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心危墙

“传寡人命令,宛守吴起在治理宛地期间,兢兢业业,功绩斐然——开垦荒地、发展农务、充实府库,提拔有能之辈,裁汰庸碌冗官,施行教化,大振宛地廉风。寡人闻之甚是欣慰,自即日起,迁吴起为楚令尹,主持国家政策变革,颁布新政令,提升国力,福泽四境。若有疑议者,论罪处置!”

“传寡人命令,缩减贵族爵禄领地,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使封君子孙三世而收其爵禄。”

“传寡人命令,自即日起整顿吏治,明法审令。裁汰冗员,精简机构,以余财抚养战斗之士。塞私门之情,一楚国之俗。使私不害公,谗不敝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合,行义不顾毁誉。若有行贿受贿、结党营私、损害国家利益之事,严惩不贷,轻则罢官,重则刑锯加身,家人同罪。”

“圣王在上,臣以为发展农事乃是国家当务之急。楚国连年争战,庶民疲乏,国力凋敝,府库空虚。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饥则慌不择路,礼法皆失。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事,为开其资财之道——薄赋敛、广积蓄,以实仓廪,继而鲜少盗窃之事,民有耻且格,四境得治,且民心可得也。”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今楚地方圆千里,地广人稀。地有余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国力尚有提升之余裕。还望大王重视农事,颁布新令赈济农人。”

“先生之言在理。”

“传寡人命令,自即日起募天下人交纳粟米,交纳者一律受爵、免除一切刑罚罪责。取此粟米,以供上用,充国库粮仓,取余者救济贫者。如此,富人有爵,农人有钱,粟有所分散流通,缩减赋税,以劝农功,务农者每人分得适当补偿。”

“传寡人命令,精耕战之士,鼓励平民务农参军,务农则粮食丰沛,参军则国家盛强,以至兵精粮足,庶民生活状况方得改善。禁游客之民,非务农参军之平民,若无特殊情况,一律驱逐处境。禁止纵横家入境。禁止商人入境。”

“传寡人命令,自今日起,砥砺甲兵之事交予令尹全权负责。国家将建新兴军队,招募身强力壮之士投身行伍,俸禄丰腆,待遇优厚。”

“传寡人命令,书国之法令于方鼎之上,使王公百姓皆得明晓。”

一日之内,连发七条政令,举国震动。与此同时,吴起胜任令尹之事也全国传扬了开去。

春风拂过枝头,柳条微微颤动。空气中弥漫着花的芳香,小园香径曲折幽静,鸟儿在头婉转鸣叫。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

不知缘何,走在楚宫的蜿蜒小径上,竟仿佛有种走在学堂后院的花园里的感觉,同样地清静怡人,一切有关学堂的记忆又再度涌现。

春风暖融,吹得人有些微醺,夫子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仿佛一把利刃刺入他的心窝,鲜血淋漓。

人总是在不断失去,不是吗?

无情之人尤其如此,不断地失去、遗忘、再跟个没事人似的站起来。反正他已经失去太多,不在乎失去更多。有时候,一无所有的贫穷往往更可怕,因为他一无所有,自将孤注一掷,将自己的全部押上。

两旁的柏树挺拔苍翠,绿叶在微风中颤动。那些他无数次抬头仰望的参天大树,如今想来依旧遥不可及,但毕竟没那么远了。是他长高了吧,不再是曾经稚嫩莽撞的少年了吧。

风里飘来一支歌。

远远地,但见一人朝着他这边走来,深色官服,头戴流珠官帽,腰悬玉佩,着一双金靴,雍容华贵,乃是楚国当朝执圭屈宜臼,屈家的重要人物。

麻烦来了。

两人打照面之时,吴起朝他微微弯腰,拱手作揖,体貌恭敬:“屈大人。”

屈宜臼似笑非笑,眯眼道:“令尹大人。”也不行礼,只是干站着。

吴起淡笑了笑:“这楚国偌大的王宫,方圆几十里,吴某不过随意散散心、赏赏园中景致,不想竟能在此遇到屈大人。幸会幸会!”

屈宜臼不悦地一挑眉,语气带着淡淡的揶揄:“怎么?这到处是花的官道就许你走,我便走不得了?”

吴起听出他话语中的芒刺,面上却装糊涂:“自然是走得了,春暖花开,楚宫如此良辰美景,若无人共赏,岂非白费了红艳花儿一番美意?”

屈宜臼冷哼一声,面色明显不善:“令尹大人孤身伫立于此,难不成就是为了欣赏这些花树?还是足下发虚,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了呢?”

一丝阴霾自吴起眼中划过,他不着痕迹敛了那抹狠厉之色,随口敷衍道:“哦,方才不慎被风沙迷了眼,一时半会看不太清,这才稍稍驻足,也好缓一缓。”

“令尹大人的这个选择,下官倒是十分赞同。大人是对的,当一个人看不清路的时候,最好还是停下来思考一下再走,若是走得太快了,难保跌跌撞撞,走进了死胡同,作茧自缚。”屈宜臼假笑着,虚伪到了极点。

吴起笑着拱了拱手,多谢屈大人提醒,吴某自会倍加注意脚下的路,不致糊涂到走错了方向。”

那一刻,屈宜臼眼中仿佛冒出精光,狰狞狠戾,令人不觉发毛。他咬着呀,一字一顿,似要将积压已久的苦水统统吐出来,“可惜令尹大人已经走错方向了。”

“屈大人何出此言?”吴起蹙眉不悦。屈宜臼话里有刺他并非感受不到,可问题是他已把芒刺抽出来,晾在面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屈大人可知此言已属冒犯?”他拉下脸,语气阴沉。

屈宜臼冷笑一声,迎着他的目光上前一步,丝毫未有畏惧:“百年前,熊姓芈氏创立楚国,订立规章制度,协助历代君王安邦治国,统辖域中之民,协理帮中大小事务。你变故易常,违背祖宗之法,此乃逆天之举,于宗庙不敬,于礼不合!”

“令尹大人颁布政令,妄图改造先祖的土地,阴谋逆得,好用凶器,残酷无道。新法颁布方几日,域内已流血漂橹,狱中人满为患,驱逐出境者数不胜数。你祸乱治安,令楚之黎民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由此可见,你是国家的祸患!”

“何况你非楚人,擅自干涉楚国政权,罪加一等,孰知你居心何在?是否是卫国派来的奸细?从今日起,停止颁布新政令,一切尚还来得及。你若执意变法,哼!屈家自会让你付出血的代价!”

吴起轻慢地甩了甩头,从容一笑,冷冷回敬道:“古语有云: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古之制度律法,生于时序,今时序转变,制度律法亦随之而变。一味死磕古律,不顾当今时局变幻,其愚宛如刻舟求剑,舟乃行矣,而刻痕亦失其效用。”

他冷冷地看着屈宜臼,冷笑道:“《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言治旧国必用新法也。今楚之势颓如危楼,而犹曰守旧守旧,坐视其因循废弛,而漠然无所动于中。若无翻新变革,则楼倒人散。”

“唯有施行新政,裨补阙漏,变革先前腐朽之制,楚国方能富裕强大,与赵、魏等国相较匹敌。因循守旧,则楚将处处受制,乃至有亡国之忧。”

“大人竟为一己私利不愿楚国强盛,敢问大人又是何居心?忧心祖宗之法不立,忧心楚四境混乱,却不操亡国之忧。如屈大人这样的人,难道不正是国家的祸乱根源么?”吴起眯着眼,语气冷厉。

屈宜臼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紧握双拳,神色阴郁狠戾。

“哼!看不出来啊!令尹大人不仅于治国为政极具手腕,言辞亦如刀锋冷剑,不遑多让。”

吴起谦逊一笑,冲他拱手:“屈大人谬赞了。”

“吴大人来楚国区区数月,便从布衣之人一跃成了宛守,两月之内又迁至令尹之位,如此深藏不露,想必甚得王上宠幸,下官佩服!”

屈宜臼忽然凑近吴起耳畔,声音阴冷如寒冰,“只是不知令尹大人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其进锐者,其退速。尤其像大人这样,孤身一人立于危墙之下,还是小心些好。”

吴起得了便宜,自觉再卖乖不太好,于是只得接着装傻充愣。

他转头,瞅了眼一旁高高的宫墙,墙用丹青白垩之漆粉饰得古朴精致,华丽而气派,与楚宫的奢华之风落落相合。

“这墙是危墙?”他指着那堵墙问道。

“不错,忘了提醒大人了。”屈宜臼冷笑道,“此地景致虽好,却莫要忘了身侧随时会塌的危墙。呵呵,大人还是小心些好。”

屈宜臼说罢,冷冷一拂袖,擦着他的肩离开了。那拂袖的动作依稀与夫子有几分相似,却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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