶着退出东暖阁,方才转身往殿外走去。
黄福海扶着秦铮低声道:“侯爷……打理民事不比治军,侯爷先回去,老奴随后领了圣旨金箭,就给侯爷送去!”
秦铮回到靖北侯府,立刻就有太医赶过来,替他将渗出血的伤口重新清理了,又敷药包扎起来。歇息了片刻,摆上午饭来,秦铮端了碗正要吃饭,秦俊仪从外边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秦铮连忙搁下碗筷,起身迎候:“父亲,您可用过午饭了?若是未用,就一起吃吧!”
“吃饭,吃什么饭,我让你气都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饭去!”秦俊仪怒气冲冲地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碗盏齐齐一跳,几个丫头也跟着抖了抖,垂着头逼着手更是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秦铮挥了挥手,丫头婆子们如逢大赦,脚步轻不可闻地飞快退了出去,把门关好。转眼,屋里就只剩了秦铮父子二人。
“父亲,您也看的出来,儿子只要在京里,就一刻都别想安宁,受了伤,那些人都不放过……这等情形之下,日日小心应对提防,劳心劳神疲惫不堪不说,万一有一个差池,很可能就是滔天的大祸。儿子思谋多日,才得了这么一个借口出京,为君尽忠,更能避开种种祸端……而且,儿子军功过重,也要想个退身之步。正好借着此次的瘟疫,渐渐请理杂务……瘟疫事了,儿子再尝试着请命治理洛河易水的河工……若是能够得到皇上允可……”
说到这里,秦铮微微顿住,行动利落地走到门口,吩咐门外的丫头:“青鸢,打发人再去厨房要份饭菜……命人退到院外去,你亲自在门外守着。”
一名身形高挑,容貌妍丽的女子低声应了,转眼就把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散去了院外。又命青萍、青禾去院子四周看过,青鸢这才在院门口的穿堂里坐了,一边喝着小丫头捧上来的茶,一边小心候着。
秦铮吩咐完,看着丫头婆子退了个干净,这才关了门转回来,就在秦俊仪对面坐了,低声道:“此次,皇上命孩儿便宜行事,挑两名擅于调度粮草的带着……是以,孩儿推断,等瘟疫退去,孩儿继续请旨督察河工,……也有七八分的把握会允准。河工修整下来,时日就可长可短了。没了孩儿在京,父亲也不必多出如此烦忧来,只做好礼部诸事也就是了。”
秦俊仪听长子一大篇话说下来,刚才进门时的那股怒气早已经消散了许多。再看儿子苍白着脸色却仍旧神态镇定淡然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家里的两个庶子和年幼的嫡次子,不说年幼的嫡次子,就是仅比长子小四岁的庶长子,也每日只知会文访友,悠游自在,吹个冷风都要大惊小怪一番……反观长子,年纪轻轻军功卓著不说,在朝廷应对之上也已经日臻成熟,眼光之高远,连自己这个做父亲的都嫌不如了。
由此,秦俊仪不由又记起先妻的温婉端丽,大气灵慧来……心下泛酸,暗暗叹息着,他终归是愧对了这母子二人!
秦俊仪神色褪去暴怒,却也颓然下来,意兴阑珊地吩咐着:“既然你已斟酌仔细,那为父也不阻拦你。但你也要记住,家里还有……为父,你自己也要保重自己,防疫驱瘟自然有那些太医们去做,你进了疫区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就在外边协调统理。”
秦铮恭敬地应着,就听秦俊仪又道:“此次为父安排了六名太医前往疫区,其中一名就是给你治伤的程文贤,让他跟着,为父也放心些。”
叮嘱完这几句,秦俊仪越发颓然,涩涩地转了转眼睛,从长子身上转开目光--儿子的身形、鼻子像他,脸型和和眉眼却像极了逝去的亡妻--也或许因为这一点,每每看到这个孩子总会让他想起自己的薄情负义,是以,他总是下意识地不想看到这个曾经也被他视若珍宝的儿子吧!
只是,当得知儿子带伤去御前自请,为他这个父亲分忧身赴疫区的时候,他没办法再无视了。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亏钱了许多,多的他根本没有能力和可能补偿。
垂着眼,喝了口茶,觉得嗓子里那股涩然稍稍好了些,秦俊仪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嗯,这一趟回来,也该议亲了……我让你母亲替你甄选着些,到时候你自己再看看……”
这回,秦铮没有应承,只是淡淡道:“此时暂时不用议了……福安公主那边……”
“也是,那就先不提了。”秦俊仪也恍然过来,悻悻地起了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明天你出京,为父就不单独到你这边了……”
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这个父亲能够为长子做的事情已经很少了……他的长子早已经在他不注意的时候,长成了一个能独自顶天立地的男人!
秦俊仪失落颓丧地走了,没有让秦铮送。
秦铮坚持将父亲送到正院门口,看着秦义引着父亲渐行渐远,绕过一段花墙看不到了,他却仍旧站在那里。
父亲已经有多久没有如此关切叮嘱他了?而且,他很突然地发现,当年被推为京城第一美男子的俊仪公子,身体发福了,腰身也不再那样挺拔俊逸,头发甚至都有了点点白发……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露出了明显的老态。
写好了防疫措施总结,第二天又到了邱晨跟云、廖二人的三日之期。
邱晨一大早去了关公庙看过,关公庙里的病人一大半已经没了明显的吐泻症状,只是,一场大病下来,身体都非常虚弱,剩下的症状也在减轻中,也没了危重病人。邱晨看了一遍出来,跟田郎中商议着,将所有没了明显症状的病人分离出来,彻底清洁沐浴,然后安排到清洁过的房间里进一步治疗和休养。
因为病人大批地好转,之前忙乱疲惫不堪的家属和青壮们也轻松了许多,邱晨也跟田郎中商议着,把这些人分成两班,轮班工作,这样也便于家属们休息和清洁。
从关公庙出来,邱晨转回县衙,重新洗浴,换了情节的衣物,骑马赶往封锁关卡。
等在封锁关卡处的,不仅有廖文清、云济琛,还有安阳知府云逸舟和指挥佥事呼延寻。
邱晨看着关卡外乌压压的一片人,微微挑了挑眉梢,神态镇定地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身后的秦礼,慢慢地走上前去。
“呵呵,林夫人这一回真是救人无数,功德无量啊!林夫人辛苦了!”云逸舟当先笑着起身寒暄。
邱晨微笑着拱拱手:“我不过是做了些微末之事,当不得云大人这么说!”
说着,又对旁边的呼延寻也略略一拱手:“呼延大人!”
云济琛和廖文清也走了过来,却只能站在云逸舟身后,没有说话的份儿。邱晨看了二人一眼,笑笑示意。
“林娘子过谦了。你在清和所作所为老夫都已经知晓了,可以说能在短短一月内制止了瘟病肆虐,实在是大功一件,老夫已经写了折子呈上,想必,皇上知道了也会欣慰……”云逸舟开口就是长篇大论的褒奖,邱晨暗暗警惕,恐怕真被吴云桥说准了。
她微微笑着,安静地听着,果然,云逸舟长篇大论地褒奖之后,微微一顿,话风一转,接着道:“林娘子出手解清和百姓与倒悬,功德无限……只是,如今丕县百姓却仍旧被疫病肆虐,每天都有许多百姓因疫病致死,老夫知道林娘子这些日子来辛苦的很,但忝为安阳知府,老夫却不得不厚着脸皮过来向林娘子请求,请林娘子再进丕县,拯救丕县百姓于水火……老夫在此给林娘子行礼了!”
说着,竟隔着拒马向邱晨一揖及地,这已经是除叩首外最郑重的礼仪了。
不说云逸舟的身份,就是年龄,邱晨也不会受这个礼,是以,在云逸舟躬身之际,就闪身避开,等云逸舟起身,邱晨道:“云大人如此,岂不是折煞海棠么!”
云逸舟神色沉重摇头道:“林夫人不顾个人安危,涉身险地,救百姓于水火,老夫这个礼,并非仅代表自己,也代表被林夫人救了性命的清和百姓,和殷切期盼林夫人救命的丕县百姓,这个礼,林夫人不但能受,而且还应该受的坦然!这是老夫代表百姓的一片心!”
邱晨很想翻个白眼有木有?这个云知府老奸巨猾,好话让他说尽了,这么着,邱晨已经完全被他的话说的没了丝毫的退路,不去丕县,就是置丕县无数百姓性命于不顾了……真是一只老狐狸啊!
既然这只老狐狸挤兑她,又把她捧得快赶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了,那她也不妨再为清和百姓争取点儿福利吧!
“与云大人这一片爱民之心来,我做的这些实在是微不足道……”拍马屁谁不会?你好我好大家好嘛!邱晨还不信了,有那么丰富的网络、影视、文学资料作参考,别的不敢说,厚着脸皮拍马屁的话,她还是很有自信的!
她没有多说,几句很是到位的奉承话一说完,邱晨就转了话题,“疫区的疫情虽然基本得了控制,但救治过来的百姓身体却大都很虚弱,短时间……至少半年没办法下田劳作,眼瞅着秋天入冬了,大部分人家的田地却都抛了荒,不仅秋粮几乎没有,秋种也没法做……还有许多失了奉养的老人孩子,唉,真真是可怜,这些,还都要云大人操心安置了。相比起云大人来,我不过是拿前人的方子救人,也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云逸舟被邱晨说的,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最后汇成一片苦涩,待邱晨说完,云逸舟勉强苦笑着摇头道:“这些……总会有法子的。京里已经传了信过来,朝廷的救济马上就要拨下来了,这些……若有不足的,少不得老夫牵头,再想办法周全!”
邱晨立刻曲膝深福一礼道:“如此,海棠就替百姓们给云大人行礼感恩了。想必,百姓们能顺利过了这一劫,也会永远感念大人的厚德无量!”
云济琛和廖文清站在云逸舟、呼延寻身后,原本一脸尴尬焦急的,听了邱晨这一番话后,不由消散了许多。看着云逸舟被邱晨挤兑的一脸悻悻,却不得不强笑着应对,云济琛更是很不厚道地低头偷笑起来。
他家老爹总是算计别人,这回也被邱晨当面算计了一回……咳咳,真是,真是难得一见!
勉强算是扳回一城,邱晨却也不得不答应云逸舟的请求,回到清和县衙就开始收拾,准备前往丕县。
临行前晚,吴云桥再次过来吃晚饭。邱晨破例地让陈氏烫了两壶酒。
抿了一口酒,邱晨感叹道:“还真让吴大人说着了!”
吴云桥没什么其他的嗜好,却独爱酒,往日清闲时候,每晚总会烫上一壶酒自斟自饮。自从清和发了疫病,他几乎日日巡察忙碌,这还是第一次喝酒。只不过,吴云桥也不比那些莽汉,并不豪饮,只是吱溜吱溜地嘬着酒,细细地品着。
听到邱晨这话,吴云桥从酒杯上抬起头来,带着笑意道:“说起来,只怕也是小可多虑,以邱先生如此情操,能够义无反顾地进入清和疫区,自然不会看着丕县百姓受难不顾,想必,即使没有云大人,邱先生也会赶往丕县……哈哈,说起来,不光是小可瞎操心,那云大人也是枉做了小人!”
吴云桥没有看到云逸舟当时的表情,但也听说了邱晨挤兑得云逸舟答应为灾民生计想办法,想想那只老狐狸吃瘪,吴云桥就觉得畅快,又多少有那么些遗憾。遗憾他怎么没跟着去,好亲眼看看云逸舟当时精彩的表情呢!
邱晨睨了畅快大笑的吴云桥一眼,又喝了一小口酒,淡淡道:“虽说云大人答应了为灾民们的生计想法子,可想来也不可能充足了,差额的部分,还得吴大人烦恼。另外……”
顿了顿,邱晨看了眼表情基本没什么变化的吴云桥,情知这位吴县令定是提前已经想过此时,看他的样子,应该也有了应对之法。心中不由感慨,这位吴大人虽说脾性有些倔强,却是一个实实在在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只是,经过此次疫情,就不知道这位好官还能不能做得下去!
“……吴大人也要早作谋划,只怕疫情过了,朝廷的功赏问责就会下来了。”
邱晨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因为经过跟吴云桥的接触,这位吴大人做事不少,却根本不会,或者说不屑于跟长官同僚们往来应酬,更别说巴结迎奉了。这样的人,有句乡村俗语很恰当--推了磨还挨磨辊,费力不讨好!--说的就是吴云桥这样的人,有了好事没他的,但要是追究起责任来,只怕第一个就能数到他。这无关云逸舟官品人品,不过是人之常情,谁都不愿意提拔抬举一个孤清桀骜之人!
吴云桥笑声一顿,随即笑着摇头道:“说句实话,我当年读书也曾雄心满满,壮志满酬,想着有一日金榜题名,为官一方也要造福一方。可真的做了官,兢兢业业做下来,自觉对百姓黎民扪心无愧,可却处处受排挤,事事受非难……本来没有这场疫情,我也打算到任期结束就辞官还乡。我的妻子在家里种田抚养儿女,这么些年没跟着我享一点儿福,实在是辛苦不容易。我回了乡,也能帮着她些,让她略微轻省轻省!……如今有了这场疫情,去官留任我也都不在乎了。去了官,我也正好早两年返乡,每日耕读,或者再起个塾学,教上三两稚童,了却余生,反倒比在这官场倾轧中顺心惬意。”
听他如此说,邱晨也没了话。泰山移易,本性难改,想要改变吴云桥的性格根本不可能。也是,本来就是她瞎操心。
这番话让两人都没了谈话的兴趣,吴云桥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起身向邱晨深施一礼道:“不论小可以后如何,如今仍旧是清和县令,对于邱先生对清和百姓的大恩厚德,小可就替清和百姓谢过了!”
邱晨没有躲避,而是恭恭敬敬地回了礼,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敬她的治病救人,她敬他的一心为民,彼此心里都有数。
第二天一早,留了曾大牛和陈氏收拾行装装车,邱晨由秦礼护卫着,赶了一辆马车,出城直奔周家庄。
大嫂周氏的娘家,这些日子邱晨一直关注着,情形还好,周氏的父母兄嫂都无恙,一个侄子染了病也已经康复。之前邱晨也曾送了些米粮过来,却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此次,她要离开清和前往丕县,清和这边至少还要封锁两个月,她带来的十几袋米,还有廖文清、云济琛后送进来的许多食材,她装了一车送到了周家。悄悄地跟周氏母亲说了自己的身份,并细细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方才安心离开。
自己听说清和被封,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杨树勇和周氏,心急如焚。以己度人,想必周氏也在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自己的父母亲人,她力所能及地帮周氏照顾一下周家,也是应该的。
在周家没有停留太久,邱晨就和秦礼转回了县衙。
曾大牛和陈氏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装好了车。一溜大车来的时候满满当当的,到了离开的时候,除了邱晨几个人的铺盖卷儿装了半车,其他的车子都是空荡荡的了。
邱晨离开的消息没有散布,一溜儿大车静悄悄地出了清和县衙。
但邱晨明显估计失误了,这么一大溜马车,在萧条冷落的清和县大街上招摇过市,也足够打眼了。这些日子,县城也很是有些人认识了邱晨,知道了是她入住清和,控制了瘟疫的扩散,救了那些人的命……这一看到邱晨乘着一溜马车出城,很快就有人上前询问了。
邱晨不好说谎,也就照实说了。没想到,消息传播的极快,等邱晨一行出了城门,马车两侧和车后已经跟上了几百人,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着。
有些人哭着请求邱晨不要离开,毕竟清和县的疫情还没有彻底清除,村庄里不说,就关公庙里还有几百人住着没出来呢!
邱晨看着聚得越来越多的百姓,听着越来越高的哭求声,知道就这么不理会也不是事,于是,车队一出城门,邱晨就命秦礼暂停了下来,她走出车厢,就站在车辕上,对着围拢上来的百姓们拱手做了个罗圈揖,直起身来,扬声道:“各位,各位父老,请不要哭了。我既然来到这里跟父老们一起抵抗疫病,就不会再将父老们置于险境不顾!”
顿了顿,等着百姓们的声音略略安静下来,邱晨又道:“咱们清和县县城已经有十二天没有人发病了。关公庙里住着的病人们,也已经十天没人死亡了。下边村镇里的情形相差不多,也已经几日无人发病无人死亡,这就说明,咱们清和县的疫病已经得到了控制,只要各位乡亲按照咱们制定的法子应对,讲究清洁,不吃生食,不音生水,疫病就不会再发作。”
下边有人大喊:“邱先生,若你走了,那些还没大好的病人怎么办?你走了,他们的病再重了咋办?”
声音未落周围许多附和声就七嘴八舌地响起来。
邱晨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道:“乡亲们不必过于忧心。我多数时候也只是四处看看,其实救治乡亲们,问诊开药的还是咱们县里的那些郎中先生。如今疫情已经得到控制,我离开,自然有那些郎中先生们继续替那些病人医治。乡亲们放心,咱们县的郎中先生们医术都好,又有充足的药材应用,如今尚未痊愈的病人也很快就会大好。另外,有些病人已经基本大好了,只是因防止再次传染,还有那些病人们经过大病后身体虚弱需要疗养,这才仍旧住在各个治疗点没有回家。所以,乡亲们不用担忧,也不用害怕,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就好。”
“乡亲们对我的这份深情,我很是感动,也很惭愧。但丕县的疫情仍旧严峻,那边的百姓父老们每天还有好些人发病,每天还有好多人因疫病死亡……想想他们也是跟咱们一样的淳朴乡亲,想必乡亲们中,也有不少人在丕县有亲戚朋友,我在咱们清和见到那些疫病死亡的人,临死还惦记着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不愿意死,不甘心不放心……再看看咱们身边,就有在这次疫病中失了儿女的老人以后要无人养老。也有失了父母的孩子,以后无人抚养……以己度人,乡亲们说说,我是不是应该过去,尽力把疫情控制住,不要再有人病死?”
这一番话说出来,底下要求邱晨留下来的吵嚷声渐渐低了下去,有些人脸上流着泪,却已经不是害怕邱晨离开疫病重来的恐惧忧心的泪水,而是想起自己在疫病中死去亲友,又联想到那些孤老孤儿们的可怜处境而心有所感的泪水……
邱晨见百姓情绪稍稍平复了,于是再次躬身朝大伙儿施礼,起身挥手道:“各位乡亲父老们不用担心,我去丕县,与清和相距不过几十里,骑马不过两三个时辰,想要回来也便利的很。谢谢大家送行,乡亲们请回吧!”
说着,秦礼重新驱赶着马匹继续前行。之前情绪激动围拢着的百姓们很自觉地向两边退开,给他们的车队让出一条路来。
得以顺利离开,邱晨松了口气。她已经坐进了车厢,却没法放下车帘。
车外百姓纷纷呼喊:“邱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啊?”
也有人喊:“邱先生,您在丕县制住疫病还回来啊!”
邱晨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她扶着车帘,朝着两侧的百姓们挥手致意。
不知谁讲一篮子野菜放在了车辕上:“邱先生,这是才挖的茨菰,不是啥好物,给您吃的鲜儿吧!”
又有人将两枚鸡蛋放在菜筐子里:“邱先生,这是我娘给煮的两个鸡蛋,给您带着路上吃吧!”
又有人急急赶来,将很可能是家里仅剩的一只鸡放到马车上,“邱先生这些日子辛苦了,这只鸡炖了补补身子吧!”
……
陆陆续续涌过来的更多了,后来的人大多有备而来,手里或拎着一把菜,或拿着几个鸡蛋,或拿着家里珍藏的一包糖……
空空的马车上被七手八脚地放了许多东西,渐渐地多起来。
虽然凌乱,虽然不值什么,虽然有些东西已经搁了太久失了新鲜……但邱晨却已经被这一份份淳朴的礼物,这一句句朴实真挚的话语深深地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