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复赛的第一天,武馨芸就见识了维尔苍狼的身手。

一柄狼牙弯刀势若惊雷,挟着万钧之力步步紧逼。他的对手是个力量型的武者,一把大锤看上去分量不轻,却还是不敌那薄薄一片刀,不多时已是被逼得武器脱手。重锤砸在场下,激起一篷石屑。

苍明走下场前,还特地看了场下躲在人群中的武馨芸一眼,眼里的挑衅意味十足,让武馨芸又苦着脸愁上眉头,惹得武天澈闷笑不已。

兄妹俩正说闹,一个青衣小子挤到他们身旁,低声道:“武少爷,武小姐,我家主人邀二位今晚一聚,请务必赴约。小人告退。”他递上一封请柬,言罢又钻出了人群,也不等他们回话。

武馨芸愣了一愣,伸手摸了摸脸,他们两个明明已经易容了,怎么还一而再地给人发现?思前想后,今日认得他们二人的除了自己人,便只有那苍明了,这封精致请柬的主人又不知与他是什么关系。

周围人已经注意到他们,又开始用各种眼光偷看过来了。武馨芸无奈,只能放弃挤人群的乐趣,跑到青桐树上投靠赵彦城。她后悔了,今早不该与苍明打招呼,让他知道了自己的易容!

打开请柬,上面说的是,周某人诚邀武家兄妹今晚戌时两刻赴约南郊双绫瑶池,底下还描了个跑步姿势的火柴人。

“这……”

看着那个怪异的符号,武天澈不明所以,武馨芸却抽了抽嘴角,这火柴人是她在水云都画着玩的时候被南云书华看见过。

“三哥,是南云家的人。”

武家有一个特殊的产业,叫“海院”,专门收容三国内落入奴籍却有才有艺的人,让他们免于沦落那不堪之地。由此他们可以去武家的各行各业中效力,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

海院中最被世人熟知的便是位于浮坪城的双绫瑶池,瑶池里多是各国愿意献技卖艺的人,其中更不乏被推崇为乐舞之道大师的高手。因此,双绫瑶池备受三国文人雅士高官贵族的推崇,更是国际富商们应酬来往的热选之地。

南云晓岚将武家兄妹约在双绫瑶池,倒不知是要相谈正事还是单纯赏乐观舞了。

当小仆将两个贵公子打扮的人领到南云晓岚订下的房前时,屋里正响着一阵清乐。从门外看去,南云晓岚盘腿端坐在矮几旁,不知是在欣赏弹琴吹埙的两位美女,还是在神游太虚。而他边上一个短须白袍的中年男子,正用他清瘦的手濯洗着茶具,姿态悠然。

屋内再无他人。

“周公子,您约的客人来了。”小仆立在门边轻声禀告,然后恭敬引手,示意二人入内,最后将门关上。

这时,南云晓岚才转头来看,随即起身相迎:“二位公子果然守时,周某正请先生备茶,果然刚刚好。”

武天澈倒也能客套:“做生意嘛,守时才能赚钱,倒是劳烦周公子招待了。”他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中年男子,“不知这位先生是……”

“不才何远涯,见过二位公子。”这中年男子竟不是等南云晓岚介绍,而是自行上前半步,拱手作礼。

听见他的声音,武馨芸眉间一动,不由得抬眼细细打量他。

何远涯亦是貌不惊人,却自有一番文士气度,举手投足之间从容大气,又隐有杀伐果断之意,可见他应有非寻常文人谋士可比的本事和见识。

南云晓岚与武天澈闲聊须臾,见武馨芸只冷眼看着何远涯沉默煮茶,亦是一言不发,便道:“四公子对茶亦有研究?正好,何先生于茶道颇有建树,你二人倒可以交流交流。”

武馨芸看他一眼,笑道:“研究不敢说,略知皮毛而已。倒是,在下看何先生自在侍茶,心有所感,欲借琴一抒胸臆,还请周公子与何先生指教一二。”

南云晓岚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一开口就对上何远涯,旋即抚掌道:“早就听闻四公子精于琴道,今日有幸得四公子一曲,幸甚至哉。”

正好这边一曲已罢,琴师给武馨芸让出位置,与那吹埙女子一同歇在一旁,面上难掩好奇。

武馨芸净手后,席坐于琴前,微微一笑,扬手起拨。

闲云随风,野鹤鸣松;星辰寥寥,江河滔滔。玉藏于石,风雷见之;既见于世,投匠琢之。良匠难寻,琢而不勤;玉既有灵,郁郁难平。

琴声随心而起,随意而变。武馨芸每轻声吟唱一句,指下就转一个调子,将玉石那原本坐看风云变幻的悠然旁观、不料天祸加身的彻骨之痛、怀才入世期望大放异彩的憧憬与忐忑、却遭轻视闲置的失落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

曲子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听的人只觉一口气梗在喉咙憋得慌,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轻喘连连。再看何远涯,已是脸色苍白,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久久不能平复。

还是武馨芸打破了沉默。她对捂着心口、一脸惊愕的两个乐师笑道:“小弟妄为,污了二位姐姐的耳,实在抱歉,姐姐们早点回去休息吧。”

“公子如此说,真是羞煞流溪矣。公子的琴艺,流溪远远不能及,自不敢再献丑,如此,恕我们姐妹失陪了。”琴师流溪被人夺了风头,也不见羞恼嫉妒,仍然那么落落大方。

临出门前,流溪又多看了武馨芸一眼,神色莫名。

待二人离去后,武馨芸才笑对已经镇定下来的何远涯道:“何先生,此曲如何?”

何远涯长叹一声,拱手道:“武小姐慧眼如炬,琴技超然,远涯叹服。”

“成王殿下既然将何先生带来,想必是知道何先生的过往的,在下多此一举了。”她捻起茶杯,轻抿一口,赞道:“先生煮的茶,果然好喝。”

南云晓岚终于显了兴致,微笑道:“父皇说武家小姐是个妙人,今日一会果真如此。本王自是知道何先生的来头,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武馨芸瞪大眼睛:“他真这么说我?那这一场是他安排的了?真是……”顿了顿,她忽然笑了出来,“真是有趣。”

见她话语间与皇帝十分熟稔的样子,其他三人都微感讶异,可感觉最强烈的是南云晓岚。

启程前,南云书华曾亲自微服到成王府,秘密叮嘱了他一些事。他从未见过一向威严的父皇谈起一个人时会浑身不自觉透出轻松和愉悦,那种近乎与无理的信任更是一个帝王最不该给任何一个人的。

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父皇这一次的信任并没有落空。

“我怎么知道的?诶,别这样看我,我是胡乱猜的,没去调查你。”武馨芸心情很好的样子,开始对着矮几上的点心下手,“三哥,这花生酥不错。”

何远涯犹不信:“远涯从未见过武小姐,自问并无露出过什么痕迹,难道武小姐能只凭这一面就能算出我的过往?

武馨芸眼神黯了一瞬,可又马上恢复了正常,吞下口中的食物,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水云都永安镖局——何先生还记得吧?你们在水中间的阁楼里密谈的时候,我就在阁楼下面,所以我认得你的声音。”

何远涯神色复杂:“在那里……武小姐果然修为高深。”

“若非我恰好逗留水云都,恰好看见了你们,又恰好听到了你们的话,我们要守住水云都怕是要更难。只是何先生奇谋远虑,却被谦王派给世子献计,世子手下的人良莠不齐,用起来很难达到最好的效果,让我们钻了不少空子。若是谦王将何先生留在自己身边……后事如何,犹未可知。”

武馨芸又捻起一块点心,小心地控制着力道,不让它有损。

“那漓水河湾的刺杀,应是谦王一意孤行,何先生劝不动他……可刺杀的具体布置,应是出自何先生手笔吧……”那已经将他们逼入死地的刺杀。

武馨芸扯着嘴角笑:“若非有我在,谦王的那一步险棋,怕是要得手了。所以,算起来,我与何先生也不是第一次接触,之前还是有过交锋的。”

关于水云都那几番惊险,武天澈事后也被告知了大概,得知多是由眼前这人引起的,已是青筋裸露,随时要暴起吃人的样子。若不是武馨芸拉着他——

“三哥,何先生当时还是谦王的人,尽心为主,怨不得他。何况我们也是有惊无险,还赚了个嫂子,说来还要多谢那场刺杀呢,要不然二哥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肯成亲……”

何远涯嘴里微苦,强笑道:“武小姐胸襟之广,远涯拜服。”

“想必先生只是想找个地方能让自己的才华谋略派上用场,才会找上谦王。而不找皇帝陛下的原因……呵呵,先生大志,现在的陛下可以给你机会施展了。”

何远涯眉头一动,看向武馨芸的目光灼灼耀人。

武馨芸嘴角含笑,指尖沾了茶水,在矮几上缓缓写下二字,“天下”。

另外二人都是瞪大了眼,看着那两个字怔怔不能语。

而何远涯,长笑一声,起身退到堂下,长身拜伏于地:“以日月星河起誓,何远涯此生以武馨芸为主,但凭驱使,绝无退还。”

南云晓岚看着这一幕,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春风料峭的下午。

“父皇,那何远涯在水云都为南云晓文献策,弑君犯上,父皇留他一命已是圣恩隆重,怎还能用他?再者,那武小姐年纪尚小,能不能将人收服暂且不说,但她毕竟是武家的人,让此人为武家效力,怕是不妥。”

父皇秘密来到成王府,让他将何远涯带去浮坪城,找到武馨芸并且将人给她。他实在不解其中含义,不得不出言劝谏。

被他质疑了,父皇也没有勃然大怒,反倒一派悠然莫测:“何远涯有大才,若能为朕所用,必是一大助力。至于武家小姐……”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角带笑,“她自有本事将人收服。武家的事你也不用担心,为她所用便是为朕所用,朕少操一份心,还省了心力,何乐而不为?”

“可是,父皇……”

他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扬手阻止了:“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是,儿臣遵旨。但是,武小姐行踪诡秘,儿臣如何能找到她?”

“这个也不用你操心,何远涯会想办法。若是连人都找不到,他就承不起朕留他的一条命。唔……武家小姐也是个妙人,你找到她之后可以试她一试,这样恐怕你才会彻底安心。来,朕给你支个招……”

他是第一次知道父皇也会有这么狡诈的笑,那一刻,他竟然有些嫉妒那个传说中的武馨芸了。

而何远涯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只凭比武场上维尔苍狼的一个眼神,再细察那个方向众人的神情,就真的将人找到了。如此机智,足以见微知著,的确当得起皇帝陛下“大才”的称赞。

其实南云晓岚不知道,南云书华肯留下这差点要了自己命的谋士,还是因为武馨芸无意间的赞叹。

虽然武馨芸对那场刺杀抱有很重的怨念,但是不可否认布置这一切的对手的确很厉害,武馨芸从不吝啬欣赏对手。

所以她知道南云书华有意让何远涯为大周效力后,便先将自己的怨念撇开一边,甚至着力安抚武天澈,让他以大局为重。

“哼,那个何远涯,我迟早要揍他一顿,方可泄我心头之恨!”从双绫瑶池出来,武天澈一路走,一路咬牙切齿碎碎念,听得武馨芸哭笑不得。

“三哥要揍他,日后总能找到由头,可现在还是先忍忍吧。你看我和陛下两个当事人都暂时没再追究了,你可千万别一时气不过把人打跑了。”

武天澈瞪她:“看你说的,我还不是心疼你嘛?你三哥我也不是那么没气度的人,自不会现在就找他的不痛快。”

兄妹俩一路拌嘴,冷不防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竟是苍明。

他孤身在此,昏暗中脸色着实有些不好看,招呼也没一个,伸手便递来一物,沉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药?”

那正是昨晚武馨芸给他的药瓶。她接过来,拔开瓶塞轻闻了一下,眉头微皱,看了一眼街上的人,对苍明道:“这里不方便说话,你跟我来。”

回到武家别院,三人便进了武馨芸的房间。她取出一个包裹,在桌上打开,翻出许多瓶钵针勺,倒出少许那药瓶中的药粉,细细研究开来。

武天澈不明所以,看看顾自忙碌的武馨芸,又看看阴沉着脸盯着她看的苍明,只得按捺住心头疑问,静静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武馨芸终于长出一口气,手上停了下来。只是她脸色也如苍明一般沉了下去,问道:“这药,除了你我,还经过谁的手?”

苍明摇摇头:“我将药放在房里,不知道有谁动过。”

“那你是如何发现不对的?”

苍明不答,只解开缠腕,捞起袖子,露出左小臂。麦色的精壮小臂上一道浅浅的伤口已收敛,可伤口周围却显出一种不细看则看不出来、略显诡异的淡紫色。

武馨芸眯了眼,抓过他的手臂细看一会儿,便取了桌上的小刀,刀尖放在油灯上灼烧至微微发红,对着那伤口又划了下去。

灼热的刀口碰上血肉,发出“嗞”的一声。武天澈倒抽了一口冷气,惊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那药有问题?”

武馨芸寒着脸,继续给苍明处理伤口,冷声道:“有人在药里加了东西,想要嫁祸于我。”她抬眼看了一下额上冒冷汗的苍明,勾了勾嘴角,“你倒是小心谨慎,竟还亲身试药。若我真要杀你,你早就挺尸了。”

苍明轻轻摇一下头:“是我没约束好他们,当然也要受点惩罚。我的兄弟受苦,我当然也不能光看着。我信你的药,但是还是自己先试试比较好。这药,昨晚用的时候马上就止血了,效果很好,但今晚再用的时候,我却感觉到有点不对。万幸,是我先察觉异常,还没给兄弟们上药。”

“你这逻辑……”武馨芸轻叹,却还有些疑惑,“你就不怕这是见血封喉的毒,也敢这么往自己身上试?”

苍明却笑了,亮出一口白牙:“我不怕毒。”

武馨芸一愣,随即也笑:“怪不得。这毒虽不至于见血封喉,却也十分凶猛,我还以为是你运功抵住了……即便你不怕毒,这伤恐怕也得拖上一段时间才能痊愈。”

“不要紧,小伤而已。”苍明顿了顿,脸上又冷了下来,“我亲身试药的事,没有别人知道,下毒的人是要害死我的兄弟,不能原谅。”

武天澈倒是听明白了,也冷声道:“下毒的人还要害我的妹妹,更不能原谅。”

—————————————————作者留言——————————————————

之前日更一个月,现在已经隔日更了一个月,于是某音可怜的更速要再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