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大周驿馆,远处隐隐有喧闹声传来,是夜市的方向。何远涯站在窗前,仰望着云雾濛濛的夜空,无心睡眠。

冷静下来,他不由心生疑惑。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武馨芸的琴声下会如此失控,就算那琴曲与他平生所遇很是相符,可应该还不至于让他悲情难抑、相逢恨晚。如今细细想来,武馨芸应是在那琴声上做了什么手脚,江湖上不是有一类功法专以声控人么?

暗道自己大意,被武馨芸暗算失了先机,他却仍不悔认她为主。虽说之前有过交锋,今夜的确是他们俩头一次正式见面,武馨芸能从此前交手中猜出他的际遇,而他对武馨芸的了解,除了外间传言,几乎一无所知。

他深知南云晓岚不可能与武馨芸事先串通,武馨芸竟真的只凭这一面,便猜出皇帝的用意,并布局设计,利用他的情绪,让他当下热血冲脑表示了臣服。这一番手笔,即便待他回过神来,也不得不心服口服——难说这不是她的后招暗劲。

总而言之,即便是被这么一个豆蔻少女算计收服,他也实在无话可说。

武馨芸说的没错,他志在天下。不是要坐拥天下,而是成为一统天下的最大谋臣。

他看得清楚,若要统一三国,最有胜算的不是兵马彪悍的明岩国,不是地广兵多的天凌国,而是几乎掌控着三国经济命脉的大周国。

三国之间虽然暗涌迭起,表面形势却还是十分牢固的,三国君主都不可能轻易挑起争端,引发天下大乱。但只要争端一起,大周君主就要当机立断,才能占得先机,可当今圣上却不是个好战争强的,恐怕会错失良机。

于是,他看上了早已有意争夺天下、野心勃勃的谦王。可谦王虽然表面谦恭贤让,骨子里却是个刚愎自用的,不喜他的谋略与自己有所冲突,便将他给了谦王世子。

其实何远涯更喜欢谦王世子,世子聪敏过人,又肯谦逊学习,若是日后世子登上周皇大位,他必能大有作为,因此愈发尽心辅助。奈何世子势力不足,人手参差,他还是难展拳脚,使出十分力,经过下面人的手,却最多只能收到六分效。

无论如何,要让掌控三国经济命脉的大周夺得天下,必要得到主导大周经济的武家的全力支持。可武家态度暧昧,油盐不进,谦王只得对武家下手,意图将武家财产掌控在自己手中。

对此,他是大力支持的,若武家真不肯出力,也只能把他们的“力”拿过来才可行事。可就水云都的事看来,武家与周皇已是合作关系,实在省了将武家占为己有的功夫,在谦王事败后,他乐得转投周皇,为自己争取出头的机会。

但是,投奔不代表臣服。出庐十载,他见过的、听过的人也不少,可天底下能让他打心眼里折服的,恐怕就只有这位从小就带有传奇色彩的武家四小姐了。

何远涯无心睡眠,干脆就着夜风,细细回顾水云都中发生的一切,重新排兵布阵,设想对手如何接招还击。

可一道突然出现在窗外的人影打断了他的思维,吓得他几欲惊叫。定睛一看,那人脸上熟悉的面具让他强自压下心惊,从窗边后退两步,只冷冷看着那人。

“何先生,别来无恙啊?”那人声音沙哑而尖锐,正是曾出现在潮城城郊武家别院的听雁楼噬生堂主。

何远涯面上不辨喜怒:“何某近来如何,想必噬生堂主是了若指掌的,何必多此一问。堂主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有何贵干?”

噬生倚在窗边,形似漫不经心,却仍然煞气逼人:“先生这话就见外了,你我相识七年,怎么说也算是老友,老友无事前来与先生闲话家常,又有何不可?”

何远涯轻哼一声,并不搭话,只待看他能说出些什么来。

“真是树倒猢狲散,算来算去,当年谦王身边能当大用的幕僚只剩先生一个了,还多亏先生识时务,及早向周皇示忠。”

被噬生这般话里话外嘲讽,何远涯依旧不动声色。

面具下那双冰冷的双眸黏在他身上,那令人不适的声音继续拉扯着他脑里的弦:“先生硕果仅存,世子可是思念得紧。这不,前些日子路过流花谷附近一个小村子,世子瞧见一个十岁的小男孩与先生形神兼似,不由一时感慨,便决定将那男孩带在身边,聊以慰藉。”

何远涯猛地瞪大眼睛,昏黄的烛光里脸色霎时枯暗。他死死咬着牙,负在背后的双手已是骨节泛白,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痕来。

噬生“喋喋”笑着,站直了身子,幽幽道:“天色不早了,先生早点歇息吧,本堂改日再来与先生闲聊。”

不知那噬生是何时离去的,何远涯只觉浑身发冷,僵站了许久,才扶着桌子缓缓坐下,脸色灰败如死。

第二日,季云瀚夫妇依旧不见踪影,连沈清蓉和武馨芸也不见了。

孔非耀和程洛峰被拘在武林大会上,难掩焦躁,而程昕乾、赵彦城与武天澈还是那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丝毫不见异常。可偏偏问他们,他们也不透一丝口风,让人更加烦心。

沈清蓉和武馨芸是躲到城外金舟山里某处毒草丰富的旮旯研究那瓶被加了料的金创药去了。那加进去的毒着实诡异,捣腾了半晚,武馨芸只是大概确定此毒可运功逼出而已,其它概不知晓,她找不到季云瀚,便只能找沈清蓉帮忙。

沈清蓉一听说有这样的毒,当即答应了,带着武馨芸连夜出城,去她之前探寻到的一处山涧幽谷,就地取材,一同研究那毒药。

几天过去,姐妹俩废寝忘食,终于给被逮来试药的几只猴子中还活着的彻底解了毒,放归山林。

没形没象地躺在冰凉的溪水里,二人望着头顶巴掌大的星空,皆是沉默无语。

眼看天色渐渐亮起,武馨芸翻了个身,就着溪水狠狠搓了一把脸,恨声道:“管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遭,蛊铃族的蛊毒之术我也算是亲眼见识过了,看他还能不能偷偷给我下绊子!再不济我还有蛊铃长老的人情在呢……”

沈清蓉也翻身坐起,湿嗒嗒的头发胡乱黏在身上,脸色憔悴,眼中难掩忧色:“芸儿,这蛊毒之术变化多端,单看一种又如何能看出什么套路来?好在这次的毒蛊初时就能看出痕迹,若是换了无声无息的……”

她想了想,又道:“你既然认得蛊铃长老,不如早些寻去,先查清楚到底是谁要害你。蛊铃一族鲜少涉世,也极有可能是外人盗了药拿出来兴风作浪,这并非没有前例,倒还不能一口咬定就是蛊铃族人下的手。”

武馨芸脱下外衣,在溪水里清洗沾在上面的草灰泥巴,撇嘴道:“师姐说的前例可是指那听雁楼的噬生堂主?我听多多木说,蛊铃族的噬生蛊与那噬生用的还是有些差别,他说也许是蛊虫生了变异,可我猜是那噬生自行改造了一下。”

她解开头发,十指慢慢梳理着,眸色深沉:“哼哼,蛊铃族的说法是外人盗蛊,依我看,难说他不是蛊铃族的叛族者。我猜这事十有八/九是那噬生做的手脚,听雁楼与我武家作对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现在谦王倒了,他们还这么蹦跶,真不知还在为谁卖命。”

沈清蓉也开始清理自己,轻笑道:“谦王死了,不是还有个世子没抓到么?若是他还不死心,不肯藏起来度过余生,非要与你家死磕,我们要将他挖出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她眼里有寒芒闪过,“只叫他别再撞进我手里,否则,当年给他解的毒,我再连本带利还回他身上去。”

武馨芸舀水泼她,笑道:“让别人听见你这话,可就污了你济世仙医的名声了。”

沈清蓉也不避让,随那水珠不疼不痒打在身上,不屑道:“那名声又不是我刻意维护的,我管它毁是不毁!便是有人将我与相左前辈归于一派,我也不惧,不是早有猜测说咱们师傅是魔医传人么,我若是落实了这口舌,看还有谁敢欺负咱们。”

当年是没人敢轻易惹上孙相左,可他后来被全江湖人追杀呀……武馨芸做了个鬼脸,把鼻间酸意压了下去,又泼了她几下:“好了,金针魔仙,咱们快点吧!今日可是决赛呢,再晚说不定就不能给你精心培养的表哥助威了。”

沈清蓉脸上微红,终于扬手反击:“谁精心培养了?!你泼我还泼上瘾了是吧?!”

当她们走进浮坪城时,街上已是一个江湖人都看不见了,想来对面城郊的比武场正是热火朝天。

正要用点轻功加快速度,武馨芸却被沈清蓉拉了一下:“芸儿,我好像看见师娘了。”

武馨芸顺着方向看去,窄巷那头并没什么可疑人物,便道:“真是师娘?她不会没易容就在街上走吧?师傅呢?”

沈清蓉摇摇头:“巷子窄,我只是匆忙一眼看到个老妇人走了过去,那容貌仿佛就是师娘平日里老化的样子。”

武馨芸又看了巷子一眼,拉了沈清蓉就走:“哎呀,就算是师娘,也没什么事吧?咱们快到比武场去,说不定师傅师娘都在了呢?”

“也是,走吧。”沈清蓉不再多想,只是暗暗留了个心眼。

待她们去到无为山庄的座区,季云瀚和黄琴果然已经在了。

沈清蓉让武馨芸去应付看到她俩就喜形于色的孔非耀和程洛峰,自己凑到季云瀚和黄琴身边,神秘兮兮嘀咕着什么。

武馨芸规规矩矩与在场的人一番见礼,才在两个目光灼灼的人边上坐下,嬉笑道:“怎么,担心了?”

“你们到哪里去了?不声不响四五天不见人,要不是武三哥说没事,我都要以为你们被谁掳走了!”程洛峰板着脸佯怒,眼底下却是一派释然。

武馨芸不以为意:“谁能掳走我们呀?你看我师傅师娘不也是失踪了好几天?师姐带我出城逛了一圈,比在这里看他们打架好玩多了。”

场上正在对决的是疾风堡风无双与无为山庄这次保荐的内庄大弟子原萧,风无双一把回龙扇在两人间旋出片片银光,滴水不漏抵挡着原萧的玄焰剑。

武馨芸看了须臾,便问孔非耀:“你先前与进了决赛的哪些人比过?”

复赛与半决赛中进制是三局两胜,也就是说每人至少要与另外两人对阵才能晋级。半决赛三十人,决赛有十人,一般来说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先前碰上过的。

孔非耀却摇头,道:“与我对上的都直接输两局退场,上一届榜上前十的我一个都没碰上。”

武馨芸挑眉,看来多是有人刻意操纵抽签了。不过无所谓,她对孔非耀的修为还是很有信心的。

再看场上比赛,她不由感慨:无为山庄真是越来越不景气了。

原萧上一届排在榜上第四,这届已是要在半决赛比完三场才能险险进入决赛,现在还被上一届排在第五的风无双打败,看来,这届他能不能跻身前五都是个问题。

孔非铭的脸色难看之极,原萧下场后前来请罪,在他的一声冷哼下尤为尴尬难堪。

终究还是武馨芸打破了这一方沉重,她淡笑道:“我原听说无为山庄玄焰剑铸自天外玄铁,配上山庄的仙宿剑法,势若流星飞火,今日一观,果然名不虚传。而且在我看来,原少侠招式间已有了燎原之意,想必较之三年前,剑法更精进了许多。”

得了武馨芸的夸赞,原萧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些血色,忙向她行礼道谢。

武馨芸笑受了他的谢,又道:“风无双一年前受过重伤,许是得了什么机缘破而后立、功力大增,倒不一定是原少侠不够用功修行才落了下风,庄主不必太过苛责。”

江湖上谁不知道风无双是被金针仙子救了?既然金针仙子是季云瀚的徒儿,风无双得她医治一番,的确算得上是机缘,破而后立什么的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听武馨芸这么说,孔非铭和众执事的脸色终于也好看了一些。

“况且,”她又笑着看向孔非耀,“今日我看好小耀夺冠,无为山庄能将榜首之位再度收入囊中,别的,先让予他们又何妨?”

孔非铭神色复杂看了孔非耀一眼,才抱拳道:“承武小姐吉言,愚弟定不会辜负武小姐厚望。”

新一轮对决已经开始,孔非铭缓了脸色,让原萧下去好好休息,准备下一次对决,又一副兄友弟恭样对孔非耀道:“下一场就轮到你了,不必紧张,好好给山庄争气。”

青桐树上,也有个清脆嘹亮的女声响起:“下一场就是耀表哥了!他一定会赢的!”

武天澈掏掏耳朵,对天翻了个白眼,无奈道:“穆小姐,你干嘛不去下面坐着陪你的耀表哥呢?在这树上坐着实在有损你穆家嫡五小姐的尊贵身份,还是快下去吧!”

穆清玉瞪他:“怎么?赶我走?这树又不是你家的,我坐在这儿你管得着吗?要不是耀表哥说想静一静,我才不来这里和你这家伙挤呢!”

你也知道你很吵啊?!武天澈小声嘀咕:“这树还真是我家的……这整个比武场都是我家的……”

穆清玉却听到了,一愣之后脸上“唰”的通红,羞恼得直哆嗦,再瞪他的双眼都快要滴出泪来,身子一动就要跳下树去。

武天澈忙拉住她:“哎哎,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还不成吗?大会期间这里不归我家管,你爱坐哪儿我都管不着,行了吧?”

穆清玉张嘴欲言,坐在前面的赵彦城却突然侧过脸来,冷冷说了一个字,“吵”,她便吞了声儿,乖乖坐着不敢再闹。

武天澈见状,不由偷抹一把虚汗,心中直为赵彦城喝彩。真不知妹妹喜欢这蛮横的丫头哪一点,临走还特地叮嘱他好生看顾这丫头——虽然最重要的是盯着她别让她太过骚扰孔非耀。

他对场上的比武没多少兴趣,便百无聊赖地扫视围观的人群。突然,他盯着一个方向瞪大了眼睛,眨眨眼,再眨眨眼,然后猛地倒吸了一口气,抖着手指向一对老夫妇,失声叫道:“他,他们!”

穆清玉顺着方向看去,却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不满皱眉道:“大惊小怪什么?难道有鬼不成?”

而赵彦城细细看去,忽而也皱了眉头,喃喃道:“师娘?不对……”黄琴明明在无为山庄的座区里坐着,那老妇身边的老者看着也十分眼熟。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挑眉看向大惊失色的武天澈,眼含戏谑。

——————————作者留言————————————

周更苦逼娃,抬脸任拍砖。不过拍死也是周更……

每周六中午12点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